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万历年间。
太学院门口有两名身材瘦弱,体格娇小的男子在徘徊,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小姐,姑爷在里面吗?”书僮打扮的男孩问道。
书生模样的杜薇蹙眉低斥:“迎春!我们现在四面楚歌,你又大意了!”
原来她们是易钗的女红妆,怪不得体态玲珑不似一般男子!
迎春捂住嘴四处张望,灵活的大眼里满是惊惶。
杜薇轻轻一叹,“没事,只是你下次真的要放机灵点。毕竟我们现在在天子脚下,京师里耳目众多,万一暴信身份,只怕……”
迎春忙不迭地点头:“对不起!公子,我下次一定会小心的!”见杜薇脸色稍缓,她提起勇气问:“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太学院投奔姑……李公子,为什么不进去呢?”
犹如惊弓之鸟的她实在害怕身份暴露,来不及保护小姐全身而退。小姐原是养在深闺、不识愁滋味的大家目秀,自从杜府莫名被抄家以来,顿失所依的她们才从北地千里迢迢地到京师投靠与小姐指腹为婚的姑爷,可现在小姐为什么在门口踌躇不进呢?
杜薇紧锁娥眉,胭脂未施的脸上满是愁苦之情。
两个月前父亲在上朝时不小心冲撞皇上,当庭被杖责至死。当噩耗传来,全家陷入愁云惨雾之际,朝廷里立刻又下了一道圣旨:杜家上上下下百余口都被判男为奴女为娼!母亲及二娘、三娘她们为全节而投环自缢身亡。身为杜家唯一血脉的她肩负承袭杜家血统的责任,只得突破重围尽力保全性命。抄家当时幸亏护院张大哥以命相救,掩护她们主仆二人趁乱逃逸,否则……
她也试图投靠父亲故友,没想到人人自危,根本不愿伸出援手。亏得匆忙离家间娘塞了一盒满是瑶簪玉钗、珍珠翡翠的描金妆奁给她,方得以无虞饥寒地到达京师。然而,历经骤变,十五岁的她变得深沉多虑,李申虽然与她有婚约在身,可是……身为布政使的李伯父在这时节还会认这陈年旧帐吗?
这正是她没敢往绍兴投亲,却冒险前往京师的缘故。
望着高墙红阁的太学院,杜薇的心里忐忑,倘若……倘若李大哥不念旧情,那么天下悠悠,她们两个弱女子该何以容身?
不安的心迟疑着,不敢轻易敲门。
突然,门伊呀的开了,走出两位官差,见到他们,仅开口询问:“你们也是来纳粟人监的吗?”
杜薇微颤着身子,硬着头皮,压低声音说:“不,我们是李布政使大人的家丁,有要事找李申公子。烦请两位差爷通报一声。”
“今日非初一、十五,大学生正在研读,岂是你们说见就见的?将家书留下,我等帮你们传信便是。”
杜薇示意迎春送上金子一锭,恭敬的说:“实不相瞒,我家大人要我传的是口信,兹事体大,还请二位差爷通融,就请告知李公子于挹欢院里的梅苑一叙。”
两位官差相视一笑:“没问题!我们必定将话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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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京城城南的教坊司里都是十里烟花、艳帜高张的歌舞妓院,堪称当今全国最富艳名的销金窟!其中的挹欢院更是个中翘楚。杜薇选择隐身在这里是因为梅九娘的缘故。
历经两个月的逃亡生活,杜薇与迎春主仆二人已变得有如惊弓之鸟,处处危机。就在将要进城的那天,她们因为天雨而在城外的山神庙里暂闭,在大厅里遇上也是前来避雨的梅九娘。
与她们同样来自北地的梅九娘是个性情洒脱的巾帼英雄,巧合的是她与杜薇也有着极相似的命运。梅九娘的父亲因案入狱为卒,留下一家大小顿失所怙,身为长女的她只好流落娼门,以救食指浩寨。梅九娘凭着傲人的美色在教坊司里艳冠群芳,挹欢院更由于她而得享盛名。
杜薇与梅九娘一见如故,梅九娘力劝杜薇藏身在挹欢院里,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说她们主仆二人在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了事故岂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杜薇思量再三,欣然同意。
梅苑是梅九娘在挹欢院里的专属院落,除非她允许,就连老鸨昭嬷嬷也不敢擅入一步。能享有得天独厚的特权,除了因为她是挹欢院的当家红牌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历经多年生张熟魏的生涯之后,身蓄万贯的梅九娘早已是自由之身,之所以还留在挹欢院里,无非只是想要寻个良人罢了。
仍然身着男装的杜薇愁眉不展地坐在桌边,如果李公子不来,那怎么办?
如果他来了却不认亲,又当如何?
梅九娘走过来,将手搭在杜薇瘦弱的肩上:“妹子,又在烦恼了?”
