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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无艳  第7页    作者:风聆海

  远远的,瑟缩一隅,看来吓坏了。

  “菂菂,没事了。”他唤,却不能靠近,小舟需两端平衡,再过,便要翻。

  “可它还在那儿……”语带哭音。

  “它让我打晕,一时半刻醒不了的,”他劝,伸长了手,有些焦躁:“过来,你手伤要治。”可恨,刚才自己怎不就动作快点?!

  “我不管。”缩得更紧,她就是怕。

  “菂菂……”

  “我不管我不管,”她真哭了:“你不把它弄走我就不过去,呜。”

  没奈河,他只好救鸟先于救人,待鸽子转醒,见他亲自取了信条,飘逸即走。

  “呜……”好半晌,她仍止不住哭。

  “伤口还疼吗?”他担心,抓了摇桨便想折返。

  方才只是急就章,以酒清洗,止了血粗扎,难不成那送信主人除教信鸽认人还有新花样,连鸽爪间都能煨毒不成?

  “呜呜……”她阻止,坐在他面前哭得更凶。

  “你到底怎么了?”他没法。

  运筹帷幄、行兵布阵都没这般困难,对付女娃脾性他就是力不从心……

  “我……呜……”一句话说得断续,混了哭音哽泣,好半晌他才听懂“我不知道”四字。

  “你不知道?”来不及惊讶,他只心慌。

  禁不住她再这样哭,哭得他莫名其妙心都拧了、疼了。

  “乖,别哭了,”大手伸揽,用力抱她,揉她亲她,说着三十一年来从没说过的疯话、蠢话,什么都顾不得了。“是我不好,让那畜生伤了你,回头我写封信传去让那信鸽主人罚它三天不吃饭……别哭了……”

  “呜……”她摇头,攀着他温暖,努力止泣。

  不是、不是这样的呐,她想说,可也真不知是为什么。

  被鸟吓着是真,伤口麻痛也是真,但她自从出得宫来什么骇事没遇过?什么苦楚没尝过?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决计不哭的,再委屈也不哭。

  怎么每回他在便直惹她扑簌掉泪?

  “别哭了,别哭……”重复着,平常清楚明白的思路全乱了,望江关只能重复低语。

  “呜……”她捶顿,却不知该拿什么理由怪他。

  有无湾的静夜渐渐让他们闹完了。

  他和她的黎明才正要开始。

  沈郁风林晚。袅炊烟、氤氲渐渐,落霞流散。穷目已极频望断,梦里行人可返?柔缱绻、拳拳笑意?系辔惚掷匆忙入,正相凝俩俩欢颜绽。寂院静。月将满。

  关山千里星河伴。路迢遥、夜深露浸,的炉微喘。飞逸疾驰声渐远,惊起栖禽莫管。念去去、归心似箭,有女盈盈空寄盼,独倚仗痴对琼蟾转。更曙色。黑眸灿。

  ──寄调《贺新郎》

  第五章

  终于,丰儿找到机会跑了。

  逃离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艰难的功课,那种种复杂纠结的关系,那座悲情却骄傲的孤寨。

  他们说,他那素未谋面的爹爹是个英雄。

  他们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是个将才。

  他们要他接续他们的壮志未酬,他得继承爹爹的身分与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儿?”呼喊由远而近。

  来了!丰儿缩了缩,浓密大树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来吧,属下有愧,已自请严惩了。”说话的武师父少了一只胳臂,脸色惨白,伤处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么委屈?跟师娘说,让文师父替你作主……”温雅俊逸正值壮年的文师父竟一夜华发,眼眶泛红,跟在身边哭着的文师娘亦血丝狰狰。

  “主子饿了吧?镜鎏这儿有热腾腾的糕饼喔!”

  “丰儿,别躲了,”太叔公第一次这般唤他:“以后便按时让你跟你娘见面好么,你娘惦着你,都哭晕好几回了。”

  “主子,咱得听您啊!”

  “主子,复国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报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随您爹爹哥哥去了呐!”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几乎他认识的人全放下工作出来寻他。

  全变了一个人,呼天抢地,像失了魂。

  “不要!”丰儿心里抗拒,抱住头,瑟瑟缩着。“我只要跟娘好好过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顺娘疼娘,其他什么都不要……”

  “儿啊!”是娘!他看见娘了!被人搀了来,还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为什么他们要绑着他,还打了他?!居明叔叔虽是外国人,可从来就好生照顾他和娘,比爹爹哥哥还亲呀!

