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痛苦了十五年,但他母亲又何尝不是?
在爱情的领域里,其实并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为什么事隔多年,百心还依旧不能谅解?
难道他对她的爱,对她而言没有一点意义吗?她就不能因此减轻一些对他母亲的仇视?
赵峻心痛的在注视那张美丽的面容,却只看见百心眼中满满的仇恨。
他心中一揪,立时掉头离开病房,激动得差点甩烂门板。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跳动的嘟嘟声响,和辛慕慈愈来愈沉重的呼吸。
面对百心那比刀刃更锋利的双眼,她疲累缓缓的闭上眼,微笑叹息,“你身上流着谷瑕和朱世煌的血液,是双倍的骄傲和固执……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取得你的谅解,但我仍想见你最后一面,奢望你能够原谅我。”
“原谅?”百心阴冷一笑,“辛慕慈啊辛慕慈,你以为我千里迢迢飞回台湾,为的是要听你道歉吗?太可笑了,我回来是为了看你死,我要代替我妈咪,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我知道我满身的罪恶……”辛慕慈激动的发出喘息,“你可以恨我一辈子,但你不能永远憎恨你父亲!”
“父亲”两字让百心心里抽痛一下,随即又冷笑,“父亲?十五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我根本没有父亲!”
辛慕慈无视她的否认,只管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她体内的气力已经渐渐透支,清楚地闻到死亡的气息。
“他是你父亲……你只要记住……没有一个父亲会真正遗弃自己的子女,他是迫不得已……你别再因为仇恨而堕落了……你的恨……世煌他无法承受!”
“住口!你没资格告诉我这些!”
百心厉声咆哮出十五年来的愤怒,“你们这对狗男女!毁了我妈咪还不够,现在还有资格告诉我该怎么过活?下贱!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下贱的女人了!”
辛慕慈的呼吸更急促,发出断续沙哑凄怆的笑声,“相信我……百心……我也想尊贵……但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没有人可以尊贵得起来!”
不待百心反驳,辛慕慈仿佛看见眼前出现一道光,微微一笑,“百心……将来等你真正明白爱情的时候,也许……你就会原谅我吧!现在……我要去你母亲的世界了,感谢上帝让我见你最后一面……这是对恶贯满盈的我最大的厚爱……”
辛慕慈噙着最后的笑容,脑袋微微一偏,病床旁的心跳仪器发出阵阵的哔响。
看着她走上黄泉路,百心心中没有悲喜,只有麻痹。
“你看见了吗?妈咪,辛慕慈已经得到报应了。”百心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周遭的冷空气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吹起辛慕慈额前的一绺发丝。
百心怔忡的转身离开,却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双眼对上走道上一对西装笔挺快步走来的男子。
朱世煌?!
相隔两尺,两道身影在甬道中惊愕的顿住。
时空仿佛瞬间拉回十五年前,朱世煌同样在医院的甬道向她走来,不同的是岁月在他英俊的脸孔刻划出痕迹,然而金边眼镜后,那高傲五官显出的气势却依然不凡,壮年的翩翩风采更足以吸引年轻女子的目光。
朱世煌眼中的震惊撼动,比百心更甚。
仅一瞬间,那与谷瑕相似的面容……他几乎以为谷瑕真的从辛慕慈的病房走出。
下一秒,他才认清这是他睽违十五年的女儿。
百心……她什么时候回到台湾了?!
仿佛知悉朱世煌心中瞬间窜过的所有念头,百心嘴角浮起残酷的冷笑。
也许这世界什么都变了,然而最大的相同点,却是这个男人永远都赶不及见他的女人最后一面!
对她的母亲如此,对辛慕慈也是,也许这是上帝最大的公平!
百心面无表情地迈开脚步,经过神情凝重的朱世煌身边,忽然顿住步伐,抿着嘴角逸出淡淡的冷笑。
“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不死?”
第二章
百心走到医院门口,阳光洒落在她周身,她依然感觉不到温暖,体内的血液仍像待在英国时那般阴冷。
为什么?辛慕慈已经死了,朱世煌也失去最爱的女人,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百心,你上哪儿去?”还不知情的赵峻走过来紧握她的手。
不管这个女人怎么伤害他母亲和他,他都无法阻止自己对她的关心和爱,更无法再放开她。
十五年前在急诊室的那一幕,还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失去母亲却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坚强的抿着嘴不发一言的八岁小百心。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这个女人。
不管她有多憎恨他和他母亲,都不能打消他爱她的念头。
更何况,他对母亲承诺过,就当是替她赎罪也罢,这辈子他都会好好的照顾百心。
百心脸色苍白的转头,对他阴森的微笑,“我是不是长得愈来愈像我母亲?”
