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书谈到战争好像是好的、光荣的,可是我老是想到多少人会受伤,又有谁来照顾他们呢。”
“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战死沙场,他们大多数的人只要受一点伤都会死亡。那年头,日子真悲惨,但是如今氏族之间已经没有战争了,他们在和平时就返家耕田和畜牧。”
“他们还是仰赖氏族长来领导他们吗?”
“他们相信他、信任他。没有氏族长,氏族就像船没了舵,羊群少了牧羊人。”
费瑞克先生有些咽哑的说。
他想到,有些苏格兰高地的氏族长,沉迷于南方声色之乐,只为伦敦皇家官庭的荣华富贵就离开了苏格兰。
结果,他们的氏族零落,很多沦于廉价奴役劳工的地主之手。
还有一些被迁徙到国外,因为有人计划把苏格兰高地变成广大的牧羊场,把住在那儿好几世纪的人民赶走。而僻出一片野地。
有一会儿工夫他忘了妲罗,直到听见她问:
“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公爵的事?他是个年轻人吗?”
“公爵大人才三十出头,”费瑞克先生同答。“他长得非常英俊,而且你一定会认为他有氏族长的威严。”
他停了一下又用不同的口气说:“可是公爵最近遭到不少麻烦事,我只有为他祈祷,希望他往后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些。”
妲罗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是她很聪明,了解费瑞克既然转变了话题,就是不愿再多说有关他主人的事了。
由于她想问的事有那么多,直到他们来到离亚克雷城堡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她才觉得公爵的阴影忽然笼罩在她心头。那阴影弥漫开来,直到她一想到公爵心里就升起一重忧虑,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紧张。
“我们现在已在马克雷的领域之内了,”费瑞克先生前一天告诉她。
妲罗曾看到妇女头上顶著篮子,贩卖一束一束的苏格兰石南花,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
可是现在苏格兰大荒原看起来非常不同,石南花开遍原野,整个大荒原成了鲜明的紫色。
山岗上透出的光在她看来,有如仙境,辉映著湖泊的蓝色,掩藏在清晨的迷雾中。
她从未梦想过有这么一个迷人的地方,有光也有阴影,有如此鲜明的色彩,几乎不像真的。
有著这样的天空,一会儿蓝,一会儿灰,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宛如女人一般善变。
“你想像中的是这样吗?”费瑞克问。
“我梦想中也从没见过这般美景,”妲罗轻呼一声。“太美了……美得看见它就心痛。”
他了解她想说的是什么,她也了解为什么她忘却了书本,整日坐在窗口看著,让微风把石南花的香气吹在她脸上。
有时她好像著了魔似的,看著那路旁银色的小瀑布,和那奔腾的、水晶般清澈的小溪流。
假如妲罗是对前途忧心仲仲,费瑞克先生也同样忧心。
他知道在旅途中,他教导妲罗,使她有很多方面不同于孤儿院出来的女孩。
不仅是他给她的教导,他向她解说的事情,他同答她的问题,都使她和以往不同。
还有他们结伴旅行的这种方式,不仅与她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实际上和她将来的生活方式也会大大不同。
“或许她应该以一个仆人的身份旅行。”费瑞克先生自忖著。
那样子的话,他应该坚持要另一辆行李车随行,或者叫她坐到前头的车厢,和马车夫、跟班挤在一起。
他没有那样做,简直不假思索的就携她同坐,就好像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子,是他认识的人。
在沿途的骊站旅店中,她睡上等的房间,她和他一道在私人的小厅吃饭,而且有侍女侍候她,仆人殷勤有礼的对她说话。
由于她领悟力强,感觉敏锐,而且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天赋直觉,妲罗在旅途上表现的完全像高贵的淑女。唯一不相称的是她的衣著。
“这是错误的——我担心这是大大的错了,”费瑞克先生大声的自语,可是他知道,如果再有选择的机会,他会和这回做的一模一样。
费瑞克先生没有孩子,虽然爱过许多女人,却没有娶妻。他发现,眼看一朵蓓蕾开放成美丽惊人的花朵是极迷人的事。
妲罗的心中似有什么和他的心相接应,他知道,她是每个老师所梦寐以求的学生。
这样一个心思灵敏,颖悟过人的女孩,不仅能领会他所说的,甚至他所想的。
“天知道,她会有什么遭遇,”他自语,他也知道,如果他顺著自己的冲动去做,他真想趁著还没到城堡之前,赶紧送她同伦敦。
妲罗全然不知他在想的心事,只一味凝视著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俯身向前看一眼从峭壁山崖上直泻下的银色瀑布。
“每次我看窗外,景色一次比一次美,”她说。“苏格兰有某种特质,使我觉得……虽然说来可笑……觉得我是属于这儿的,觉得它是我的一部份,我心灵的一部份。”
两辆马车沿著林荫大道驶向城堡,马车里坐著六个男人,穿著柯德农氏族的黄绿格子衬衫。
这个氏族的族长,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子,满脸于腮,配著浓黑的眉毛和灰色的短须,神色安逸的坐著。
可是他的弟弟和他两个儿子——也穿著格子榇杉。却不停的讨论著公爵邀请他们来这儿的原因。
“父亲,你认为公爵这样十万火急的把我们请来是为什么呢?”
