眼前安详沉睡的她,竟令葛以淳连呼吸都特别小心,深怕惊扰了她那满足而甜美的容颜。
他这是干什么?!原本是打算来教训她一顿的,怎地想在却傻愣愣地钉在原地。
“啊——”她突然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地轻呼一声。
“抱歉——我——”他又结结巴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影兰自椅子上站起来。
“我来找你的,一位胖胖的小女孩告诉我,你在这儿”
“有事吗?”她的语气温柔,眼眸中闪着关心,“都这么晚了,你不回去,不怕尹小姐担心?!”
正常的影兰,本来就是温柔似水,体贴温馨的模样。
“那你呢?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他有些动容。
“我在赶文件——”
“是这份吗?”他一眼即瞄到桌上收叠整齐的资料,“你懂洋文?”他一副不相信的口吻。
“不然,这一大叠从哪儿来的。”她回着。
“你不像十七岁的小女孩。”他突然如此说着。
他的话,触动了影兰的内心的一点,一种在陌生环境中被了解的感动顿时涌现。
“怎么说呢?”她拨拨耳后的头发,掩饰着情绪的起伏。
“你有过人的冷静,勇敢的毅力,你的眼神有成熟的智慧与神韵,这绝不是一个十七岁不经世事的小女孩所应有的。”他神情肃穆地看着她。
不知有多久,他们几乎是默默地相互凝视而不自觉。
“铃——”电话声打破他们的沉静。
“喂——好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她对话筒说着。
放下话筒,她有些尴尬地看着他,说:“我要回宿舍了,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喔——”他如梦初醒,“我希望你每天会议结束后来找我,我要稍微看一下会议记录以及交代新资料。”
“啊?!”她满是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主办单位之一。”
原来如此。
“可是——尹小姐方便吗?”她又问着。
“关她什么事?”他随口一说,继而又看着影兰,“我不会上她哪儿,我的房间在六○六号房——暂时,至少在会议期间。”他补充说着。
“从明天开始吧!”他带上门前,再说一遍。
关了灯,锁了门,影兰心绪仍不平静。
“我绝对不会爱上他的!”她内心重复地念着。
是叮咛、是警告,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
会议的第四天,大家皆已逐渐熟悉所有流程,因此,整个工作气氛也较先前缓和轻松,而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情况也少了很多。
“来,趁新鲜吃吧!”影兰捧着大包小包,自门口处大步地走进来。
“哇——又有吃的罗!”
“咱们秘书组真是有口福。”
影兰总是以老大姐的方式来体恤她眼中的弟弟、妹妹,尤其特别注意饮食,因此,她常常自掏腰包买些糕饼、茶点以备他们随时取用。
而今天,是书严奉她之命,又采买了许多零食、茶叶等食品带来这里,慰劳他们前些日子的辛劳。
“兰儿——我可不可以拿些过去隔壁——”翠铃害羞地问着。
隔壁,是总务组的办事间,全是男孩子的天地。
“不可以——”影兰故意逗着翠铃,“叫他们全过来吧!”
“也——”这群小女生也太明显了,竟欢呼起来。
没一会儿,隔壁的一群人,便涌入了这间全是女孩的办事间。
傻不愣登的表情,还有觊觎的笑意,十几岁的男孩与女孩,总是容易感动、快乐及满足。
影兰羡慕地笑了起来。
“兰儿,你可真会收买人心哪。”傅立航走到她的身旁,一手拿着桂花糕,一手捧着龙井茶香。
“错,咱们兰儿那需要收买人心?!光是她随便笑一下,便足够教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两眼发直、心花怒放了。”
“这我相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停留在只可远观的情况。”一位总务组的男生回答着。
影兰的沉静与成熟大方,看在这群男孩的眼里,却是有高攀不起的自知与惭愧。
惟有傅立航例外。
“每次都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傅立航家境不是很好,但是却更让这位年轻人发奋图强,丝毫不损他的毅力与自信。
“没什么,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嘛!”影兰顺口说。
“我们可以做好朋友?!”他眼中有份惊喜。
“当然,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啊!”影兰还特别强调“大家”这两个字。
正当大家聊得起劲时,有人门也不敲地创进来。
“总干事,快来呀!接待组的柳书屏被洋鬼子硬拖进房里。”报讯的女孩急得满头大汗。
这还得了!!