突兀的问题令赵峻一怔,心底更莫名的有些发寒。
“我想清楚了。”她的笑容愈发阴沉,“我要待在台湾,待在朱世煌看得见的地方,我要让他天天看见我母亲的脸,我要他愧疚一生一世。”语毕,她便疾步走远。
“百心?!”
任凭赵峻如何叫唤,她纤细的身影仍像一缕孤魂径自飘远。
为什么?他既懊恼又心痛。
不放过朱世煌就罢了,可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自己?
为什么要让仇恨和报复蒙蔽且主导她的生命?
难道把百心带回台湾,又是另一个错误的决定?
☆ ☆ ☆
一年后
“原先的设计师太没有眼光,搞得这座商圈一开始就走了样,你瞧,那些霓虹灯看来像是红灯户,我想最好先把那些灯给拆掉……”
“西域——”
“你或许不明白这些光线对建筑物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西域,我——”
“知道吗?就算是同样的建筑物,只要改变窗户的尺度和安装的位置,就可以发现光线能改变整座建筑物的感觉,是不是很神奇……”
身着白色洋装的容薇抿住红唇,不再插嘴,那张清丽的模特儿脸孔浮现忍耐的表情,纤细的小手则压抑的轻抚膝上的小黑猫洛洛。
她完全听不进孟西域滔滔不绝的建筑梦想,也插不上话。
就连洛洛也忍不住主人枯燥乏味的话题,很不给面子的打了个大大的吹欠。
皱着好看的细眉,容薇开始后悔她早该听信那些传言——
西域含着金汤匙出世,父母都是著名的外科医师,忙碌得无暇顾及这唯一的儿子,是故孟西域自小就在外公、外婆的溺爱中长大,习惯被爱,而成为一个不擅表达爱的人。
其实不擅爱人就罢了,偏偏西域还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而且幸运的在几次建筑大赛中拔得头筹,不过三十出头的他就拥有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S.K.M,还被业界恭称为“城市建筑师”。
而这个新锐设计大师对他的工作还真是鞠躬尽瘁,开口闭口都是建筑的话题,简直闷死每个和他约会的女人,也因此每个女友最后都告吹,因为她们完全感受不到西域的爱情。
忍耐吧!容薇在心中告诉自己。
错只错在她不该听西域的话,到这座玛佳商圈的露天咖啡座约会,明知西域最近负责这商圈的重建计划,以他重视工作的态度,一定会对这里的建构不停的品头论足。
不!容薇!另一个声音却在她心中响起——
你就别再为孟西域解释了,这才不是他接手重建商圈的问题,仔细想想,这半年来,有哪一次约会孟西域不是专注在那些建筑物上?就连餐厅的印花窗帘都比你来得有吸引力啊!
而你——这个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的名模,竟然如此委屈自己和这个木呆的男人交往半年之久?!
一连串的念头在容薇心中飞窜,眼前的西域却忽然安静下来,不过他的沉默可不是为了她。
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发现容薇不寻常的安静,他那双颇富男性魅力的浓眉正微微拧着,深邃迷人的黑眸只是专注的凝视眼前商圈大楼的玻璃帷幕。
容薇在心中叹口气,转眼察觉周遭女人对西域投来的爱慕眼神。
的确!在满是人群的咖啡座里,西域就算只穿着轻便的淡蓝衬衫和牛仔裤,但那英俊的外貌和高大的体型还是太过突出,简直就像广告中的帅哥男模,再加上那双迷人专注的眼神。
只可惜他看的可不是在座任何一个女人,而是大楼的玻璃帷幕,那才是他真正约会的对象!
容薇不是滋味的想着,更深深凝视西域好看的侧面,忽地想起这个男人从没有这样专注的看过她一眼,一时之间心情不禁更加复杂起来。
她是真心喜欢西域,也欣赏他对工作的积极和热情,但她从没想过他对工作的热爱竟会让她窒息。
也许这段感情无法再继续……
十五分钟过后,西域终于回过神,很高兴的啜了口冷掉的咖啡,作出最后的结论,“我想,要是把这点能源杀手的玻璃帷幕给拆了,最起码可以减少整栋商圈四倍以上的耗电量。”
自始至终,他都没发觉容薇和他一样沉默,还沾沾自喜的继续说道:“待会儿李诺过来,我就告诉他这个构想。”
“你说什么?李诺?”容薇终于怔愣的开口。
李诺是西域的工作拍档,S.K.M的另一个股东。
“嗯。”直到此刻西域才正眼看她,只是那张英俊的面孔一脸狐疑,像是在问有什么不对?
“可是今天是星期六,我们正在约会,为什么还要牵涉到工作?”容薇试图心平气和,然而清的脸庞已显露出无法忍耐的怒气。
“一个礼拜有六天半都被S.K.M的工作给占据,难道这半天就不能让我们两人单独拥有吗?”