“与其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命令。”另一个儿子说。
“说的也是,”他们的叔叔附和道。“那不是‘肯否光临?’的问题,而是‘六月十日四点钟,务必到城堡来,不管你们愿意与否’!”
“我敢说公爵是想描述他去法国的经历给我们听。”柯德农族长说。他的氏族头衔是苏格兰最古老的,虽然柯德农是个小氏族,却有悠久的历史,为此,他们十分自豪。
“你知道他去过法国了?”氏族长的弟弟问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想他会不会有特别的原因到那里去?”
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家都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柯德农族长才同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车轮辘轳和马嘶萧箫的声音。然后亚里斯特。柯德农才同答说:“外头有谣言——虽然我不知你是否听到——说玛格丽特一个多月前去了法国。”
“玛格丽特去了法国?”柯德农反问。“是谁说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
“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的弟弟回答。“我只听说她离开了城堡向南方去了。”
柯德农的两个儿子坐在对面互使了一个眼色。
显然他们只要愿意就可以说些什么,但他们好像都心怀鬼胎,同时把嘴唇闭得紧紧的,默然坐著。
他们是相貌不错的青年,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
他们潇洒的戴著苏格兰帽,走在路上时,昂首阔步的,好多柯德农氏族的青年都争相仿效他们的样子。
“好吧,反正一到城堡我们就知道玛格丽特是不是到法国去了。”亚里斯特·柯德农说。这时马车正使劲的在爬最后一段坡。
亚克雷城堡高踞在山谷之上,地势雄伟,这是几世纪前马克雷氏族与强敌做战时选择的最佳地点。
最大的强敌就是柯德农氏族。
由于连年累月的战事,两族之间的仇恨意积愈深,山脚下教堂墓园里无数的坟墓就是仇恨的标记。
城堡上有城垛、了望塔、核堡中的箭口,还有一重外廓。以前曾是坚固不克的堡垒——在这1切之上,山峦高高耸立著,在冬天山顶覆盖著白雪。
然而此刻石南花遍地盛开著,衬著灰灰的石壁,成了鲜明的背景。
马匹长嘶一声停在宏伟的大门外,大门装饰著铜铸的钉子,门轴是铸铁的古物。
马匹刚停定,大门就打开了,公爵的仆从都穿著马克雷氏族的花格呢,戴著獾毛饰物,已在等待著引客人进去了。
另一辆马车中坐著两个双胞胎兄弟,他们是亚里斯特的儿子。
这六位贵宾由一位穿著更体面的仆人引领,以隆重的仪式踏上石阶走向第一道门。
在这儿,有好几个大会客室,这是苏格兰的惯例,其中最大最重要的就是氏族长厅。柯德农家人以为公爵会在这间屋里接见他们。
这是一间极富丽堂皇的屋子,有高高的窗户,可俯瞰城堡下面的花园。在花园之外,可以看到大原野中灰色的湖泊,荒原中时有松鸡和雄鹿来往。
在氏族长厅并没有人迎接他,于是柯德农走到窗口眺望著那些湖泊——他知道那里面盛产鲜跳的鲑鱼,也看著那大原野。这片地比他的领土好多了,而且必定有更多的鹿群,他的眼中不禁露出钦羡之色。
然而他此来可不是要钦仰或羡慕另一位族长的财产的。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他心里也存著另外几个柯德农族人间的问题——为什么公爵命他们到城堡来,关于公爵夫人的谣言有没有什么根据呢?
氏族长厅远远一端的门打开了,从那里走进来的正是亚克雷公爵。
柯德农只对他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寻常友善的聚会,而是很正式的场合,虽然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亚克雷公爵身材魁梧-比柯德农家的人都高-今天他更是昂然直立,他们得仰视他的脸才知道有什么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
去年里,公爵作了柯德农的女婿,柯德农逐渐了解他,也开始喜欢他,通常他们之间是没有如此正式的会晤的。
公爵总是以热诚的握手来欢迎他,接著立即热烈的谈论起两氏族之间共同利益的问题。
可是今天不同了,公爵向他们走过来以后,就定定的站在那儿凝视他们,好像从没见过他们似的。
公爵配戴著全副氏族徽章,好像是有意表示郑重其事。他穿著红、白、蓝三色花格呢衣,挂著银白皮毛饰物。
公爵接见他们的时候,缄默不语,使柯德农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就如原野上空乌黑的云层一样险恶。
接著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长辈,应当首先发话以打破大家都感觉到的不愉快的气氛。他说:“午安,亚克雷!你邀请我们来这儿,这会儿我们都来了!”
