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柯德农族人都走了以后,留下一种气氛,妲罗看得出,那是仇恨。这时费瑞克先生才再次出现。
她眼中带著解脱的神色望著他,但是她还没说话,公爵就说:“我想和你谈谈,费瑞克先生,我建议咱们到我书房去吧。”
“好极了,公爵大人。”
就在这个时候,马克雷太太出现了,妲罗想,一定是费瑞克先生要她来的。
“马克雷太太,这是亚克雷公爵夫人,”公爵用冷冷的声音说。“请你领夫人到她的住处,好好服侍她好吗?”
马克雷太太行了礼,转身领妲罗走,妲罗绝望的想著,她正走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总算知道公爵很早吃饭,她必须在晚餐之前沐浴更衣。
她只剩一件乾净的衣服,而那件比其他两件更破旧。
在孤儿院里,衣服都是穿小了又传给另外的孤儿穿,直到成了破布,只能当擦地的抹布用为止。
那些出院当学徒的还不能把孤儿院的衣服带走,这些衣服得留下来给身材相同的孩子穿。
然而妲罗已在孤儿院待了很久,她的衣服还算是新的,因为她是自己缝制衣服。
她知道贝洛菲太太不会给她钱买布料,可是前亚克雷公爵夫人曾用低廉的价格大批买进一匹又一匹的灰棉布。
因此她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为自己做件新衣了。但是找时间恐怕是最难的事了,妲罗有这么多孩子要照顾,自己所余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记起已经两年多没有做新衣服了,她想在北上之前若有时间做一件该多好。不过现在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是公爵的妻子,她应该可以穿不同的衣服了吧。
“公爵的妻子!”
她重复一遍这句话,当时她在端进卧房来的浴盆中洗澡,浴盆放在一张极大的波斯毯上,还可以让她在毯子上擦乾双脚。
这是她很少经验到的奢侈享受——能够单独不受打扰的洗澡,而且不必匆匆忙忙的洗。
水异常柔软,些微带黄褐色,妲罗惊异的注视著那水,忽然想起来,那是费瑞克先生告诉她的,苏格兰所特有的藓苔水。
是两个婢女把浴盆端进房里来的。虽然她们很有礼貌的招呼妲罗,但她知道,她们都很羞怯!她也觉得没什么话好对她们说,她们也只好默默的侍候她。
她穿好衣服正在犹豫该做些什么时,马克雷太太回来了。
妲罗知道,这老妇人待她很冷淡,而且动作僵硬,她也看得出来。这位管家显然很不情愿让一个孤儿院的小孩当她的女主人,这也难怪她。
可是这儿又没别人可问,妲罗只好紧张的说:“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我该……做什么?”
她焦急的像个孩子似的,马克雷大太僵硬的表情松弛了。
“夫人,你太紧张了,这也难怪你,”她同答。“你才头一次看到城堡,这座城堡实在大得怕人。”
“是啊!”
“我从费瑞克先生那儿知道,你没想到会来这儿做公爵大人的妻子。”
“是啊,一点也没想到!”妲罗同答。“所以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晚饭再过几分钟就开始了,”马克雷大大说,“你会和公爵大人一起进餐。你会在氏族长厅和他见面,就是你们结婚的那个房间。”
“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妲罗喃喃低语。
“那么你就去吧,你会发现公爵大人在等你。”
妲罗好想要求马克雷太太陪她一道去,但她压抑住了这个念头。
她孤独的,自己觉得像个灰色鬼魂似的,走过通向氏族长厅的甬道。
她快走到的时候才听到有声音,她认出那是费瑞克先生的声音。
他在那儿,事情就好办多了,妲罗想。当她走得更近些时,她听到他说:“大人,我在想,你一定希望明天一早就派一辆马车到爱丁堡去吧?”
“去爱丁堡?”公爵问道。“为什么我要去爱丁堡?”
“我想你一定要为夫人买些衣物之类的。没有比爱丁堡更近的地方了,大人你也晓得的,那儿有质料或式样都合适的长礼服。”
沉默了半晌,妲罗又听公爵说:“公爵夫人穿得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她的外观。”
“可是,大人……”费瑞克先生开始要诤谏了。
“我希望,”公爵却插嘴说,“她在柯德农族人的眼中是一个象徵,象徵他们给我的前一个公爵夫人所忽略的一切。”
他停顿一下又说:“当她出现在妇女中时,柯德农就很难忘怀她女儿的丑行,和她所加诸我的耻辱。”
妲罗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一直往前走,根本没想到她在做什么。
费瑞克先生正想和他的主人辩论,却发现她出现在氏族长厅的门口。
她的双颊惨白,她那在小脸上显得大得出奇的眼睛,有受打击的神情,于是他把要说的话也吞回去了。
他向公爵微微一鞠躬,走出了房间。
他经过妲罗身边时才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对公爵的决定很不高兴,但又无能为力。
“我希望你被照顾得很周到吧?”
