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巷口处,慕淮追上了以淮,因为以淮居然停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不快去追?!”慕淮不置信地喊。
“你去找她吧。”以淮的神情看来是如此疲倦退缩,他一直都明白什么叫做想爱不能爱、想要不能要,就算现在追到语瞳又怎样?他还有伊莲,他快结婚了,他没有资格。
“你去追吧。她走下河岸了,你应该可以追得到她。”
慕淮深深注视着他。也许他不肯承认,但他看见的不是以淮,而是以淮痛楚的心;不是无情,而是用情太深。
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闯过街道去追语瞳了。
初升的月,银白的图腾随着河水的吐纳波动,一丝丝灿亮的白光投影于河水,飘荡、飘荡,语瞳的心思,也随着这河水荡着。
蹲在河边,语瞳不知道自己刚才跑了多久,横越了多少条马路,她只是毫无目的地看到路就走,看到车子就转弯……最后停在塞纳河畔。
没有什么特定的意义,她只是累了,好累好累,身体上的疲累犹可救治,心上的累却是无药可医。
她是有理由责备他们两个人的,这两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整件事,以淮得到了他再一次的报复成功,慕淮得到他报了仇之后的快感,而她,得到一颗完全无法愈合的碎裂心。
她不得不责备慕淮。她甚至怀疑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原来有的只是颗深沉而残酷的心。事隔这么久,他从来没忘记过她跟以淮对他的伤害,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跟以淮相同——报复。
她谴责以淮,深深为他感到痛心。他是如何安排得天衣无缝的等她走进他的圈套,语瞳只恨他用尽心机只为了报复。
她与他的开始,全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出来的,欲擒故纵,在她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欲罢不能。当恋情终于曝光,她犹豫着该不该跟他去美国,该如何跟慕淮摊牌——
语瞳想起那天在北投山上的餐厅,她终于明白那是以淮布下的局,挑个殷纬兰与她母亲惯常出现的时间、地点。她既然没办法快速地把问题解决掉,他就替她解决。
那么那天,他忽然急着想把她从餐厅带走、离开北投,是良心发现吧?可惜最后还是照了他原定的计画,不巧遇上了准备提早回家的殷玮兰。
一切的一切,以淮费那么大的工夫,只不过是要满足他的恨。
他跟乔想出的那招诈死的方法,真是可笑,可笑得悲哀。他甚至没有勇气当面向她承认他犯下的错,笨到拿另一个谎言来遮盖前面的谎言。
他也没有勇气去追寻他的自由;他一直希望的是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过生活,却作茧自缚,把自己关在自筑的牢里,锁在自以为是的恨里,伊露瑟拉那么近,以他的财力,要随心所欲过日子如此容易,他却走不出去。
在这一刻,语瞳才终于完全地认识了以淮。是了,以往那些若有似无的疑惑,似是而非的矛盾,都解开了。一个外表如此完美的男人,原来有着一颗不成熟的心。
这是语瞳的悲哀。但她同时也对以淮深刻地绝望了,这是以淮的悲哀。
“语瞳。”
慕淮沿着河边找了好久,终于看见语瞳的身影,终于放下一直担忧着的心,蹲在她身边,低低喊她。
语瞳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缓缓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眸子,清清亮亮,却空空洞洞,眼里什么都没有,什么感情都没有,是让人望一眼就会跌下去的忧郁空谷。
慕淮被她的神情给吓着了,他宁愿语瞳大哭一场,或是大骂特骂,任何反应都好,只要不要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感情、没有心,只剩空空的躯壳。
“语瞳,你别这样!”他喊,急促地去拥抱她冷凉的身子。可是语瞳苍白的脸像流失了所有的血,却又不肯掉眼泪,又脆弱又坚强,教人看了更心疼。
“语瞳,你别吓我好不好?我们不待在这儿了,好不好?我带你回纽约去。”
慕淮紧紧拥着她、抚着她,像哄小孩那样地哄她。他的温度传到语瞳身上,似乎她不再那么冰冷了。他搀起语瞳来,她也就不抗拒地让他扶着。他咬牙,真希望语瞳有点什么反应,可是她安静得像个假人。
慕淮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语瞳反常的反应让他差点想送语瞳进医院;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语瞳什么病都没有,如果勉强要说有病,就是心死了。
“我们回纽约吧,好不好?”