“混蛋——”傅立航青筋暴跳地冲了出去。
影兰也急忙地放下手上的茶杯,跟了出去。
待影兰找到那洋人的房间时,只见傅立航与那洋人扭打成一团,而书屏则瑟缩地站在一旁。
“住手——”一位满脸肥肉的中年男子大喝一声。
“许先生,这就是你们待客之道吗?”那洋人用英语怒骂着,并抚着脸颊上的瘀青。
“是他对我们的女生不礼貌——”傅立航想解释。
“这没你说话的份,小子,你立刻给我滚蛋,这几天的薪水算是对布朗先生的赔偿。“那中年人也是主办单位,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任意作为。
“布朗先生请息怒,我已经要那小子滚蛋了。“他用生涩的英语奉承着。
“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好,拜托不要叫他走啊!”
一旁的柳书屏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向洋人请求。
“柳书屏,不要求他,本来就是他不对,走就走嘛。”傅立航有骨气地说着。
“哼!走着瞧,我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洋人恶狠狠地瞪了傅立航一眼,径自往门外走去。
“布朗先生,布朗先生——”那中年人亦摇尾乞怜似地追了出去。
“都是我害你,傅大哥,我对不起你——”书屏哭得更伤心。
“我不怪你,别哭了,还好你没事,我只不过白做几天工罢了。”傅立航轻拍着柳书屏的背,安慰她说着。
“先别急,咱们回办事间商议一下。”影兰的一句话,顿时止了书屏的哭泣及众人不知所措的惊慌。
“这就是中国人的悲哀——”
“被那些洋鬼子欺负得还不够,连自己人都欺负自己人,我——”
咒骂之语夹杂着委屈的自尊心,这群学生便在言语一来一往中忘了傅立航的处境,直到有人着急地抗议着。
“好了,别再净说这些,大家想想办法帮傅大哥啊!”柳书屏插着嘴。
“有什么办法呢?谁会在乎咱们的话?人微言轻哪!”
“兰儿——你不是和六○六号房的那位先生认识吗?请他帮忙如何?算是他撞过你的补偿。”
“这不行,我的事不要兰儿替我拉下脸,拜托人家。”傅立航立刻拒绝。
“姐——求你帮帮傅大哥吧!毕竟他是为了我才被解聘的。”书屏拉着影兰的手,非常恳切地表示着。
全室的焦点,就投射在影兰身上。
“我不会去拜托他——”影兰倒吸一口气,说:“我要向他们据理力争,除了要为傅立航、书屏讨回公道外,还要保障咱们女性接待员的人身安全,不过,我需要大家同心协力——”
“没问题——”
“交代下来吧!”
“咱们豁出去了——”
在影兰的计划分派下,没一会儿,所有的人皆赶紧去进行。
而一楼后侧的小会议厅内,正聚集着此次全国经济会议的主办单位,这是由上海五家颇富声望规模的企业组成的,而其中以葛家为翘着,主控着整个会议的进行。
此时,那位英国人布朗与另一位中国人正高声地抱怨着。
“叩叩——”一阵敲门声。
“对不起!有位工作人员代表要进入陈述意见。”
“不见,不见,有什么好说的——”那位满脸横肉,并解雇傅立航的中年男子不屑地回绝着。
“你们可以不听,但我一定要说。”影兰干脆直接闯进来了。
葛以淳愕然地看着她,“这小兰花又想管闲事了。”他心中念着。
影兰一进门,就与他四目相对,但仅短短的两秒钟,她收回眼光,面对这场硬仗。
“这不关你的事,搅和个什么东西,小美人!”那位中年男人轻慢地说着。
“这里是这次工作人员的亲笔签名,一共一百零三人。”影兰举起手中的册子,“如果你们主办单位一味崇洋媚外,罔顾公理道义,我们打算全体与傅立航总干事共进退。”
“你们这些人,敢要挟我?!”那中年男人拍了桌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连自己是哪一国人都搞不清楚,我又怎么知道你是谁?!”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单纯的打架事件吗?许先生你隐瞒了什么?”葛以淳终于开口了。
“这——葛先生别听那女孩胡说八道。”
原来是一手遮天的走狗。
看着葛以淳询问的眼光,影兰毫不迟疑地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说个明白。
葛以淳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莫非——他畏缩了?!利大于义?!影兰等待他的反应。
“只不过是些学生嘛!布朗先生可是贵宾哪,不管如何都是你们不对——”那中年人又高傲地说着,“要走就走,别罗嗦。”
“他们一走,请问你许木发临时要上哪儿在找一百零三位工作人员?还是你们打算自己上阵打点往后这六天的会议?”葛以淳嘲讽地说着。
“这——”
“如果你家姐妹或妻女遭人非礼,你会躲在一旁置之不理吗?许老?!”葛以淳继续说着。
“你胡涂啦!许老,这事——哎。”另一位与会人员摇着头。
葛以淳一摆明态度,其他两位企业代表也随即表明不满,而那自大的许木发此刻只得找个台阶下。