公爵的声音硬硬的,妲罗很紧张,停了几秒钟才回答:“是……是的,谢谢您……大人。”
“你赶了这么长的路一定很累了,可是明天你就可以到城堡和附近的花园走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这个地方很有趣的。”
“是……的,大人。”
她觉得他对她讲话的态度像一个普通的熟人一样随便,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当司膳侍从宣布开饭时,他的脸上现出松一口气的神色,环顾著四周。
他的衣服换过了,和她头一次看到他与柯德农族人一起时不相同。
现在他穿的是黑丝绒外套,配著银色钮扣,他的领曰有极贵重的绉摺花纹。
妲罗想,他配戴的皮毛饰物比先前的还要精致。虽然她不大确定。
她从来没想到,有任何人会看来如此庄严华丽的,同时他的服饰又一点也不夸张。
晚餐宣布了之后,他像上回那样伸出手臂挽她,这同她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领著她走过宽敞的石阶,走到另一头的一个房间,她想这就是饭厅了。这间房子同样很大,高高的天花板,长而窄的窗户,窗户面向城堡的正门。她看得眼花缭乱了好一会儿:那些擦得晶亮的金银杯子,点缀在长桌上,长桌两旁各有一个大烛台,每边点著六支明亮的腊烛。
桌子一头有张高背椅子是公爵的坐位。妲罗坐在他的右边,看著那一长排刀叉和汤匙,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虽然费瑞克先生教过她,可是她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刀叉。
公爵好像和她没话可说,当司膳侍从上菜时,他就和他说话。
“这鲑鱼是今天捉来的吗?”
“是的,大人。”
“谁拿来的?”
“是罗斯,大人。”
“是用鱼叉还是网捞的?”
“据我了解是用鱼叉,大人。”
“我告诉过他了,不要对太小的鱼用鱼叉!”
“我会提醒他的,大人。”
“我明天亲自对他说,告诉费瑞克先生,明天我要见他!”
“是,大人。”
妲罗注意到公爵的眼睛乌黑深邃而发著光,他吃得不多,而她因为紧张的缘故,几乎难以下咽。
在她旅途的最后一站,费瑞克先生曾经说服她每餐吃下她看来是过量的食物,可是现在,虽然她觉得惭愧,这些食物一定贵得不得了,但是她却连盘子里的一点点都吃不下。
酒也端上来给她,但她没有喝。最后,甜点上来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蜜桃饼,上面还点缀著紫葡萄和紫罗兰花,她想到这顿饭终于要结束了,这才松了口气。
忽然,她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当乐声愈来愈近时,她晓得了,那是她生平头一次听到长笛的声音。
她屏住了气,门开处,进来一个穿著马克雷式花格呢的青年,斜斜地戴奢一顶帽子。
当他绕室而行的时候,他的衣服披在肩上,他的短裙扬起。他吹奏出的声音是妲罗在梦里也未曾听过的。
他吹了两支曲子,才走到公爵身边问道:“大人,今晚你想点支曲子吗?”
他说话带著很重的苏格兰口音,很难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公爵给他一个指示,妲罗听出讲的是盖尔语。
于是那吹笛人又绕桌而行,乐声立即充满整间屋子,成为外面美的乡村原野的一部份。
侍从把一只小银杯放在公爵身边,公爵把它递给那吹笛的人。
吹笛者举起银杯作敬酒之状。
“西兰提,”他说著把酒一饮而乾。
他鞠躬退出了房间。从他们一起进餐直到这时公爵才头遭跟妲罗说话。
“我想你很喜欢听笛子是吧?”
“太美妙了,”她同答。“在我想像中笛声就是像那样子的。”
“怎么样的?”
“好像它会让你又想悲泣又想欢笑,让你听见苏格兰人民心底的话语。”
“笛声真的让你感觉到那样吗?”
“我希望能够表达得更好些,”妲罗同答。“费瑞克先生告诉我,吹笛人在氏族中有多重要。现在我了解了为什么三军会勇往直前为他们的信仰去作战,而不畏惧死亡。”
她的声音非常柔美。她想到了戈登之役,想起苏格兰人败在英国人手下的故事曾如何令她神伤。
“你怎么会说出——或者是想到那样的话呢?”
公爵的问题使她感到羞惭,于是她缄默不语了。或许他会以为她这样说话是感情太丰富了,或更坏的,是自作多倩吧!
