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对莱曼先生说,你们是几个月前结的婚。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对不对?”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的脸。
如果毕晓普必须有两个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能都像安琪儿这么小?莉拉心烦意乱地寻思。其中之一为什么必须是这个有着一双警惕的蓝眼睛、爱提出一些令人难受的问题的男孩?当然,她可以说他说谎,但是他很可能会识破谎言。
“你父亲和我是最近结的婚,”她小心翼翼地承认道。
“你就要生孩子了吗?”他以宗教法庭成员和年幼的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无情循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是的。”像这种事,对于愿意瞧她一眼的人来说,很快就会变得很明显;否认这样的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那就是你嫁给他的原因?因为你很快就要生孩子了?”
虽然莉拉已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但她还是一下子感到透不过气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对他说,他错了,她的怀孕跟她嫁给毕晓普的原因没有关系。但是,望着那双无论颜色或神情都酷肖他父亲的蓝眼睛,她很清楚。对他说谎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不仅他会识破这个谎言,而且她也许会失去赢得他尊重的机会,更不要说得到他的友谊了。
“我并不认为我嫁给你父亲的原因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地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四个现在是一家人。”
加文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在考虑她的话。他穿着一套黑衣服站在那里,那头黑发因他脱去了帽子而乱蓬蓬的,他看上去和其他十二岁的男孩一样,只是她在他眼睛中看到了世故老成的神情。她想起了毕晓普说的孩子们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得很不愉快的话,很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加文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很多。
“安琪儿喜欢你,”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喜欢她。”
“她长得很像我们的母亲。”
“是吗?”莉拉觉得自己仿佛正在一块薄冰上小心行走。“你们的母亲一定非常漂亮。”
“是的。安琪儿不记得她了,可我还记得。”
“你一定很想念她,”莉拉说。
“有时候。”加文耸耸肩,但片刻间,他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令莉拉心碎的悲哀神情。这种神情只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但她很清楚这并非自己想象出来的。
“几年前,我失去了父母。他们是在一场马车事故中丧生的。我一直很想念他们。”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是警惕的,但他唯一的反应是又耸了耸肩。
“你还有父亲,真幸运,”她说,知道自己眼下如履薄冰,好奇地想看到他的反应。他的反应表现为一阵感情的冲动,只是倏忽即逝,使她来不及辨认:是狂怒还是仇恨?
“他不关心我们。”
莉拉注意到他在说那个“他”字时语气加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听见他以别的方式提到毕晓普。安琪儿叫他爸爸时很顺口,仿佛她从小就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是加文只称他为“他”。这个男孩怨气冲天,她早已知道。可是,父亲和儿子之间的鸿沟显然比她意识到的要宽得多。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本来并不打算马上带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她问他。“他打算等我生下孩子后再派人来接你们。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加文又耸耸肩,目光继续停留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莉拉没有被他这种表面上的冷淡所蒙住。
“他告诉我说,你们过得很不愉快,这就是他不把你们留给外公、外婆的原因。”
加文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吃惊。
“在我听来似乎他很关心你们,”莉拉又轻轻地说。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加文是否知道他父亲关心他们对她来说至关重要。迄今为止,这男孩还没做出任何讨她喜欢的事,除非在他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小妹妹的时候。她只是知道,让这男孩明白他的父亲关心他们是很重要的。
“或许是这样。”他又把眼睛转向别处,显然未被她的话所感动,不过莉拉已从他眼睛中觉察到这种渴望,对他的冷淡则没有在意。
“我让你在这儿打开行李包,”她说,心想最好是给他时间去领悟她所说的话。“我不知道你怎样,可我几乎同安琪儿一样精疲力尽。我得躺下休息一小会儿。你可能也想这样做。”
她不等他回答就朝门口走去。当她一只手按在门的把手上时,加文在她后面开口说话。
“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叫你妈妈。”他的声音里含着挑战,当她转身望着他时,只见他扬起下巴,仿佛在重复这一挑战。
难道当一个继母就会有没完没了的问题?难道她的下半辈子就得在与毕晓普的孩子们的外交舌战中度过?她小心地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
“我的确还没年长到可以当你的母亲,”她轻轻地说。“而且我肯定不会蠢到竟试图代替你的母亲。”
加文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猜想他在盼着同她争吵,或者可以说,他甚至需要一场争吵;当她不给他这种机会时,他也吃不准该作何反应。
“安琪儿还小,她也许想叫你妈妈。”他说,试探她的反应。
“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留给安琪儿自己去决定呢?”想到这个问题。莉拉只觉得一阵眩晕,但她仍保持很轻松的语气。
“行。”加文低下头,仔细端详他的鞋尖。莉拉觉察到淡话还没有结束,便在一旁等着。过了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她,那双眼睛和他父亲非常相像,含着好奇的目光,只是没有先前那种警惕的神情。“我叫你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好,莉拉暗想。这是她早该考虑的一件事。
“我想你可以叫我继母,”她慢慢地说。她皱起了鼻子。“这有些拗口,是吗?”