慕淮征询地又问了一次,急于把她带离这伤心地。语瞳不点头也不摇头,慕淮终于知道他再问十次也没有用,于是自作主张地把她架上了计程车,往机场驶去。
一到机场,慕淮赶着去拿机票、办手续。不放心语瞳,所以始终把她带在身边,牵着她的手,随时看着她,直到Check
in的时候,他把护照跟机票往柜台上一放,柜台小姐问他:
“另外一位小姐人到了吗?”
“当然,不就在我后面……!”慕淮一懔,忽然发现手里是握空了的,他猛一转头——
语瞳不见了!
慕淮的第一个念头——冲到服务台去广播叫警卫寻人!可是当他抓回护照在机场大厅疯狂寻找的时候,他的行动电话响了。
居然是语瞳。
“我不跟你回纽约。”
语瞳其实就在机场的角落打公用电话,慕淮也猜得到。他手握着电话,当下四处寻找公用电话的所在地。
“没关系,你不回纽约,我们上哪都可以,你现在在哪?不要躲我!”
“我打这通电话,只是让你放心,不要去报警说我失踪,不要到处找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坚强而认真。“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或以淮有什么瓜葛,就这样而已。”
会骂人了,有反应了,这证明语瞳已决定从刚刚那场灾难中走出来,慕淮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你准备上哪去?”
“我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回台北时帮我跟我家人报平安,谢了。”她冷淡地,像在交代一件件公事。
“语瞳,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语瞳——”慕淮终于找着了机场平面位置的指示图,公共电话……在——右边——
卡!语瞳挂了电话。
第十章
如果有人夜里是不做梦的,以淮算是其中一个。然而这些日子,他却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语瞳。没什么特殊场景,没什么特定时刻,也没有故事剧情,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语瞳,睁着那双翦水双瞳望着他,凄凄的,又爱又怨,却又有点不屑……
如此静态的梦,已足以让以淮冒出一身冷汗。
在伊莲身边惊醒,接触到的总也是伊莲那双又温柔又关怀的眸子。
“怎么?做恶梦了?”
“没有,没什么。”这也是以淮唯一的答案。他总不能告诉伊莲,他躺在她身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他抢走慕淮心爱的人,却又不能跟她长相厮守;爱他的人,却又不为自己所爱——他们四个人,为什么能把爱情这两个字写得如此复杂?
下了床,小心翼翼不吵着伊莲,一个人在暗沉的客厅中抽菸抽到天亮。
窗外银月高高挂着,每一个月夜都像那日北海岸的月夜,每一处星辰都让他忆起那日跟语瞳的缠绵定情,她坚定而不保留的爱,是让他迷眩于假戏终至真做的原因……。
在如此深刻的爱情下,当他猛然惊醒,已坠入对她的迷恋中无法自拔。
说他已经能把语瞳完全从记忆中除去,那是骗人的。那天,当语瞳听见他与慕淮的尖刻对白之后,他虽然让慕淮去追她,但事实上,他仍是跟在慕淮身后,陪着慕淮追语瞳追了大半个市区,直到看见慕淮扶语瞳上了计程车,才像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恍惚地回到家里。
那天之后,他无时不刻的打电话给乔,要乔做他的线人,帮他留意语瞳回纽约后的生活行动。乔说语瞳活得还算好,常跑旅行社不知办些什么,但那股憔悴与空空荡荡的茫然,是掩盖不住的。
以淮一听,霎时心绞痛了起来,几乎想订机票飞奔纽约,就算不见面,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看她也好,可是乔只差没骂人,堵他——
“你去看她做什么?再去惹得她心思更乱吗?她已经好不容易对你死心了,你何苦又去招惹她?”