  “丰儿,说不过、咱说不过的,”娘看不见他,对着苍天踉跄身子。“你得出来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帮娘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后骨肉,你是为娘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呐!”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惯,梦境里净跟着丰儿遭遇哭。

  呜,光想还是难过,丰儿好可怜,连他最爱的娘亲都只记得跟他要东西。

  “菂菂,我进来啰!”望江关推门而入,手上一盆凉水,见她连人带被蚕蛹般坐跌地上,不觉好笑。

  她没反应,恍惚看望四周。

  怪了,明明记得自己是黄昏时给望江关送来换洗衣物,正巧头人会议休息用膳,她也凑热闹喝了两杯……然后……唔,头好痛,窗外怎么变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难过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喝酒!”望江关笑说,见她呆滞,脸面涕泪纵横,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习惯她换床便睡梦不靖,心疼归心疼,并未多问。

  “你帮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关没有防备,整个人给拉着也靠跌床沿,与她面对面坐着。

  瞧他,眉头蹙得老紧,每回来“任家酒肆”开会都这样。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摆出一副不亲不即的爹爹威严,像方才,进门还先扣问,她身上哪一处他没看过,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无奈。

  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干净,他任她,却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这寨里就属主子最大,拗不过你!”她嚷嚷,接过湿巾,摊开,却一古脑往望江关脸上张来。

  “呃……”没料到她有此一着,整个愣住。

  “别动,闭上眼睛歇歇,”小手轻隔方巾熨贴,“现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过这份凉意,其他别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宠坏了。”他的声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却暖暖地,一股脑全往脸冲,对着凉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两天才学会的一句谚语。

  叫……对了!

  “作贼的喊抓贼”……

  唔,可以这么用吗?算了,只要能让他暂时放松便好……

   ※   ※   ※

  “云表姨,这酒真能帮你多赚钱吗?”

  午饭过后,任云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无事,她也乐得待着与望江关近些。

  “我那贼表弟跟你说了啥?”任云娘斜睨她,还好不带火气。

  有回她为了夫婿潭十洲跑来找望江关吵架,怪怪,她颇庆幸那时正厅还维持议堂用途,所以只有简单炕阶没有家具,告大娘还在一旁闲说风凉,嘀咕这恐怖女人还是外嫁番蛮好。

  “唔,没什么啊,就说这酒特佳,而且廉价供应,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驳、票号……最近连海上护镖的生意都兜了来。”她只转述望江关话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云娘开心。

  事实上,望江关说的是──“平常给你喝的是对过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补气;这任家特制的留人醉可是云姊制来诳生意的,初喝只觉满口留香,未即两巡,待后劲上冲,就非得往“任家客栈”缴钱留宿不可!”

  任云娘淡淡一笑,携了她手步出酒窖,随即更往地下深入,沁凉舒服袭来。

  “贼表弟命变好了,收了你这知心女娃当家人。”说话间,任云娘打开冰窖。

  “云表姨,”她不自觉甩开她手,问了许久以来便想不清的困惑:“为什么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贼表弟”啊?”

  最初语言不通乱猜,还以为那是望江关的别名,后来慢慢懂了,又发现望江关和任云娘关系微妙,吵归吵,每回头人会议前总还是私下互访,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盘推演,会议间便作戏讲着事先说好那套。

  “和你一样,不习惯啰……”任云娘笑说,凿了一块清冰,分了一半给她。“我打小就和他不亲,甚至还有些恨他。”

  “啊?!”冰块含在嘴里,酸凉的却是心。

  “也或许,不该说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让我娘郁闷半生的人。”锉锉,任云娘继续凿弄冰砖。

  锵锵……锵……锵……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没有下村,就连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组织的西岛流民,遭海难来的,船身受损严重却苦无材料修补,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长老们当作化外之人,连以燕窝、海豹皮交换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云娘凿完需要用的冰,两人却都没有移步的打算,上头炎热,又得对着一屋子火气忒大的头人装笑卖傻,她早年是为了夫婿讨爹亲欢心这才次次作陪,近来望家寨逐步扩张海上势力,熟知远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显重要;四个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划,头人会议仅以对半比例,却碍于下村村人加外来客商全港罢市请命,这才逼着长老做出裁决,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头人。

