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说不是谋反?”赵元任声音大了起来,整个人威严得如同一尊门神,出口的话铿锵有力,“我数到三,若选不降,我便下令放箭。”
纵然被无数弓箭所指,黑压压的一大片晋军看过去仍不显混乱。
“一!”
梁子毅犹豫了,军中参议从京师带回七王爷的密令,七王爷明知有诈,却要大伙不动声色……
“二!”
现在屈服了,便是承认谋反,然而事实上确无此事,要是反击回去反而更糟。他个人死生是无所谓,但他后头还有成千上万的弟兄,所有人的生命都操在他手上……
“三!”
罢了!死就死!来生再与七王爷做好兄弟吧!相信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放——”赵元任手指到一半,话也说到一半,另一个人的声音由身后不疾不徐地传来——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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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里的每个人脸上出现了欢欣喜悦,来人如艳阳般驱走了冬日的严寒,抚慰了他们气愤难平的心。不过军纪严明之下,没有人发出鼓噪,只是定定地瞻仰他们的主子,他们急难与共的兄弟。
朱翊在最关键时刻现身,令赵元任有些骇然。这……这家伙是鬼魅吗?竟然只离他两步之遥,且身旁没一个人发现!
如果朱翊默默从背后刺他一刀……
此人非除不可!赵元任的决心又更加坚定了!
“七王爷,你起兵谋反罪行滔天,如今罪证确凿,还有什么话说?”
“起兵谋反?”朱翊一脸啼笑皆非,“赵先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谋反?”
赵元任凝视他,怀疑他为何能如此临危不乱?“你的兵马都来到了城下,梁副将也供出是你下的谕令,要他们围攻京城,这些都是活生生的铁证,你敢说不是吗?”
朱翊闻言,剑眉挑得老高。这要回答“是”,便跳入了赵元任的陷阱;要回答“不是”,倒楣的就便成梁副将,当然朱翊也脱不了干系。
他目光移向城下,像在聊天般悠悠开口,没费多大劲儿,声音却传得很远,“梁副将,是我下的谕令要你们回京的?”
“是,王爷!”梁子毅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前两个月参议许哲亲赴北京,由王爷您那儿取回的。”
“许哲……”可惜了一个前途大好的青年!朱翊在心中帮他叹了口气,双眼又转回赵元任身上,自如的神色中隐含着一股了然,“好吧,是我下的谕令。”
“那你是承认叛变了?”望着朱翊的表情,赵元任清楚他什么都知道了,但这个坑也不怕他不跳。“趁着皇上带兵出征,京城空虚,你想起虚而入?”
“谁说举兵一定是叛变?”眼前人微变的脸色令朱翊暗笑,“其实我这么大费周章的把兵马调回来,是因为……我怀疑京城内有人要叛变!”
“什么?!”这……这是什么理由?
“赵先生别怕,听我仔细分析。”不待赵元任回神,朱翊先口头上占他一点便宜,然后悠哉游哉地背着手,学那酸腐的书生语气,气一气他,“先生有无发现,守卫京城的护卫在这段期间莫名多了起来?许多重要据点的官兵也都替换了?以往皇上不在京师,甚至历代先王不在朝时,均未有此异象,故若为有心人士安排,要一举拿下京城,岂不简单?”
瞅着赵元任铁青的脸,朱翊继续说道:“尤其从几天前起,重重兵马就开始布满城内、城外,这种蓄势待发的气氛,连寻常百姓都感觉到了,否则年节期间,街上怎会如此冷清?再者,本王的王府周围近来也布满了陌生的官兵,我担心这些都是他人想叛变的前兆啊!就是因为京城空虚,所以我才派兵回来,赵先生现在主政,不可能不知道城里的情形吧?”
朱翊的回马枪差点儿就打得赵元任无以应对。顺了顺呼吸,赵元任气得眼珠子都瞪大了,“这些人事都是老夫安排的!想想皇上正在前线作战,晋王不待在太原备战,反而滞留京师,分明有鬼!”
“赵先生此言差矣,是皇上要我留在京师的。”这倒也没说谎,是朱祈良让朱翊留在宫里,继续调查刺客的事。“何况我人在城里,等而下之的硬攻不是很不合理?又修橹辖轮,三月而后成,距闻又三月而后己。这飞楼、云梯、飞石连弩等等,我军一样都没带,也没挖什么土垒高墙,所以我说,我们是来守城,不是来攻城的!”
这一着赵元任倒失算了。朱翊留下是朱祈良的意思?“好,那老夫再请问七王爷,皇上要你留在京师,但可没要你举兵回京吧?要调动这么大的兵力,还必须有皇上的旨令,你手中可有御旨?”
