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育溏急急忙忙地将牙刷扔进茶杯里,拉张纸巾擦擦嘴,焦急地想要快些探出答案。
“育溏,你听妈妈的话,不要管你爸爸的事,那老头自己有本事出纰漏,就让他去自食恶果。你还年轻,犯不着为了他欠的那一屁股烂帐,嫁个阴阳怪气的男人。”雪梅拉着育溏到一旁,语气尖酸地数落着丈夫。“从年轻到现在,我从没见你做过一件好事。以前是有你爸妈可以罩着你挥霍无度、追逐声色。现在垮了,你竟然想到将矛头转到女儿身上,你……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
“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挥霍,花到你的钱了吗?你为什么不检讨我为什么要追逐声色?不温暖!因为家里没有温暖,逼得我必须到外面找安慰。为什么?你曾想过为什么吗?”
“在批判我之前,你何不先检讨一下自己的荒唐?”雪梅双手交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丈夫。“闲话休提,我们今天到这里是要解决育溏的事。”
“我已经决定把育溏嫁给胥老板、只有跟着他,育溏才可以避开跟你一样的下场,有个好的归宿。”
“我绝不答应,他跟他前妻之间的谋杀官司都还没完没了,我怎么可能让育溏去冒险?”
“你别意气用事咧,眼前我们都已经自身难保啦,你我的麻烦都理不清了。还是早些为育溏找个好人家,避开这堆麻烦才好。”王一成烦躁地搓搓手,一脸愁容地道。
育溏深深吸口气,排开又越吵越凑近的父母,严肃地望着父亲:“爸,你到底是欠了多少钱?”
“呃……其实也不是挺多的……”
“到底是多少?”
“我建议他把房子卖了,但他死命的要保住面子,连里子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面子!”雪梅大摇其头地讥讽着,自鼻吼喷出几声闷哼。
“你懂什么?现在我只是暂时的周转不灵而已,若是连房子、车子都卖了,那不就等于告诉别人我垮了?”
“事实上你是垮了啊!若不是银行团给你最后期限的缓冲时间,你早就玩完啦……”
“净说我,那你自己惹的麻烦又怎么说?”
“我是被股票套牢,只要股市再多头上涨、解套后我就没问题。”
“眼前这局势,我看别说是股票,连你上回投资的房地产,八成都要断头不可了。眼前唯一救得了我们的,就只剩胥……”
“你别再提那档子事,我张雪梅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无耻到去卖女儿还债。更何况是个有杀老婆嫌疑的男人,我不会答应的。”伸手自皮包中捞出铃铃响着的大哥大,她皱着眉头一听,立即收了线。“我立刻要赶回饭店,有个客人找女人马杀鸡,结果死在床上,我得马上回去处理,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不要叫女儿去抵罪。”
“喂,雪梅,你……”
张雪梅在育溏颊上轻轻一吻,行色匆匆地便离开女儿的蜗居,仔细算算,从她进门到离去之间,跟女儿总共讲不到十句话,一如她以往的情形。
母亲离去之后,育溏缓缓地踱向头发已是花白的父亲:“爸,你要不要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呃……”很意外的,向来优雅且高傲的父亲,此刻却显得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又摸摸鼻子。“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听有些同事说高铁的沿线图已经通过了,所以跟几个委员一起凑了笔钱、买了些土地,本来想好好地捞一票,谁知道……”
“爸,你应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育溏被一股浓浓的无力感给侵蚀得连腰杆都要直不起来了。她老爸是那种标准的“姑爷命”:出生在富裕之家、家财万贯、一路风调雨顺地玩到结婚,正当此时,爹娘遗下财产也花得差不多了。娶个有钱人家的能干多金女儿,又是照样做他的姑爷,兴致来了,砸个一、两亿选个立委做做,写意快乐。
而现在,在闯下这个大祸之后,他老兄想的还是如何保住他风流浪漫的多金形象,一想及此,育溏更是没力。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在那时候,我们哪料得到高铁的路线会被更改,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没抢到工程的立委们多事,硬要把事情闹大,才会害我被套牢!”
她无奈地听着父亲大发牢骚,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是啊,全都是别人的错,在这位天才老爸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反省这个字眼存在过!
“爸,刚才妈妈说的结婚又是怎么回事?”育溏挥挥手打断父亲的喋喋不休,没好气地问道。
“呃……育溏,不要听你妈在那边煽风点火,人家胥老板可没啥坏念头,是你老爸我一时醉糊涂了,所以才跟他开玩笑?”王一成将双手扭得紧紧的,期期艾艾地说。
“咳,开玩笑?”育溏快速地眨眨睫毛,可没错过父亲的一举一动,心知肚明老爸绝对于心有愧。
“嗯,那时他问我要用什么押我借的那些款子时,谁想得到高铁计划会生变,所以我告诉他,我王一成这辈子最宝贝的,就是我可爱的女儿,除了你,我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了……他倒是很爽快,立刻就答应,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王一成摆出最令那些女性选民们招架不住的笑容,他俯下身子,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女儿说着话,不时轻轻捏着她的腮帮子,就当她还是个孩子似的。
“你……你拿我去当抵押品?爸,你有没有搞错?我是你的女儿耶!”
