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奇特说,做酵母面包比做饼乾容易,”莉拉一边继续揉捏面团,一边说道。“你对此应该感到高兴。”
“是吗?”毕晓普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他对她做的饼乾从未有过微词,尽管它们不是硬邦邦的石头块,就是软乎乎的生面疙瘩。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做的饼乾并不总是很好吃,”她说着,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他。“你和加文一直十分仁慈地把它们吃了下去。安琪儿年纪还小,没有学会那么多的交际艺术,她非常诚恳地告诉我,她认为她不喜欢再吃我做的饼干了,我不必为了她再做饼乾。”
毕晓普假装用手抹脸,把笑容掩盖住。“也许她天生就不喜欢吃饼乾。”
“也许我做的饼乾是圣路易斯这一地区最为糟糕的,”莉拉反驳道。她用拳头把面团捶了两、三下,然后用双手把它拢起,捏成一个圆溜溜的形状,放在一只白色陶盆里,再盖上一条乾净的毛巾。
毕晓普刚想就她的饼乾说几句安慰的话,窗外的某种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朝左边跨了小半步,就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景,无需走到窗户跟前。建造这座房子的时候,房后的树木都被清理掉了,显然是想开辟一个花园。如今花园还没有成为现实,尽管莉拉正在培育从布里奇特·森迪的蔷薇花丛里剪下的嫩枝──她似乎非常喜欢那丛蔷薇花。此刻,后院里空空荡荡,只有泥土和野草,背景是参差不齐的松树和白杨。
加文站在靠近院子后面的地方,他浅蓝色的衬衫在深绿色的松树浓荫下清晰可辨。毕晓普知道无需为刚才看见的动静担忧,遂放下心来,刚要转身离开窗边,却又犹豫起来,他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加文。那男孩站立的姿势有些奇怪。
“你平常不是这么早就回家的,”莉拉说着,转过来面对毕晓普。“晚饭大概要到──”她猛地顿住,大吃一惊,只见他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就好像她根本不在那里一样。“毕晓普?”
他似乎没有听见,三步两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因为用力过猛,使门弹过来狠狠撞在墙上。莉拉匆匆瞥见他的表情,顿时感到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他的模样像是要杀人。到底怎么回事?她赶紧跟了过去,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在走廊里摔了一交。毕晓普已经走到院子中间,他的两条长腿健步如飞,她如果不跑起来,是没有希望撵上的。
“见鬼,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的提问已经接近于咆哮了。
莉拉的目光越过毕晓普,看见加文转过身来,他脸上神色惊惶。当他看到父亲时,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变得煞白。想起自己曾经领教过的毕晓普的怒容,莉拉能够理解那男孩惊恐的表情。她不失文雅地稍稍提起裙子,快步走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激怒了毕晓普,但她突然害怕让加文单独面对他的父亲。
“把它给我!”毕晓普伸出手去,一把从加文手里夺过什么东西,这时莉拉正好赶到他们身边。“这是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毕晓普,不要高声吼──”当她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时,她抗议的声音低弱下去了。那是一支左轮手枪,蓝黑色的钢管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仁慈的上帝!加文,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我捡来的,”加文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睛望望莉拉,随即又回到父亲身上。
“你以为我会相信它是你捡来的吗?”毕晓普质问道,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木头枪柄。接着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加文的肩膀,拉得儿子向他靠近了半步。“不要对我撤谎,孩子。”
“我没有撒谎。”莉拉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但加文的脸色确实更加苍白了。他看着父亲,嘴巴紧抿着,眼睛里混合着蔑视和恐惧的神情。“我在吉祥龙酒吧旁边的巷子里捡到的。”
“它就躺在地上?”毕晓普用一种含有深刻嘲讽意味的口吻问道。
“就躺在地上,”加文重复道,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目光依然坚定。莉拉不得不敬佩他的勇气。她不知道如果自己面对毕晓普狂怒的眼神,是否能做到像加文一样冷静。
“毕晓普?”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她的触摸下,他的肌肉像铁一般坚硬。“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他一挥手臂,把她的手甩掉,眼睛根本没有看她,但是她看见他放开了加文,感到松了口气。她倒不是担心他会伤害孩子。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这么做的。
毕晓普手腕一抖,“啪”地打开手枪。尽管她没有再去碰他,但莉拉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略有松弛。“枪栓是坏的,”他说,既是对他们俩说,又是自言自语。“太旧了,不值得修理。可能是有人把它扔掉的。”
“我告诉你说是我检的,”加文说,他一副怨恨的表情,因为毕晓普毫无根据地怀疑他。“我没有撒谎。”
“你刚才拿枪在干什么?”毕晓普质问,他没有因为错怪了儿子而道歉。
加文耸耸肩膀,眼睛低垂着,望着他们之间的地面。
“没干什么。”
“你拿着枪,不可能‘没干什么’,”毕晓普严厉地说。“你刚才在干什么?”