这一提醒,西域才恍然露出抱歉的神情。
“对不起,因为这个重建计划只剩下一个礼拜的期限,李诺和底下的人又还有其他案子还没摆平,而朱世煌建筑协会大赛也快到了,你知道的,我非常重视这次的参选……”
“我知道!”容薇气愤地打断他的话,“知道建筑协会大赛在什么时候举行,也知道有关你的任何一切,但你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西域被她的脾气弄得完全傻住。
他一直以为容薇个性好、脾气好,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玛佳商圈的重建计划,哪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容薇顿时明白自己真该死了这条心。
亏她一个礼拜前就天天耳提面命,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她!
那些传言果真一点也不假!
她用力的深吸口气,“明天是设计大师伊卓尔的服装秀,由我担任压轴,记得吗?”她方才就一直想提醒他,却频频被他打断话。
“啊!我想起来了!”他怔忡一下,立刻懊恼的拍着脑袋,“对不起,我一定会到场献花,你说送几朵海芋比较好?”
“不必了。”容薇欲哭无泪的咬着唇,将膝上的洛洛扔回他怀里,“我们分手吧!”
“分手?!”西域震惊的跟着起身,再迟钝的爱情神经也知道事情大条了。“事情有这么严重吗?为什么要分手呢?容薇——”
容薇高挑纤细的模特儿身材穿过坐满人群的咖啡座,任凭他在身后叫唤,她就是不回头。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都说我会去献花了呀!怎么还……”西域不解的喃喃自语,颓然倒回身后的咖啡座。
一旁客人莫不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唯独一个幸灾乐祸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早告诉你海芋会是第六十一号了!”
“闭嘴!”不需回头,西域也知道是谁在落井下石。
果然,穿着一袭黑背心蓝牛仔裤,同样轻松打扮的李诺,任由一身锻炼结实的肌肉曝晒在阳光下,笑嘻嘻的坐进李诺刚才的位子。
两个大帅哥并坐,立即引起众多女子的惊艳,一双双惊为天人的眼神纷纷投射而来。
李诺的五官趋向阴柔的俊美,后头绑束的马尾更常让他的性别遭人误会,但因热爱运动让他的肌肤黝黑得像是闪亮的古铜,相较起来,虽不及西域英挺阳刚,倒也颇有几分时下流行的猛男架式。
第六十一号,指的是第六十一个将容薇西域抛弃的女人。
而海芋则是一堆媒体对容薇的封号,赞美她的气质清新,一如高雅的海芋。
无视好友的沮丧,李诺笑出一口黑人牙膏的招牌白牙,“啧啧,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还以为他要迸出什么比较像人说的话,却听见下一句,“不过没有一株芳草会容忍你这样糟蹋,约会还兼工作,你到底把女人当什么啦?老兄。”
西域皱眉的扪心自问,但更加的不知所以然。
女人对他来说,就像他在学时从不擅长的文科一样,他永远不记得甲午战争是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是谁写了道德经。
“真有这么严重!”他不解的问李诺。
“不,不严重。”了解好友钝性的李诺笑眯眯地说:“只是洛洛都比她们重要,最起码你还记得洛洛每天都要喂饭。”边说边拍好友的肩膀,他提醒道:“我记得前年就有个叫萱萱的迁怒到洛洛身上,把它身上的毛都给剃光,你记不记得?”
闻言,西域眉皱得更紧。
他当然记得!
洛洛为此翻脸绝食好多天,本来就厌恶女人的个性也变得更变本加厉,还和他每一届女友都势不两立,就连打扫的钟点女佣都曾被它抓得满身是伤。
算来,容薇还是唯一被允许走近它三步远的同性,但那也是容薇耐心喂食它四个月,慢慢取得洛洛的信任的成果。
“还有个姓金的女人也气你不够爱她,趁我们去参加欧洲建筑大赛的那十多天,几乎饿死洛洛。”李诺愈说愈乐不可支,“另外还有一个长得像半个萧蔷的,记得吗?她模仿《致命的吸引力》那部电影,洛洛差点没被她丢到热锅里变猫汤——”
“够了、够了!”悲惨的往事让西域更懊恼,“所以我说容薇个性好、脾气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她只是把洛洛扔回我怀里,没把它……等等,洛洛呢?”发现自己的怀中竟然空荡荡,他连忙紧张的弹起来,“刚刚还在我怀里,怎么突然不见了?”
环视咖啡座都没有爱猫的踪影,叫了几声也都没听到回应,西域的脸色立刻大变。
“那边有个新公园,也许——”
不待李诺说完,西域就急急冲向公园的方向,一边狂叫着洛洛的名字。
望着好友急追的背影,李诺忍不住摇头叹气,“刚才像这样去追容薇,不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