杜薇露出一抹微笑:“姊姊,我只是有点紧张。”
梅九娘坐了下来,优雅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倒了一杯茶递给杜薇,再为自己添了一杯,“紧张是于事无补的,妹子,你心里该有些盘算。”
杜薇仅身向前,“姊姊的意思是……”她们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杜薇却完全的信任梅九娘。
梅九娘轻啜一口茶,慢慢地开口:“妹子,你自己该合计合计,这李申--有几分可靠?”处在这种地方,她看尽男人的丑陋面。纯洁无瑕的杜薇只剩李申这最后的依靠了,万一……
杜薇抬头,水亮亮的眸里盈满慌乱:“会吗?姊姊认为李公子会见死不救?”
唉!梅九娘暗自叹息。贪生怕死的人她见多了,这杜家--犯得是抄家大罪哪!
“妹子,凡事还是谨慎点好。我想,一会儿李公子来时,你且先不要暴露身份?让为姊的先试他一试可好?”
毫无头绪的杜薇点头,欺骗李公子虽然不妥,然而,她的确不能冒被幂告的危险,万一行踪曝光,不只她们主仆二人会有危险,就连好心收留她们的梅姊姊都会受到株连。
迎春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来了来了,姑爷来了!”
杜薇连忙瞪视:“迎福!”
迎春知错,赶忙捂住嘴巴:“对不起!公子,迎福一时太兴奋,才会……”
杜薇板起脸来斥责:“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好在是在梅苑,若是在外面,这下怎生是好?”
迎春连连点头,跪下来自打耳光:“迎福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杜薇眼眶微红,迎春打小就服侍她,要不是四面楚歌,也不会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好了,起来吧。下回再犯看我不把你赶出梅苑!”梅九娘半真半假地威胁,她同样以维护杜薇的安危为第一考量。
迎春站起来,梅九娘问道:“李申来了,是吗?”
“对对对!”迎春这才记起,“我刚刚在前厅,听到昭嬷嬷要春喜来梅苑,问您见不见李公子,这才连忙冲进来。”
梅九娘嫣然一笑,“见呀,当然要见!”她转头对杜薇说:“妹子,就暂且委屈你假扮我远房表弟;迎春还是书杜迎福。让我们先探探李申的口风吧!”
“就依姊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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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申由婢女引进梅苑,见到巧笑倩兮的梅九娘,一时惊为天人:“久闻把欢苑里梅九娘艳冠群芳,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这人,好轻浮!梅九娘不动声色,笑着为站在一旁的杜薇介绍:“这位是李布攻使的长公子--李申李公子;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弟杜浼,杜浼刚由北地而来,是到此投亲的。”
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李申敷衍地对杜浼微笑示好:“杜兄弟你好!在京城里若有需要为兄帮忙的地方,请别客气,为兄自当倾力而为。”
杜薇艰难地回以一笑,她也看得出来李申整个心思都在梅九娘身上。这真的是自己仰望终身的夫婿吗?
梅九娘推说是因为仰慕李申,才不行不出下策冒充是李申的家人,诱他前来侮苑。李申闻言乐不可支,直认为自己是天外飞来艳福。
用餐过后,李申还想再留,梅九娘却推说身体不适。
“那--我明日再来?”
梅九娘悄悄瞄向杜薇,后者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也好,九娘明日恭迎李公子大驾。”
李申走后,梅九娘卸下挂了一个晚上虚伪的笑容,愤愤难平地拍桌子:“这种人!哼!”
杜薇虚弱地坐下来:“姊姊,委屈你了。”梅九娘已然是红牌歌伎,平日能够进她梅苑、与之交往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李申虽然堪称一表人才,却构不上人中之龙,如果不是为了她,梅姊姊也不必虚以委蛇。
梅九娘摆摆手,“我们都是自己姊妹,甭跟我客气了。说真格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杜薇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幽幽的说:“李申虽不成材,总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什么!”梅九娘双手一拍桌子起身站起,走到她背后:“这样的货色你也嫁?”
“姊姊,”杜薇转过身来,“煤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说李申虽非人中龙凤,秉性也还良善。杜薇家遭横祸,只求李申能不弃不离,哪还有什么要求呢?”
才十五岁哪!竟要承受这么多残酷的打击!“妹子!”梅九娘心疼地揽着她:“姊姊身在娼门,表面虽然风光?内心实则寂寞。世间男子,能享福者多,愿共祸者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莫说你与李申只有襁褓中指腹为婚的薄弱姻缘,即便是结发妻子,遇此劫难恐怕都将休离,以免惹祸上身!姊姊寻寻觅觅,一直不肯脱籍,就是因为有情郎难寻啊!”不是不曾付出感情,只是一再受人玩弄。年华渐去,梅九娘对于男女之情愈来愈淡薄。
捧起杜薇白晰的脸庞,梅九娘温柔地说:“当初我为家人堕落风尘,孰料家里的弟妹在各有所归之后,竟言明不愿意跟曾经为娼的我再有丝毫瓜葛。沧桑历尽,姊姊觉得还是妹妹贴心。这几年姊姊攒了不少钱,好妹妹,让我们抛下这一切,寻个渺无人迹的地方终老吧!”