“练习。”加文垂头丧气地说。
“练习什么?你根本就没有子弹,即使有子弹,这把枪也打不响。你在练习什么呢?”
莉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关心加文刚才到底在干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确保男孩明白手枪不是玩具──即使是打不响的手枪。她试想着如果枪栓没有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毕晓普──”
“你刚才在干什么?”他追问道,对她的干涉置若罔闻。
“我在练习拔枪的技巧,”加文终于说道,似乎每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双酷似毕晓普的蓝眼睛里含着某种类似恳求的东西。“我想长大以后当一个神枪手。像你一样。威廉·斯麦思说你是最棒的,说你除了决斗从不杀人,还说谁也比不上你的动作快。”
毕晓普感到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觉得突然透不过气来,他仿佛是透过一团痛苦的红色雾气看着眼前的加文。他对儿子眼里流露出的乞求赞同的渴望视而不见。他满耳朵都回响着孩子刚才的话。神枪手。像你一样。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大多数男人都梦想看见他们的儿子步他们的后尘。农夫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分享他们对土地的热爱。银行家试图在后代心里培养对金钱和经营管理的兴趣。牧场主祈祷能有一个儿子继承领地,完成他们开始营造的美梦。
如果有人问毕晓普希望加文将来干些什么,他只会这么回答:他希望儿子找到上帝打算赐给他的不管什么幸福。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儿子走他的道路。
他玩枪的绝技使他保全了性命,同时也毁了他的生活。像他这种名声的男人没有选择余地。他不像别的男人,他不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生,让别人以为他老实本份。他必须坚定地站在法律的一边或者另一边。他要么是个维持治安的长官,要么就是一个触犯法律的罪犯。他的面前没有别的道路可走。
毕晓普如果不能给予他的孩子别的东西,他至少希望能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但现在呢,加文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他想把那些选择的机会都抛弃,说他想走父亲走过的那条孤独的小路。这种想法使他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他的情绪一定在脸上有所表露,只见加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无踪,只有两只眼睛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蓝得简直令人心痛。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下一记重锤。“你绝不可以希望像我一样。手枪不是小男孩们玩儿的东西。如果我再看见你摆弄手枪,我就把你按倒在我的膝盖上,狠狠地接你的屁股,让你一个月不能沾椅子。你明白了吗?”
加文点了点头。他的身体是那么僵硬,莉拉感到他能够点头简直是个奇迹,然而这还不能使毕晓普满意。
“我想听你亲口说!”他怒气冲冲地说道,他的声音是如此严厉,使莉拉觉得自己忍不住向后退缩,尽管他并不是针对她的。
“我明白了,”加文说,嘴唇几乎没有动弹。
“回你的房间去吧。”毕晓普的声音并没有出男孩的顺从而有所缓和。
加文转身朝家里走去时,莉拉瞥见了他的眼睛。尽管他仍然很不自然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但他的眼里毫无疑问闪动着泪花。这是莉拉第一次看见他差不多快要哭了,不由为他感到一阵心痛。加文刚进屋关上门,她就转过身来面对毕晓普。
“你不认为你对他有点过于严厉吗?”
“你别管,”他简单地命令她,眼睛并没有离开手里的那把枪。他那傲慢专横的口吻激起了她的怒火。
“我坚决要管!我就像是这个男孩的亲妈一样,我绝不能站在一旁,听任你这样吓唬他。”
毕晓普抬起头来。“吓唬他?我是在试图挽救他的生命。难道你愿意他摆弄手枪吗?”
“当然不!但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吓得他心惊肉跳。他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你没听见他说他想将来像你一样吗?难道这话对你毫无触动?”