“我……我说过了,当时我根本没料到高铁的开发案会出问题。再说,我这么辛辛苦苦地挣钱,还不都是为了我最宝贝的女儿,否则,我王一成又何苦去淌这浑水?”
她仰头望向圈住自己臂膀的父亲,这才惊觉他鬓角早已呈现稀薄的窘状,眼袋变大、皱纹加深,连他一向自诩找不到岁月的眼尾,也已爬满深浅不一的纹路。
对这个有着顽童、或者说是压根儿不愿长大的彼德潘心态的男人,她总是无法将他狠狠地推出自己的生命。
“爸,你是怎么跟人家谈条件的?”育溏长长地叹口气,再百般不愿,也无法再坐视自己的老爸所捅下的娄子,若不快些摆平,天晓得他还会搞成什么样的大纰漏。
听到女儿松口,王一成立即改变他那少有的谦卑神态,神气活现地调整好漂亮的领结。“育溏,你放心,爸爸别的没有,看人的功夫可是一流,这胥老板虽然年纪大了些,但……”
“爸,求求你别再提结婚那档子事啦,我们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王一成一时之间没弄懂育溏的意思,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扭着手指。
“譬如说把地卖了,或是房子……”
“不行,绝不能卖任何东西,人家要是知道我王一成落魄到卖家产,那我岂不是太丢脸了?再说,你新的妈……呃……你阿姨她也不会同意的!”
“爸,你不愿意卖了地跟房子……却可以卖了我?卖了你的女儿?”育溏匪夷所思地提高音调,简直不知该哭还是笑。
“呃……其实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那些帐总要解决嘛!”
“是要解决没有错,但你不能拉我去嫁个不认识的男人,这算是哪门子的解决方法?”
“呃……育溏,我得赶快回去,你阿姨她怀孕后,性子变得很古怪,我若没有在她CALL机半小时之内回到家的话,唉……她闹起来可厉害了,更何况肚子里还有你妹妹……”王一成将叽叽响着的呼叫器关上,手忙脚乱地以手抹去脸上的汗水,起身往门口走去。
“爸,你这样就要走了?问题还……”育溏越想越生气,伸直双手堵在门口。
“咳,你不要跟爸爸捣蛋了,反正这件事就这么决定,等胥老板看好日子,我再通知你结婚日期。”
“爸!”拉住正在穿鞋子的父亲,育溏的表情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偏偏她这位很少将心思放在女儿身上的父亲,除了一再望着腰际三番两次响着的机子,根本没留意到这一点。
“育溏,我说过……”
“我知道你说过了什么,把那个人的电话跟姓名给我,我自己去找他!”
“咦?唔,也好,你们早些认识认识,也好让他明白我王一成的女儿可不是普通货色,毕竟是个选美冠军!”王一成由皮夹里掏出张绉巴巴的名片后,急急忙忙地挤过育溏身畔,就要冲出去。
“爸!”育溏叫住父亲,嘴角浮现出个扭曲的笑客。“我会说服他,请他改娶你的第二个女儿的!”
“嗄,第二个女儿?但是我只有你这么个女儿,哪来第二个女儿?”王一成摸不着头绪地转过头问道,却没有停下脚步地往电梯口走去。
“你忘了吗?在你新婚夫人肚子里的那个啊,跟她比起来,我怎么称得上是你最宝贝的女儿呢?”在父亲狼狈的错愕中,育溏猛然地甩上门,心里却有一股悲哀,沿着血液,很快地扩散到全身四肢百骸。
☆ ☆ ☆
坐在蕴藏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气派、在在显露主人不凡品味的摆设中,育溏还是难掩心中的惴惴不安。
送走了急忙赶回去哄那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后母的父亲后,育溏坐在凌乱的蜗居内,头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自幼就活像父母要向外人夸耀家庭生活用的活道具,她甚至很难找出一家三口曾快乐出游的记录,虽然她有最顶尖的物质享受,内心深处最羡慕的,却是同学们虽不宽裕,但起码实实在在有父母呵护的生活方式。
待步入社会之后,她更是为此有着深深的感触,别人眼中的良好家世背景,使她动辄得咎,背负着盛名所带来的拖累,而成为永远打不进人群的孤岛。
现在,爸爸在有新女儿可期待的情况下,竟异想天开地,以近乎买卖的方式,要我跟陌生人结婚,我绝不要再委曲求全了,即使必须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说服这男人改变心意。否则……就叫他去慢慢等爸爸最心爱的小女儿长大后再说!