加文点点头。
“如果叫莉拉大娘,那就更糟。再说,在别人听来会以为我是个拄着拐棍、穿着笨头鞋的老妇人,对不对?”
加文又点点头,她发觉他嘴角藏着一丝笑意。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朝妹妹以外的其他人微笑。
“我们为什么不让这件事对我们俩来说变得简单些呢?虽然有些人会不赞成,但我认为你应该只叫我莉拉。”
“行。”他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是她已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因惊诧而睁得大大的,又瞥见那一丝勉强的微笑。等他再大些,他会令少女们伤心的,她暗想。就像他父亲一样。
她不打算让毕晓普使她伤心,当她向外跨入走廊时,她对自己说。
镇上一半的居民似乎都突然产生了品尝多特·莱曼的烹调手艺的欲望。毕晓普原以为旅馆的餐厅里装不下这么多人,结果,靠着从门厅里拖来的几把椅子,靠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靠着心甘情愿夹着臂肘吃饭的决心,最后每张桌子都饱和并且超员了。大多数用餐者都表现出一心一意享受美食的样子,但是有几个格外诚实的人却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个见,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促使他们放弃家中饭菜的真正原因上,那便是亲眼看看执法长官的新家庭。
毕晓普在椅子上挪动着,发现自己成为这么多人注意的中心,他感到很不自在。以前只有一次他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是在一桩枪击事件发生之后。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解皮套里的手枪,这才突然想起他根本就没带武器。他恼火地把手伸向他的那杯咖啡。好奇心不是杀人犯法,他提醒自己。但是他真的开始觉得这也是一种犯罪。
“皱眉头不会有任何用处,”莉拉一边埋头替安琪儿切肉,一边说道。
“你瞧他们那副样子,就好像从没看见过别人吃饭似的,”他低声抱怨。
“他们从没看见过的是你有了一个家庭,”她对他说。她把安琪儿的叉子递给她,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孩子的揩嘴布放得是否合适,这才隔着桌子朝他望来。“你肯定知道他们是会感到好奇的。”
他应该知道的,毕晓普想道。他在许多小镇上生活过,足以知道它们共有的一个特点就是对任何新人新事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六个月前,他到巴黎来担任执法长官的职务,每次他在街上行走,都意识到人们斜着目光,偷偷朝他这边窥视。他们交头接耳地推测他玩手枪的速度是否快得惊人,就像他们所听说的那样,有的人甚至隐约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目睹一番。他知道,在是否雇佣他的问题上曾经有过争执。有人认为雇一个像毕晓普·麦肯齐这样的人物有助于控制小镇上的不法分子,但也有人担心他的名声实际上反会招惹麻烦。
一个个星期过去,他没有向他们公开展示他的玩枪技巧,于是镇上人的兴趣渐渐冷淡下去。他完全应该意识到,他仓促地返回东部带回了妻子儿女,这不可能不使小镇居民产生新的一轮兴趣。好吧,就让他们去感兴趣吧,只要能够保持距离就行。
“看来,这就是我今晚劳累过度的原因喽,”桌旁响起一个轻柔的、微微发颤的声音。毕晓普不禁退缩。他应该知道的。多特·莱曼不仅是一流的闲话专家和出色的厨师,而且小镇上只有她一个人敢于向他发问,她曾经问他的名声是否有夸大的成份,如果没有,那么他到底参与过几起枪击事件。他断然拒绝回答,她对此不以为意,既不道歉,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她矮矮胖胖,身材臃肿,跟她的丈夫非常相像,使人很容易误以为他们是兄妹关系。尽管她有关心他人闲事的偏好,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恶意。她几乎是孩子气地认为,巴黎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她个人的事情。所以,她首先走到他们桌旁也是很自然的。
“我不认为是我的烹调手艺吸引了这么一大群人,”她轻轻笑着说道。“别像鸳鹚歇在木头上那样呆坐着,长官。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家人吧。”
毕晓普把揩嘴布放在盘子旁边,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莉拉,这是多特·莱曼。多特,这是莉拉·麦肯齐,我的妻子。”
“我并没有把她当成是你的一个孩子。”多特又“咯咯”地笑了,同时戏谑地看了毕晓普一眼。“她像画中人一样漂亮,长官。你一直把她藏在哪儿的?”