杜薇深受感动。自从家遭变故之后,亲戚朋友莫不撇清关系,梅九娘知悉所有因由,却仍然真情以对,这份情义,教人如何能偿?
“姊姊,如果杜薇不是身系传承杜家血脉的重责大任,杜薇亦愿意随姊姊避居世外。然而,正因为杜薇身为杜家仅存命脉,方不得不寻夫婿至此。只要……只要李申不弃,那么小妹就必须努力为杜家传后。”
杜薇抬眼,望进梅九娘的眸子:“姊姊的一番美意,小妹恐怕得要辜负了。”
梅九娘慨然长叹。自己与她是断无可能的了。既然如此,为她争得幸福,是必要的努力。
李申虽不成器,好歹与杜薇门当户对,加上与杜家曾经订亲的关系,家中又无妻妾。如果能够圆此良缘,也算替她谋得幸福。
只是--李申生嫩,倒好下手,他父亲李布政使官居二品,气势如日中天,会愿意为了陈年的承诺而淌这浑水吗?
沉思片刻,梅九娘心生一计:“妹子,明日李申来时,你且做女妆,就说是挹欢院新进的姑娘--杜十娘,从今以后就以此身份跟李申交往、进李家门。”
杜薇娥眉紧蹙:“这样好吗?”
梅九娘知道她的挂虑,软言相劝:“虽然用的是歌舞伎的身份,好歹是个清倌,他日洞房花烛,李申得知你纯白无瑕难道不会欣喜若狂?感动之余更会用心待你。再者,歌舞伎的身份或许会让李布政使不悦,然而在见到雍容有礼、饱读诗书的你之后,想必亦能接受有此子媳。妹子,做此安排是为了顾及你的安危啊!试想:如若贸然公开身份,李申会怎么想?李布政使会怎么做?如果他们有一方坚决退婚,那么,妹子,你就万劫不复了!”
善良的杜薇始终认为就算李家要退婚,也不至于密告她的行踪。然而梅九娘说得没错,如果换个身份,万一东窗事发,至少不会累及李家。
“好吧!杜薇就在此落籍为伎,从此杜尚书千金已经亡故,尔后我就是杜十娘!”淌着泪,杜薇做出沉痛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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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欢院有大消息啦!
除了艳冠群芳的梅九娘,又出现了一位艳压群伦的杜十娘!
听说,这杜十娘是梅九娘的远房表妹,本来是富家千金,后来因为兄长家产败尽,才沦落风尘。
见过杜十娘的人都说她既雅且艳,一双弯弯眉儿像远山含黛,汪汪如水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似地撩人心湖,如花似玉的粉颊儿带着诱人的酡红,真有千般娇、万般媚哪!这杜十娘--迅速崛起成为教坊司最耀眼的一朵名花!
可这杜十娘才一落籍,就教李申给霸住了。这李申是谁?众人纷纷不平!原来李申是李布政使李大人的长公子,太学院的太学生!
李申透过梅九娘的介绍,对杜十娘一见倾心,半个多月来不仅耗尽千金,还连太学院都不去了,这个消息终于传到戊守外地的李布政使耳中,李布政使三番两次传来家书,要儿子远离杜十娘,偏偏李申执迷不悟,硬是违逆老父的命令。
李申刚从梅苑离开,杜薇就优心忡忡地找上梅九娘商量:
“姊姊,李申为了我跟家里闹的不愉快,该如何是好?”
梅九娘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轻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杜薇脸儿微红,“谨守分寸,不敢逾越。”
“很好。”梅九娘点头微笑:“这就是我要的结果。”
杜薇愕然:“姊姊的意思是……”
“我放出传言,说你是教坊司第一名花,为得是断了李申尔后寻芳的念头。”
杜薇摇头不解,“除了李申之外,我从来没有接见过其它客人,要这芳名有何用途?”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杜薇相信梅九娘一定有她的打算,而且绝对不会伤害到她。
梅九娘灿烂地笑,这丫头就是这样值得人疼!值得为她心机用尽!
“你想想:如果李申交往的是京城里最富艳名的名花,那么将来还有谁会去招惹他?”红尘多年,只有她不要的,从来就没有其它姊妹会来勾引她梅九娘的恩客。大家都是青楼薄命人,这是行规。
“谢谢姊姊!”杜花感激她的用心:“可是,这把欢苑里的花费太大,李家又拒绝伸出援手,李申囊中已近羞涩,又该如何是好?”
“傻妹子!”梅九娘不客气地轻敲了她额顶:“不收费,如何杜悠悠众口?难道要说因为你是李申未进门的妻子,所以无偿奉陪?”
“可是……”杜薇仍然优心。
梅九娘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将葡萄去皮之后送进杜薇嘴里,轻执罗帕拭去她嘴边的渍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