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可以做到。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烧热水,希望你不介意稍等片刻,我负责办好这件事。”
“等一会儿没关系,”她向他保证,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听上去不要显得那么感激涕零。“森迪夫人邀请麦肯齐先生和我今晚和他们一家共进晚餐,她让两个孩子晚饭前一直呆在她那里,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子,急于回到她的房间去做洗澡前的准备。
“你倒提醒了我,就在刚才,长官先生来找过你。”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莉拉问,转过身来看着他。在过去的这几天里,毕晓普并不是总想和她呆在一起。除了每天晚上在旅馆餐厅里一起吃晚饭,他们几乎互不照面,这倒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躲避谁,也不想弄清楚,只要能躲就躲吧。他使她产生太多的相互矛盾的情感,使她体会到她不愿体会的感觉,回忆起她不愿回忆的事情。
“他没说有什么事儿,”克莱姆带着明显的失望承认道。“但他一看你不在,就显得有些烦恼。他说叫你在这儿等他。”
“是吗,是他说的吗?”莉拉扬起双眉。在这儿等他?难道他就这么傲慢,居然叫别人传达他的指令,让她乖乖地服从照办?她的第一个冲动是立刻拔脚离开旅馆。她不管自己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只是不希望毕晓普回来的时候她巴巴儿地等在这里。
“还要洗澡水吗?”克莱姆问道,似乎隐约猜出了她的想法。
“当然啦。”莉拉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吃惊的笑容。她可不想让毕晓普破坏她的难得的小小享受。毫无疑问,以后还有机会让他明白,他别想用手指打了榧子就指挥得她团团转。实际上,她敢打赌以后会有很多机会表明她的这种态度。“水烧好以后就拎到楼上来吧。”
如果水不够热,她也许可以把它放在她房间里的炉子上烧开,她一边上楼一边想道。等她再看见毕晓普时,一定要当面把他教训一顿。他必须明白,有些事情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他需要对莉拉解释一下这里的特殊环境,毕晓普一边大步穿过走廊,一边这么想道。他准备再回旅馆察看一遍,然后就开始把这个该死的小镇整个儿掰开揉碎,一定要把她找到。在过去的几天里,当她和小镇上的人交往时,他一直留意着她。拘留所就位于主要大街的中央,所以要掌握她的行踪并不困难。
比如,这天下午他朝窗外一瞥,正好看见她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费奇商店。当时他正坐在桌子旁边处理日常的文件报告,所以很便于随时注意窗外的情况,了解她从店里出来以后再到哪里去。
结果,有人叫他去解决红色女士酒吧间里两位顾客之间的争执,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争执的起因是他们因为某个在楼上工作的姑娘而争风吃醋。一开始是彼此说些难听的话,很快发展到拳脚相加,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不会惊动毕晓普了。但是他们逐步升级,最后居然动起了刀子,酒吧间的招待赶紧派人去喊执法长官。
等毕晓普赶到现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已经把对手压倒在地板上,正准备割断他的喉咙。如果他不是觉得有必要停下来欣赏欣赏受害者眼睛里恐惧的神色,他很可能就已经得手了。他的拖延使毕晓普有机会用枪柄狠砸他的脑袋一侧,乾脆利索地结束了这场争斗。他把那两个人都拖到拘留所里,扔进一间牢房,给他们时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常发生,《巴黎观察家》上一般不会提及。毕晓普本来也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就在他对付那两个喜欢吵架的矿工时,莉拉居然巧妙地失踪了。
这里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宾夕法尼亚。这里是位于野蛮荒凉的西部中央的一个矿区小镇。这里存在着她大概连想都想不到的危险。其中一个危险就是他想要扳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直到她的牙齿“的的”打架,他阴郁地想。
他打开莉拉和安琪儿住的那个房间的门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眼看去,房间里似乎没有人。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莉拉的一件衣服放在床上;在唯一的一张椅子旁边,放着安琪儿的一双小鞋子,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房间里现在有人。而刚才克莱姆说了,莉拉是在这里的,除非她为了避免穿过门厅而通过后面的楼梯偷偷溜走了,不然的话,她肯定会在这里。既然这样,他只需要再看看一个地方,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隔开房间一角的屏风上。他朝屏风走去。
毕晓普曾经听人说过,清洁是最接近于虔诚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论这其中的神圣之处,但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盆里,确实可以说是纯美的化身。尽管她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是你!”莉拉这简单的两个字里含着强烈的恨意,胜过大多数人一连串的恶毒诅咒。
“难道你还指望是别的什么人?”