“这只能说明他是个傻瓜,”毕晓普粗暴地吼道。他用双手紧紧攥住那把旧枪,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莉拉简直以为钢质的枪管会在他手指的重握下弯曲。
“这说明他仰慕你,”她提高声音说道。“大多数男人都希望他们的儿子仰慕自己。”
“没错,但找不是大多数男人。”他把手枪插进他的皮带,转过脸来看着她。
“他想步你的后尘,难道错了吗?”莉拉质问道。“你是一名执法长官。这是一个十分受人尊敬的职业。”
“他没有说他想成为一名执法官。他说他想成为一个神枪手。就是死也比干这个强,”他断然说道。
“不许这么说!”
“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一辈子四处流浪,随时都会出现动作比你稍快的人,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把你抓住。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这里的情况不同于──”
“如果你再对我说这里的情况不同于宾夕法尼亚,我就要大声尖叫了,”她大喝一声,毫无歉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也许我不知道那个滋味,也许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有一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不加小心,就会把加文逼出家门,永不回来。”
“那样也胜过看到他走我的老路,”毕晓普冷冷地说。
没等她回答,他原地转了个身,拔腿就走,有效地结束了这次谈话。莉拉瞪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地半张着嘴巴。当他转过房子消失以后,她还在那里瞪着。他居然在谈话中途扬长而去!她愤怒地喘着粗气,大步流星穿过院子,衬裙发出激烈的“沙沙”声,给她的脚步伴奏。
看到加文玩枪,她和他一样感到生气,但是也没必要对孩子这么严厉呀。毕晓普的行为太过份了,简直不可理喻。男孩子想步父亲后尘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毕晓普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勃然大怒。他说他是为了加文着想,这确实没错,可以理解,但她压根儿没有看到有什么不法分子潜伏在灌木丛里,急于证明他们的速度比毕晓普快。她开始觉得,西部与东部的一个不同之处就在于这里的居民喜欢夸大其词。
她推开后门,走进厨房,鞋跟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烦躁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想想吧,她还居然开始怀疑不该和他保持距离呢。哈!她宁愿去亲吻一条响尾蛇。
毕晓普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莉拉带着孩子们走在拘留所对面的木板路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用来写一份报告的钢笔。每一次看见她,他都感到这样怦然心动: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她的举止神情就像一个女王,无比的高贵而典雅。
她停下来和多特·莱曼说话。毕晓普看见她对那一个女人露出微笑,想起最近几天来那独特的笑容是多么少有。自从发生加文那件事情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明显冷淡起来,莉拉一直没有朝他送来微笑。他看不见她的笑容,才恍然意识到他多么喜欢他们夫妻关系中渐渐产生的那份温暖。但是如果她指望他卑躬屈节,请求她的原谅,她是注定要失算的。即便他对加文过于严厉,也是为了那个男孩子着想。
加文和莉拉一样,对他的做法也不欣赏,毕晓普看着儿子这么想道。加文对待他的态度,显示出了一个十二岁男孩所有的怨恨愁闷。这孩子以前就沉默寡言,现在话就更少了,只有当问到他头上,他才勉强以一、两个字作答。毕晓普想起莉拉说过他会逼得儿子离家出走的话,他怀疑自己已经做到了这点。加文的身体仍在眼前,但他的思想早已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家里唯一仍然和他说话的是安琪儿,毕晓普想道,他看着女儿,表情变得柔和了。尽管毕晓普没有因为他明显体会到的怨恨情绪而责怪加文,但他不得不承认,安琪儿那欣然接受一切的态度真是一个令人舒心的慰藉。
马路对面,莉拉和多特结束了她们的谈话,她和孩子们继续沿着木板路朝前走去。他们进入费奇商店不见了,毕晓普把注意力收回来,继续对付他试图完成的那份报告。他不喜欢日常的文书工作。他简直宁可去躲枪子儿,也不愿意在表格啦、报告啦等等官样文章中间穿梭前进,就连最简单的拘留都伴随着一大堆文件。他也许已经把撰写文件当成他执法官工作的一部份,但是巴特·刘易斯的语文水平永远超不过小学二年级,他连自己的名宇都认不清、写不出。
毕晓普的眼睛盯着已经写出的那几行字,但是他的思想却在别的地方,不管他把这段文字念了多少遍,都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厌恶地诅咒一声,扔掉了钢笔,怒气冲冲地瞪着窗外的费奇商店。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人能像他的妻子这样打断他的注意力。和伊莎贝尔结婚的时候,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置至脑后,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