现在,妲罗在空阔的卧房里更衣的时候,她想起那乐声如何搅动她的灵魂深处。
“那音乐使我感觉到我是个苏格兰人。”她这样异想天开的寻思著。
她真希望住在苏格兰的一个小田庄,设法去了解住在那儿的人民、了解他们的困难、他们的问题,或许也知道他们的绝望。
“我一直都想对人有所帮助,”她自语道,“现在我是亚克雷公爵夫人了,我可以做到这些了。”
她仍然不能理解自己不但是公爵夫人,而且是个已婚的妇人了。她低头看看手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太大了,她老是害怕会弄丢。
忽然一个念头使她心头一惊!
她是公爵的妻子,而妻子就是丈夫的一部份。他们因婚姻的关系而结合成一体。
从她踏进城堡的第一步起,她就是那么茫然、惶惑,直到现在她才想到她的婚姻所带来的一切会是什么,这对她好像是晴天霹雳,重重的一击。
“公爵是我的丈夫!”
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这句话,于是她开始发抖,虽然她直觉的走近炉边,她也感觉不出一丝儿温暖——-
“我好害怕,”她想著,很想逃走,或者去找费瑞克先生问问看她该怎么办。虽然在孤儿院时就常常听到人们谈起那里的孤儿都是私生子这回事,也说到他们的母亲都是犯了上帝的诫命,违反教会的规则的罪,妲罗却从来没认真想过那种罪指的是什么。
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孩子虽是无辜的,却永远烙上羞耻的印痕,被耻笑辱骂,而且为了没有父姓,须付出极大代价的补赎。
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怎么出世的。可是现在这事可能就临在她头上了。
因为这是在她心中引起极大骚动、混乱的事,使那件事看来如此丑恶,使她对于未知的一切害怕得要命。
“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她大声的问。
她觉得这个空涧的大房间和一切奢华的摆设只是一个陷阱。她无意间踏进这个陷阱,却又无路可逃。
她凝视著那有顶篷的大床,有花边的枕头、天鹅绒的被子,刺绣精巧的一圈图案当中还绣著公爵的名字。
她打了个寒颤。那亚麻布的床单上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几乎家是在邀请她去参与一件想到就太可怕的勾当。
在火炉前有一张根厚的白色羊皮毯子,妲罗感到寒冷又虚弱,就坐在那上面。
她伸出手凑到火上面,可是她觉得火还是不够使她暖和,她的眼却盯著门看——不是通向走廊的门——而是通向公爵房间的那扇门。
他是堂堂马克雷族的族长,他会到她这儿来,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公爵在晚餐结束打发妲罗走了以后,就走到氏族长厅,拉开一扇窗子的窗帘,站在窗口向下俯视花园。
远处躺著一个大湖泊,落日余晖在原野背后染上红色和金黄的光,第一颗星已出现在天边。
这一幅景色中透著静穆与美丽,然而却丝毫不能缓和公爵满心的愤懑。
自从他航行到法国追踪他的妻子和奈尔。柯德农以后,他的心给就喧扰奔腾不已。
他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恋爱,但是玛格丽特那深邃的黑眼和一头黑发,确实是很动人。
他曾经想过,既然他们的婚姻是建立于两氏族间共同利益和敦陆和平的基础上,他们应该可以相敬如宾的相处,而她也应该克尽公爵夫人的职责,像他母亲生前所做那样。
当柯德农亲王建议,要证明仇恨与战争的时代已成过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娶一个柯德农氏族的女子为妻,他曾经本能的想拒绝。
然而他告诉自己,那是个偏见,那几世纪以来的老观念,认为柯德农氏族的每一成员都是他们天生的敌人这种观念是多么荒唐,而且早已过时。若要立下一个新的楷模就得由他开始了。
婚礼在提议过后不久就仓促举行了,只为很简单的理由,那就是:不如此的话,几乎不可能终止这两族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事。
马克雷氏族的人口比柯德农氏族多得多,这弱小的柯德农族更一天比一天贫穷。
公爵很坦诚的承认,他娶玛格丽特·柯德农为妻,同时还得资助她的亲戚,对他而言是很屈尊严就了。
更令他的自尊受震惊、傲慢受伤的是结婚的当晚,玛格丽特用恶言恶语将他赶出卧房。
她对他说,她宁死也不愿忍受被他拥抱的屈辱,她可以在公众面前尽她的职责,但是私下里他们祖先世代传下来的仇恨还是存在于他们之间。
“我恨你,”玛格丽特说著,她的黑眼燃著怒火。“我恨你,也恨所有马克雷氏族的人!只有你们全死在我的脚下,我才高兴,我才庆幸这世上少了你们这些害虫!”
她说话的态度筒直近发狂似的,然而公爵想他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怨恨当中,他只希望时间会改变她。
他为她婉惜,她二十三年的岁月就住在那快倒坍似的、不舒服的、半毁的城堡里,因为柯德农无力负担修缮所需的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