“你怎么知道皇上没要我举兵回京?”朱翊仍是举止从容,不慌不忙,看不穿他真正的想法。“由于事出突然,这几天我看京里情况不对,便急调兵马回来,皇上的御旨……若我没估算错误,随后就到。”
想到皇上的御宝文书,朱翊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相信华儿不会让他失望的。
“随后就到?”赵元任发现自己的计划似乎有了很大漏洞,他完全抓不准朱翊在玩什么把戏。
不理会赵元任阴阳怪气的神情,朱翊朝底下的晋军一扬手,迳自宣布:“我军听令,今晚在城外驻扎,动作迅速,不可扰民!”
“你……”伟大的内阁首辅已气到说不出话来。
朱翊突然欺近他,低声冷笑,“我早知道你有这一手,所以我也留了一手。”之后马上退后一揖,恭敬无比,“赵先生,看来都是一场误会。不过依你公忠体国的程度,不看到皇上的御旨想是不会安心的。既然你我都在等皇上的御旨,不如至楼后一叙?我马上请人备桌酒菜,大家把酒畅言不是更好?”
“朱……”赵元任皆裂发指,大概濒临爆发的边缘了。
“猪心?猪肝?猪蹄膀?原来赵大人喜欢这种口味?马上准备!马上准备!”他笑嘻嘻地又朝从头到尾莫名其妙的林恺挥挥手,“林校尉一起来吧!你守城有功,这席上怎能少了你呢?”
几乎是被强行“请”到永定城楼后,那儿早已有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更令人惊异的,席上坐了几个人,且全都是朝中大官,如庄仲淳、兵部李侍郎等。
仔细一瞧,王公公也站在一边呢!
赵元任的感觉除了意外,还有微微的脂寒……这根本是朱翊早就安排好的,难道他真的早就掌握一切?那他为什么能不动声色至今?还让晋军中计前来?
太可怕了,这个敌人……
“坐坐坐,几位大人都很关心城门外的情况,所以我全请来了,赵大人应该不介意吧?”朱翊轻松地热着场。
除了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赵元任还能有什么反应?
“赵大人、七王爷,老臣不短言辞,就直说了。为什么城门外会是两军对垒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庄仲淳脸色凝重,一把美髯添得他益发有气势。
“其实是皇上要我派晋军回京镇压京城乱象的。”朱翊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赵元任,一反刚才在城楼上说谕令是自己派的那些话。
“朱……你……”赵元任一下子怒发冲冠,直想反驳。
“这说来就话长了,大家边用菜边听我说吧……”朱翊打断他,谈笑风生地叙述城外的情形。
赵元任气得说不出话,林恺及李侍郎、王公公等知内情者都食不知味、沉默不言,其他一干大臣们皱眉的皱眉、思考的思考。就这样,两个时辰过去,细细的雪花又开始飘下,室内气氛随气候更加寒冷了。
“所以皇上亲谕要七王爷派军回京守城,赵大人却一口咬定你是谋反?”庄仲淳为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下了注脚。
“哼!七王爷无法出示皇上的御宝文书,证明眼下他说的根本是脱罪之辞。”赵元任阴险的接话,他不管朱翊到底在搞什么,但他确定朱翊拿不出那东西。
“别急别急,咱们再喝两杯,稍待片刻绝不让大家失望。”依旧是那么沉稳,朱翊吩咐侍卫添酒,朝众人举杯。
“我看,你根本拿不出来吧?”赵元任冷笑。
“七王爷,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何必拖延时间?”庄仲淳说话了,他也觉得朱翊的行动很没道理。
菜肴的香气早就没了;城楼外士兵的锁甲上积了一层雪;不小心飘进楼内的雪花一碰到地便化了,连水渍也没留……这一幕一幕的画面全在沉默的众人间弥漫成无形的张力,连喘口气似乎都嫌大声。
“唉!”朱翊故意摇头晃脑,脑中想着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拖呢……气声未泯,铿锵之声从城楼石梯传来,“卡锵、卡锵……”像是军靴击地,十分有规律地传入大家耳中。
梁子毅上楼了,他高捧着一幅丝绸文书,垂首恭敬走到桌前,大声宣布:“禀七王爷,太原送来急件,此为皇上亲书,由快马派到太原,要我们即刻派兵回守京师,不得有误!”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的变为全黑,有的如释重负。朱翊则面有得意之色——就凭这份御旨,容华与他将更纠缠不清了。
“赵先生,这可以证实我们不是叛变了吧?误会一场!误会一场!我就说是皇上下的令,你偏不相信我的话,咱们自家人差点儿就打起来了,是吧?”
老脸怫然的赵元任咬紧牙关吐出一个又一个字,“的、确、是、误、会!”