  “然后呢?”她问,任云娘讲故事比告大娘她们好听多了,该骂就骂、该贬就贬,传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欢这般干脆爽脱,多希望望江关身边都是这种人。

  “然后……然后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飓风来袭,刚刚才迁到渔村的望家长妻们不明海象还糊涂出海,结……”瞥见她一脸专注,任云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刚来两年,这些陈年旧事你该是不懂的。”

  她没说其实望江关平时已为她讲述不少,只静静听着。

  同样事情由任云娘讲出来会有不同心思,因为这样,她也了解望江关更多。

  最早最早,望国遗民刚刚定居有无湾的时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时该叫“主村”,以望江关现在所住的主屋为中心,村民们或是牧马或是种粟,近山地方亦辛苦开垦,从苗人那学来筑渠植茶技术,间或点缀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给营生为目的,就连婚姻,也是几家大姓长年互婚,尤其排拒异族。

  后来,悲剧发生了,村里出生许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儿,有的肢体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发展有限的望家寨突临灭族厄运,大伙都慌了。

  那时候,掌政主子是望江关的父亲,二十初头,英风飒爽,在族人心中是个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亲拟“望大苗小”政策,并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结亲,将结襟多年感情甚笃的妻子送往当时还荒芜人烟的海边地……

  渐渐,望家寨里异族样貌的人口越盛。

  渐渐,远离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渐渐,主村里由苗妾孕育的长子一个个出生并由律法命令元配收养。

  渐渐,海边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关的母亲为首,一个个要不变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着私通罪名与邻近的西岛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渔村,还来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么回事,主村那便送来个早在成婚前便暗结珠胎的苗子,”任云娘语气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从来便不去问我亲爹是谁,到宁愿真是现在的爹,也不知那贼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还是短了肝肠,竟想出这等对策。”

  她看着,脑中蓦地想起望江关谈起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却有更多哀伤。

  “有时我站在这屋里,看着我爹娘牌位,看着这屋里该是他们新婚燕尔便未更动的摆设,”他惨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决问题的好策,为何我爹可以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来……”

  纳白苗为妾,是为殷实人口;远元配离村,是为杜绝情欲;离苗母亲儿,是为巩固长妻;粗看来高明有序的谋略,却是一桩桩凄惨悲凉的家族闇秘贯彻而成。

  应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该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动的公议作定,抗议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说这些。”任云娘忽然摇头,自顾自笑了。“你年纪还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们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么,总之,后来繁衍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西岛来的移民也渐渐在这村寨发挥作用,长老们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现在的南村和渔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听着,心底应道:“下月便满十七,才不是你们见到的小鬼样子。”

  毁容丹仍是持续丑化她外型,两年来不长个子不更新肤不长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圣品,什么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兰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连带坏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没留心她黯然表情,任云娘匆匆结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这里越坐越冷,十洲他们还等着冰糖莲子当点心呢!”

  仓皇跟从,任云娘人高马大,加以应酬成习,经常走快了却不自觉。

  “等、等等,云表姨,”她微喘,仍不放弃:“你还没告诉我为啥后来便不恨爹爹了……”

  犹自坚持,只要关于他的事情,她从不轻言放弃。

   ※   ※   ※

  傍晚,姨甥俩闲坐院落,对着桌面纸样吱吱喳喳。

  “菂菂?”望江关自从早上步入议堂后第一次走出,忽见她格外诧异。“不是说吃完午饭便要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不自觉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云娘看在眼里,让了座边走边说:“小丫头点子特多,每回我要给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准没错。”

  她吐舌,都是打小从梦里看来的,哪来什么点子。

  “又是梦?”操着南海口音的潭十洲听着听着好玩笑了。“上回你给天缺的信里也这么说,结果让咱们找到一条新航道,天缺乐得直说你是他幸运女神。”

  发窘,天缺信里写的恶心话她从不转给望江关听的,现在,潭十洲却当着众人面前讲了出来。

  望江关看着她的眼神也闪烁闪烁颇怪异……

  啊,真想挖个地洞,把天缺那家伙抓来活埋!

  “对了,你们突然散会,是讨论完了,还是……”任云娘问道,为她解围。

  “太叔公消渴症发作,暂时休息。”望江关无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叹气。

  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那症状间有几分真假。

  可惜了,本来会堂间已逐步凝聚共识,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断,晚点儿重议又得起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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