“其实——这也没什么事嘛!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呢?叫那总干事别离开,我不计较了。”
“怎么样呢?你们也该我个交代!”布朗不太清楚先前的对话内容,但他可从许木发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表情猜测到一些。
“是啊!布朗先生也被揍了一顿,脸还挂彩呢!”许木发想借外堵住众口。
从在座诸位的面有难色看来,影兰了解到这位英国人的权力与影响,一定有其重要的分量,否则,这个全国企业的盛会是不会邀请他这外外国人发表专题演讲。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代中国人的自尊,早被割据四方的外国租界给弄得支离破碎。
“如果你们不做处理,我一定报警。”布朗愤怒地说着。
报警?!更不得了。
但他所谓的处理,则是要他们逼学校开除傅立航的学籍。
影兰绝不能见个好孩子毁在这个臭洋人手上。
“布朗先生——”影兰决意放手一搏,以流利的英语直接对他说:“谈到‘绅士’这个字,我们直觉一定就是想到英国,想到盎格鲁撒克逊人温文保守,礼节周到的民族性——”忍着反胃及恶心的感觉,影兰冷静地接着说:“所以这次事件一定是由于布朗先生你的民族性和本国的民族风情大相迳庭所导致的遗憾,相信,也是你本人所不愿意见到的,是不是?”她准备直捣重点:“因此,如果照你的处理方式,这件事情一定会以烈火蔓延般迅速地传遍整个上海市,而你大名鼎鼎的布朗先生恐怕会在口耳相传间成了卑鄙无耻下流的大色狼,这实在是有损你昨天刚发表的那篇令人仰慕的演说,按原本是可增进中国人民与英国方面经济交流的计划——”
“是吗?我不相信这件小事会搞得如你所说的这般!”那洋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喔——我忘了报告一件事,我进来这儿之前,已差人通知上海各大广播电台、报社的记者来采访那位被布朗先生‘请’入房里的女孩,现在大概也快到了。”
布朗的脸顿时发了白,但又心有未甘的不肯妥协。
是时候了,影兰打算找个台阶下。
影兰又接下去说:“这恐怕也是英国大使馆不愿乐见的,所以,正如布朗先生说的,这只是一件小事,何必搞得万般难堪、众所皆知!只要你布朗先生愿意,我立刻去挡回那些记者,并且领着咱们的工作人员向你致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认为如何?”
影兰的话,自然让布朗保住老脸下台,他是没得选择的。
“在座各位皆是见证,这事到此为止。”布朗故作大方地站起说着。
“那我这就去应付外面的情况——”影兰临走前,以饶富深意的眼光看着葛以淳,说:“一会儿,能否请葛先生领着布朗先生到三楼的接待室接受我们正式致意,而——许木发先生能否先回避,怕是大家对他的误解一时未能消饵,场面难免失控——”
“我才不会去呢,稀罕!”许木发哼着鼻子说。
事情到此总算了结,就等最后的一局,影兰急忙地跑回三楼,准备着一会儿的“致意”。
“各位,待会儿跟着我做动作、喊口令,知道吗?还有——千万不许笑。”
所有的工作人员皆在影兰的部署下就位。
五点钟,葛以淳果然带着布朗到来。
影兰勉强地逼迫自己,献上一束菊花给那洋鬼子,再退后几步,以令人惊讶的方式——九十度鞠躬礼,并神情肃穆地用中文说着:“希望你早日得到报应——”
大家照做一遍。
“希望你喝水呛到、走路摔交——”
“希望你这野蛮人早日滚回去——”
手捧鲜花的布朗,完全不懂这一大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但见他们个个卑躬屈膝向他敬礼,而身旁的葛以淳又频频点头向他示意,他更确定眼前的一大群人是真的向他表示歉意,因此,他那脸上又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然后,满足地走出去。
“你一会儿上六楼来找我。”
葛以淳尾随布朗之后,在离开接待室的前一秒,他转过身看着影兰,以极为难看的表情下达这道命令。
在众人狂笑不已的气氛下,影兰昂首地走上六楼。
脑中是他极为严肃的神情。
心中是理直气壮的坚定。
“你要责怪,全算在我一人头上,是我的主意。”影兰进了房间,便大声地说着。
葛以淳背对着她,倚在窗边,两手环抱在胸前,慢吞吞地说:“傅立航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为他出头?”
“我为的是人的尊严,当然,我也不希望一位好青年的前程就被这些人轻易给毁了。”
“你不过跟他一般大,这些事不该由你来担,这年头还不时与美人救英雄!”他的语气有些嘲讽。
“亏你受过现代教育,怎么?!见不得女子出头!”她免不了稍动了气。
“我是怕万一牵连到你,岂不——”
“我不怕牵连,没听过士可杀、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