“我一直呆在宾夕法尼亚,莱曼夫人。根本没有藏起来,”莉拉说着,对那个女人报以微笑。
“是吗,你的这位丈夫几个月前到东部去的时候,却对谁都没提结婚的事儿。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他以前曾经结过婚,更别说还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如果连我都个知道,就别想有人知道了,”她带着天真的骄傲说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毕晓普继续做着介绍,他又惊又喜地看到加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应该猜到的,他前妻的母亲一定反复向孩子们灌输做人要礼貌大方。
多特表示着她的惊讶,说加文个子多么高啊,和他父亲多么相像啊,她还惊呼安琪儿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这个时候,毕晓普意识到整个餐厅里突然鸦雀无声。没有一把叉子碰响一只盘子。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他们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角落里这张桌子上的对话。他们并不是担心会漏掉什么,毕晓普讥讽地想。你对多特说过的每一句话,很快都会变得众人皆知。
“我明白了,你和毕晓普是在他二月份回东部的时候结婚的。”多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莉拉,显然她认为寒暄打趣的话已经说得够多,现在应该言归正传了。
“是这样的。他来宾夕法尼亚参加我哥哥的婚礼。我们就是在那时互相认识的。”
多特睁大了眼睛。“他只走了两个星期啊。你们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相识,而且结婚?”
“我把她抱起来抢走了,”毕晓普说。他的目光与莉拉相遇,他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确实是把她抱起来放到了他的床上。他觉得仿佛看见她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但是餐厅里光线昏暗,很难看得清楚。
他的插言把多特的注意力又吸引到他的身上。“哦,坐下来吧,长官。你这么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简直使我脑子发木。还有你,年轻人。”她朝加文那边挥了挥手。等他们两个都坐了下来,她才将注意力又转回到莉拉身上。
“真是有点奇怪,你那么匆忙地嫁给了他,结果又呆在宾夕法尼亚,让他一个人回到巴黎。”
“很不巧,当时我家里有个病人,我必须留在比顿。当然,我们也不愿意那样,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口气严肃、诚恳,连毕晓普都觉得自己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多特一向夸耀自己感情细腻、敏感,这时她的眼里闪动着同情的泪花。“哦,这一定非常痛苦,刚刚找到意中人就又被迫分离。”
“是很艰难,”莉拉承认。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隔着桌子朝毕晓普投来含情脉脉的一瞥,使他差点被刚咽下去的一口咖啡呛着。“我很幸运,嫁了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
“是啊。”多特看了看毕晓普,他竭力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等到她把注意力又转向莉拉,他才松了口气。“我希望生病的那个人已经康复了,是吗?”
“哦,是啊。”莉拉递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杜克舅舅已经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了。”
这次毕晓普真的呛了一口咖啡。杜克是道格拉斯最喜欢的那匹马的名字,那是一匹脾气暴躁的阉割过的公马,在婚礼的前一天,它企图撞毁马厩围栏,结果在进攻过程中成功地使肩膀被一颗裸露的钉子划伤。伤口很深,撕裂得很厉害,曾经有人担心那畜生恐怕无法康复了。他的目光隔着桌子与莉拉对视。她带着一派天真的样子看着他,逗得他差点放声大笑。这是婚礼之后的第一次,他们完全以善意的态度对待彼此。
很快,多特就被唤回她的厨房去了,但是,她好像突破了某道一直束缚着大家的无形障碍,别人也开始走到他们桌旁,要求认识执法长官的新的家庭成员。既然她对多特都应付自如,毕晓普知道莉拉不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就只是介绍一下,然后坐下来,看着他的妻子把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迷住。
他不应该对她出色的应变能力感到意外,毕晓普想。毕竟,当她刚刚穿上裙子,盘起头发的时候,就开始扮演道格拉斯家的女主人了。道格拉斯有一次对他说,如果他真的能够进入议会,应该在很大程度上感谢莉拉有能力以自己的魁力征服哪怕最顽固的政客。眼下看着她如何对付科罗拉多州巴黎镇的居民,毕晓普能够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