“当我听见有人不敲门就无礼闯入时,我真不知道这会是谁,”她尖刻地说。“我还以为是某一个罪犯呢。”
“那么你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坐在浴盆里迎接他喽?”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在浴盆边缘,以加强他说话的效果。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静静地呆着,希望那个恶棍会自动离开。”
“没有成功,是吗?”
“显然没有。”
毕晓普用一只拇指把帽子往脑后一推,让目光在她身上可以看见的每一寸肌肤上逗留,但他的愿望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浴盆不够长,她无法伸直双腿,她屈起的膝盖遮住了大半个上身,使他不能够一饱眼福。所能看见的只是她的肩膀,和凝脂般的上半部乳房。够了,这已足以使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这个‘恶棍’居然有房门的钥匙,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移回到她的脸上。她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当然。但是一个绅士居然连门也不敲,就闯进一位女士的房间,我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从不自称为绅士。如果你忘记了这点,请别忘记我们已经结婚了。我猜想这使我有权利经常不敲门就打开房门。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已经结婚了,是吗?”
“当然记得。”莉拉咽了口唾沫,才费力地说道。他凝望她的眼神里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使她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处境很不安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起来。”
她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毕晓普歪着嘴露出一个微笑,使她更加确信这点。“我一点也不介意。需要我拿一条毛巾给你吗?”他殷勤地问道。
莉拉闭上眼睛,气恼地咬了咬牙。浴盆里的水居然没有沸腾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水确实没有沸腾。实际上,它迅速由温热变得冰冷刺骨。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臂肘撑在膝盖上,朝她探过身子,看他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准备离开。他的帽子歪戴在脑后,漆黑的胡子下面隐约可见一丝淡淡的笑意,蓝蓝的眼睛里闪烁着诙谐的光芒──他的乐趣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的!──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魁力。该死的他。
“我希望你离开,让我一个人把衣服穿好,”她说,声音因为恼怒而显得不太自然。
“我猜这样做是符合绅士风度的吧,是吗?”毕晓普拖腔拖调地说。
“是的,确实如此。”
接着是一阵紧张的沉默,他们的目光对视着,进行着无声的较量。她不能强迫他按她的要求去做,这点他也知道。从法律上──或者可以说,从道义上──来讲,他都完全有权利留在这里,看着她一丝不挂地从浴盆里站起身来。莉拉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小肚子一阵发紧。她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愤怒和憎恨,然而她无法否认当她想到自己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时,竟隐约感到一丝兴奋。
“别再磨蹭了,”就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毕晓普开口了。他直起身子,把脚从浴盆边缘放了下来,转过屏风的另一边消失了,留下莉拉坐在冰冷的洗澡水里,对自己说她应该感到宽慰而不是失望。
他是个傻瓜,毕晓普听着屏风后面莉拉离开浴盆时发出的溅水声,对自己说道。一个十足的傻瓜,当她突然抽走搭在屏风上面的柔软的亚麻毛巾时,他又这么想道。他应该把她从浴盆里捞出来,抱到床上,永远结束他们之间的这种漫长等待。她在孩子后面躲藏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孩子们在哪里?”他问。
“今天下午布里奇特·森迪照顾他们,”莉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她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差不多大。森迪一家邀请我们今天晚上过去吃饭。我告诉他们说我们很高兴参加。”
“在牧师的家里?”毕晓普考虑着这件事情。他和约瑟夫·森迪及其家人属于点头之交,但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和那个男人坐在一起用餐。一般来说,他觉得与从事宗教职务的人之间保持一点距离更加自在一些。他们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总喜欢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你下午失踪以后就是去了她家?”