“午安!”
公爵的声音冷而硬。
“你们请坐吧。”
他边说边用手指向一排靠房间另一头的椅子。
在那排椅子前面有一张高背椅,雕刻得很精致,那是氏族长专用的,柯德农知道只有在正式的场合才用得著那张椅子。
他也知道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侄子在互使眼色。
可是他不想表现出一点惧怕之意,他就依公爵的指示坐下来,还故意翘起一只腿,努力作出安逸的样子。
另外几个柯德农家人也跟著坐下来,当他们都坐定之后,公爵才以威严的架势缓缓走过去。
他并没有坐下来,只是站在椅子前面。然后用眼睛酊著柯德农,缓慢而清晰的说:“柯德农,我叫你们到这儿来,是要你们听听,你的女儿玛格丽特的消息——我的妻子,亚克雷公爵夫人,已经过世了!”
第三章
“过世了。”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在氏族长厅回荡不已。
当全厅的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著公爵时,柯德农族长缓重的道:“为何不早通知我?”
“我现在就是要对你说明此事。”
“她的遗体现在何处?”
“法国,与她的奸夫埋在一起。”
公爵这一说,屋内的人都惊叹一声,他继续粗声说下去:“我要求各位到此,就是要告知各位此地所发生的事。”
柯德农张口结舌的坐著,愤怒的瞪著公爵,他粗黑的双眉似乎要挤出了额头。
其他的人都僵硬的坐在位子上,对站在他们面前的公爵所表现的态度感到莫大的侮辱。
然而公爵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副冷寞与坚毅的表情,好像在一夜之间他忽然变老了好多。
公爵向柯德农说:“当初你我两氏族协议和平共处,两方不再有战争时,你曾为了永久的和谐共处而向我要求一些条件,是吗?”
柯德农点头承认。
“你的第一个条件,”公爵接著说,“就是每年必须允许你贷款一万英镑,以帮助你氏族的贫困,以及你所宣称的,因我而受害的人。”
“那是实情!”亚里斯特。柯德农插嘴说。“是马克雷氏族使我们田园荒废,是你们驱散了我们的牲口,偷走我们的羊群。”
他愤怒而张狂的说,可是公爵根本不理会他,他只盯著柯德农族长一人,好像没有旁人在场一般:“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为了保证我们两族之间友好的同盟的关系,我应娶你的女儿玛格丽特为妻。”
这时,屋内一片寂静,好像六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指出,”公爵继续说,“如果你的女儿身为亚克雷公爵夫人,她可以为柯德农妇女做很多事,对她们大有帮助。她可以鼓励她们从事手工艺,让她们了解战争的时代已成过去,教育她们的子孙也能接受和平的观念。”
柯德农没说话,公爵问:“这不就是你提议而我接受的吗?”
“是的,”柯德农简洁的同答。
“由于我相信,你我的协议对双方均有极大的利益,”公爵接著说:“因此我借钱给你,同时也娶了你的女儿。”
一阵沉寂,公爵环顾一下屋内其他的人,他的眼神是如此轻蔑不屑,他们都僵住了,好像他向他们脸上吐了口水一般。
“我竟不知,“公爵严厉的说,“你的女儿并不同意你的看法,根本就无意于编织和平、繁荣的美梦。”
他再度环视一下屋内的人,同时说:“她欺骗了我,无疑的就如柯德农氏族几世纪来惯用的欺骗技俩一般。”
“我认为这是侮辱!”亚里斯特喊道。
“那是事实!”公爵反唇相讥。“玛格丽特。柯德农在结婚的那晚就告诉我,她恨我,也恨我氏族中的每一个人,更甚的是,她不愿意作我的妻子,除了挂个名份之外,别的她都不肯屈就我。”
又是一阵窒人的沉寂,终于柯德农以不同的口吻说:“你必须相信我,亚克雷,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知道玛格丽特会有那种想法。”
“我原以为时间会仲淡她的仇恨,”公爵同答说。“但我所不知道的是——这事你们族里的每个人必然都知道——玛格丽特有个情人,她在婚后仍旧和他藕断丝连。”
柯德农楞住了,而他的两个儿子互使个眼色,把目光移开,好像很局促不安。
“据人家说,丈夫总是最后一个得知他的妻子是淫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