第六章
容华站在坤宁宫外,平静地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她一点儿都不想进去,但是皇后派来的宫人语气强势,非要她走这一趟。
想也知道,这一定又是赵元任要见她的借口。
她在门外踌躇徘徊,不知情的人经过,可能还会莫名其妙这宁妃为何在大雪的日子穿着大皮裘,跑来欣赏坤宁宫楠木门墙上精细的雕花?
皇上派到太原的御令,只要仔细一推敲,她定会名列赵元任嫌疑犯的名单之中,但若是她死不承认,他也是拿她没办法……
不过得罪他却是大不智,也完全违反了她独善其身的原则。她不愿仔细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帮助朱翊,至少她现在心里虽然烦,却不后悔。
“娘娘……”站在身后的小绿口气迟疑,提醒她该是进去的时候了。
长叹口气,这次容华主动将两个小丫头留在外头,自己随宫女入内晋见皇后。这么复杂的事,还是别把她俩给扯进去吧!
一踏进殿内,赵元任立在中央,直视着她,皇后则连影儿也不见;跟着,他朝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像在捕食猎物那样。一旁林恺慢慢踱步而出,看着她的眼神亦不怀好意。
她不甘示弱地柔柔笑起来,纯净无畏的神情仿佛完全没感觉到飘浮在这坤宁宫大殿中的蹊跷气息。“赵先生,怎么不见皇后娘娘?”
“致玉在里头歇息。”赵元任仔仔细细地瞧她,一时有些迷惘。要不就是她演戏的功力太好,一点也瞧不出紧张;要不就是他老眼昏花了。“宁妃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赵先生关心。”她恬静地点点头。
“很好?”当然很好。他派去监视她的人回报,她这些日子可都安分地关在房内,一步也没踏出房门。“你清不清楚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要真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算白混了。
“略有所闻。”淡然的脸色兴起一丝烦恼——很真诚的烦恼。“好像是赵先生和七王爷产生了一些误会?听说险些酿成战祸,真是太可怕了。像我们这些闺中妇人,什么都不懂,这皇城里幸好还有赵先生主政,这事儿才能平安化解。”
“是吗?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费心解释了。”赵元任的笑容没了,门外头的大雪从晋军临城那日起便没有停过,但室内的寒冷却比不上他脸上的。“宁妃,其实我仍是不相信七王爷没有造反之心。”
“赵先生?”一次陷害不成,他又有什么计谋了?
“皇上的御旨来得突然,也写得不清不楚,是我忽略了七王爷的本事,就是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故作思虑状,赵元任移目正视容华,“不过,我想一定是有人帮他。”
容华心一惊,巧妙的垂下眼睑掩饰,“不都澄清是场误会了吗?”
“我调查七王爷很久了,我加派大军守城,就是笃定他这回要起兵反叛,所以他不可能事先请示御旨文书,但皇上的御旨却在那个时机出现,替他脱罪,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他停了一下,接下来的问话却是实实在在的质疑她,“你前一阵子和七王爷走得很近?”
不露一丝慌张地莞尔,她心里浮起王公公恭敬的样貌。是他?是他同赵元任嚼的舌?“赵先生去哪儿听说的呢?我最近都待在宫里,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赵元任忽而咧开嘴笑了,她果然知道自己被严密的监控着,却仍能暗中脱出他的掌握?无论这回皇上的事是不是她干的,他愈来愈有将她收为己用的渴望,反正要除掉朱翊机会多得是,尤其在他网罗了一个好帮手之后。
“也罢!”他走近她,不到两步远的距离和赤裸裸的目光形成另一种沉重的压力,“这一次就当七王爷好运,得了贵人相助。不过,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重复一次。”
言下之意是在告诫她,这一次就算了,但是下次最好她别再玩同样的花样。
“赵先生准备怎么做?”容华不想再忍受这种心理威胁,但她必须忍,所以不知世事的疑惑表情出现在她脸上。
“林恺,”轻轻一唤,林恺马上像狗儿一般跑过来,赵元任将问题丢给他,“你认为该怎么做这次的事才不会再发生?”
“禀大人,卑职认为,造成这次失败的罪魁祸首应加以惩罚,以儆效尤。”他若有所思地瞟了容华一眼。
“以儆效尤?很好。”赵元任点点头,眼中突露凶光,忽然从被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笔直地朝林恺的心窝刺去。
林恺猝不及防,硬生生受了这一刀,他睁大了眼,扭曲的脸上交织着惊恐与愤恨,全身的肌肉紧绷着,一手狠狠抓住赵元任行凶的手臂。“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你说的,严惩造成这次失败的祸首,以儆效尤。你负责守城重任,居然没能歼灭来敌,不是严重失职吗?”阴狠的一笑,赵元任将手中匕首又往前刺探了些,这个人已没有利用价值,又知道得太多,这是他最好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