育溏环视打量着四周装潢——全然不像爸爸那总是挤满选民的办公室;也不像妈妈充满各式办公电器及不同肤色种族部属的大办公室。这里有着简单但充斥着古老味道,有着古香古色的家具、人员也颇为精减,从她刚才冒冒失失地撞上洁亮得令人视而不见的落地玻璃门到现在,迎她进门,并且好心地为她端杯茉莉香片的都是同一位三十出头,很温文儒雅的男人。
“王小姐,胥先生还在讲电话,因为是越洋会议,所以他无法马上出来跟你见面,请你再稍等一会儿。”那男子为她端来一叠很可爱小巧的绿豆糕,便静静地走回小小隔间后做他的工作。
虽然可以透过玻璃,毫无遮掩地看到他忙碌的情形,但耳畔却丝毫听不到半点声音,育溏不由得对这装潢房子的人投以最高敬意。
这位胥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摊开那张名片,育溏气馁地一再检视着上面被墨水污渍了的名字。真要命,老爸一定又是习惯一边聊天一边拿笔画东西了,搞半天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待会儿怎么跟人家摊牌。
正当她苦恼地长吁短叹之际,那位秘书走了进来,脸上是客客气气的笑容。“王小姐,胥先生的电话会议已经结束了,请随我来。”
好吧,等了半个多小时,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我的手脚干么抖个不停?深吸口气,在见到自己僵硬的手指时,育溏忍不住一再对自己耳提面命地扮着鬼脸……
“胥先生、王小姐。”不多话地微微欠着身子,那男子引领育溏进去里面那间宽阔的大办公室之后,立即又循原路出去,偌大的室内只剩育溏,手足无措地远远望向那个坐在一大堆电脑或谁晓得是劳什子玩意儿后头的男子。
“坐,请问你找我有何指教?”客套但冷漠的声音由机器中传过来,从育溏所坐的矮沙发看过去,只瞧见他浅蓝色的衬衫和黑紫菱形格纹交间的吊带。
“呃……请问你就是胥老板?”
“嗯哼,若没记错的话,我是姓胥没有错。”胥知淼将滑鼠猛然地推进夹层之中,语调里透着讥诮地说。“我想你到这里之前,应该早就知道我是谁才对。说吧,今天你有什么任务?”
盯着荧幕中那些该死的句子,知淼只知自己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这女人,她分明就不肯轻易地放过我,就像只吸血水蛭般攀附着我,没有甘休的一日!
他伸手搔搔凌乱的头发,张着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将视线停在荧幕上呆瞪着——
关于邱玲翊,也就是那个令自己陷入杀妻疑云的前妻——
会认识这个有着毁灭性格的女人,是在一次的应酬之中,她顶着个什么亲善皇后的头衔,就像只耀眼骄傲的孔雀,成为所有交际场合的红人。
虽然可以明显地接收到她有意无意放出的电波,但对当时一头栽进电脑硬体世界的知淼而言,委实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招惹那个政客豪富们,个个莫不想占为己有的花魁。
但彼时已因亲善皇后的光环逐渐消退,演艺圈中沉浮大半年,仍是不上不下龙套客串角色的邱玲翊,却抓准了时机,从此紧咬着知淼不放。
是在得到美国最大电脑联盟一半订单的庆功宴时,邱玲翊也来了,而当第二天他在宿醉中醒来时,那厢的选美皇后已经梨花带雨地去选美会退回后冠。理由倒是很冠冕堂皇——因为她有辱后冠的清誉——她才从知淼的床上下来!
这个消息在当时仍十分保守的社会,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姑且不论邱玲翊有没有做出那档子事,反正在她欲语还羞的默认之下,媒体纷纷奔相走告,一时之间舆论一面倒地倾向邱玲翊,毕竟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敢这样站出来坦承这件事,如果不是真的发生了,谁会这样子作践自己?
一头雾水的知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糊里糊涂地判了罪,罪名是玷辱人家的清白,刑罚则是必须负起责任。
被迫因此和玲翊结婚之后,他总算知道了何谓地狱!
幸而知淼有位很精明能干的律师,和死党会计师。他们强力主导之下,使当时因为知淼蓄意冷落的玲翊,在被逐渐消退的舆论追着跑的情况下,草草签署了一纸婚前协议书,将她的权利义务都限得死死的。
协议书是以确保彼此都能寻求婚姻长久而设计,离婚或分居时,玲翊没有开口的份,只能由知淼的财产中,得到一笔在寻常人眼里,亦是个大数字的零头。几经衡量之后,玲翊这才明白这纸经过公证的协议书厉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