“我没有失踪。我在费奇商店遇见了布里奇特,她建议我和孩子们下午在他们家度过。我们已经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了。”莉拉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似乎忙着做一件需要花力气的事情。也许是擦干身体?想到她甩一条亚麻布毛巾擦过她柔软的肌肤,毕晓普感到嘴唇发干,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认为这也是一个让孩子们结交朋友的好机会。听加文说,他们的外婆不鼓励他们交朋友。她竟然对孩子们说,她不想冒险让他们与别人交往,以免暴露他们的劣质血统。”
她声音里充满怒气,使他听了禁不住微微发笑,尽管他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阵歉疚,真不该把加文和安琪儿留给他那不太慈爱的岳母。
“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所谓的劣质血统,那只能来源于她,”莉拉说,示威的口气里又含有一丝愧意。“也许我不应该说她的坏话,但是,任何对两个天真的孩子说这种混帐话的女人,都不配获得孩子们的尊敬。我只遗憾没有机会当面把这话告诉给她。”
毕晓普发现自己也感到很大的遗憾。那将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场面。他觉得路易丝肯定会发现莉拉·亚当姆斯·麦肯齐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你对两个孩子一直很好,”他慢悠悠地说。这是他早就想说的一句话。
莉拉正在系浴衣上的带子,可是她的手指突然不听使唤,变得慌乱起来。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类似温情的东西,一种他们相识短短几个月以来她很少听到的东西。刚才她因为他在她洗澡时擅自闯入而生气,现在他的声音融化了那点残存的怒气。在他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就很难再生他的气了。
“如果我让……环境影响我对待他们的态度,我就比他们的外婆好不了多少。”她系好腰带,用手拍了拍头发,确定头顶上的那个松松的发髻没有散开。她愿意穿得整整齐齐再出来见他,但她的衣服在屏风的另一边,而她又认为请毕晓普离开房间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就只好这样出去了。浴衣遮盖住了一切,不比她的连衣裙差,她对自己这么说道。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她一边绕过屏风走出来,一边说道。“使人很难──我的天哪,你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毕晓普此刻正站在一扇窗户前面,注视着下面街道上的动静。他没有听清莉拉的话,但她那惊恐的语气使他立刻从窗户边转过身子,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他迅速在房间里扫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有她站在屏风旁边,呆呆地望着他,就好像他的脑袋上突然长出角来了一样。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这些东西。”她伸出一个手指,责备地指点着他。“你为什么要带着它们?”
“我的手枪?”毕晓普不敢相信地问道。他把右手放到佩戴在臀部的那把自动手枪的枪柄上。“你说的就是这个?”
“是啊。你为什么要带着它们?”
“我平常都带着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断然说道。她川极端厌恶的目光看了看手枪。
那似乎不太可能。自动手枪就像是他穿靴戴帽的一部份。但毕晓普仔细一想,就明白她大概确实没有看见他佩戴手枪。他总是把它们摘掉以后再去接莉拉和孩子们吃晚饭,而每天除了那一顿晚饭,他们几乎看不见对方。但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见他带着手枪,也并不能说明她以前就没有看见其他人带过手枪呀。
“巴黎的大多数男人都带着手枪,”他说。
“我注意到了,我认为非常奇怪,你居然允许他们这么做。”
“允许他们?”毕晓普不解地抬起眉毛。
“是的,你允许他们。”她迅速而烦躁地紧了紧腰带。“你是执法长官。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他们不能带着手枪走来走去?”
“我想,我是可以这么做的,”他慢吞吞地说。“当然啦,那样我也许就会受到私刑的惩罚。”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莉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这种惊惧的反应使毕晓普想起了他到旅馆里来的原因,刚才因为找不到她而产生的怒火又开始燃烧起来。
“这里不是宾夕法尼亚。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
“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使得成年男人需要武装自己才能在街上走路。”
“不管需要还是不需要,法律没有规定他们不能带枪,如果要告诉他们不许带枪,我这一条性命是不够用的,”他生硬地说。“这里是科罗拉多,走在那些大街上的人不是你在比顿所熟悉的那些老板和商人。”
“我看不出他们有多大的不同。”莉拉克制住想“哼”一声表示怀疑的冲动。她总是听人谈论西部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先是听道格拉斯和苏珊这么说,现在又听毕晓普这么说。可是就她亲眼所见,巴黎除了尘土稍微多一些,文化气氛稍微淡薄一些以外,和比顿相比并无大大的不同。不管你处于世界上的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都大同小异。“费奇先生看上去和在比顿开店的米勒先生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