以淮陡地一惊,怔住了,沮丧而无奈地收了口,再不提这事。
于是每夜每夜,他站在夜黑如墨的玻璃窗前,看见一个修长、落寞的人影——他愈来愈厌恶的自己。
日复一日,离他和伊莲的婚礼愈来愈近。与伊莲的婚礼就订在下个月,其实这一切都有些多此一举。他们在法国并没有太多的亲人,要结婚随时都可以,以淮这么多此一举地订出步骤来……其实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一种矛盾的挣扎吧!
这天下午,他有了个意外的客人。铃声大作的时候,去应门的是伊莲,伊莲看着门外一个高大的东方人,有着与以淮神似的面容,正怔着,他开口了:
“我找殷以淮,我是他哥哥。”
以淮在客厅里听见慕淮的声音,惊讶地站了起来,这是个太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淮很快地被请了进去,伊莲体贴地把客厅让出来,自己避进卧室。这两兄弟的会面每次都如此凝重,此时亦不例外。慕淮坐进了椅子,以淮则靠在柜子旁边抽着菸,对峙的模样。彼此对对方防心依旧很重,两人谁都不肯先开口。
好半天,面色凝重的慕淮才故作轻松似地开了口:
“听说你下个月结婚?”
“嗯。”以淮淡淡回了一声,弄不清楚慕淮的来意。
“取消吧。”
慕淮出人意表的说了,虽然字面上像胡闹,但他的口气既正经又严肃,以淮忘了生气,拧眉反问:
“你这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管语瞳了?”
慕淮静静地、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往桌上一放。
“这是语瞳写给她妹妹语蓓的信,语蓓带了这封信来找我,他们一家人都很担心语瞳,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顿了顿,似乎与自己的骄傲在作战,末了终是放弃。他哼着:
“我的办法,只有到巴黎来找你。”
以淮震了震,不知道语瞳发生了什么事。匆忙地拿起那封信来看,寄件人的住址并不详细,只有一个饭店的名称,然而那邮戳,却盖著「伊露瑟拉”。
语瞳在伊露瑟拉?以淮真的楞住了!思绪是一片混乱,完全理不出头绪来。他迫不及待地取出信纸,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读下去。每多看一个字,他的心情就愈往下沉一分;每多看一个字,他心里的伤口就更再撕裂一分,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的几句话上:
“……语蓓,对这两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我没有任何一句话好说。我不恨他们,我怜悯他们,因为他们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包藏在恨意之中,而宁可忘记世界上其他的美好。
我不恨以淮,真的。即使以淮如此不完美,我还是爱他,我说过的,以淮是那种——即使有一百个缺点,还是让你忍不住要爱他的男人,这是我的悲哀。
这个以淮一直想定居的自由小岛,反而是由我来居住了。讽刺吧?我后来想想,他那么样把伊露瑟拉当成一个圣地般来梦想着,根本只是他的借口罢了,他根本已被恨蒙蔽,何来其他心力追求自由?什么时候他能放下心中的包袱,他就能获得自由,即使不在伊露瑟拉。
别担心我,我不会去自杀,你姊姊我不是那种会寻死寻活的人。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回台北或纽约了。这个岛很好,简单、不复杂,没有太多的人,我亦是个陌生人,有时候陌生人反而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不必交心。没有利害冲突,就没有伤害。
你可以说我是绝望了,对“人”绝望,对“爱情”也绝望……。”
不哭不吵不闹,不发疯不寻死寻活,语瞳的反应看似平淡,却是最可怕的一种反应:心既已死,何必哭泣发疯?
以淮打从心底震颤!老天!他对她做了什么?在这些字句里,他已经看不见往日那个灵动慧黠、雅致动人的女人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只是一抹冷淡的、无光无色的,在人世间飘荡的一抹影子。
以淮彻头彻尾泛起一丝冷颤,比起寻死寻活,这是另一种折磨。
“我认识的语瞳一向认真过生活,对生命充满了正面的期待。”
慕淮苦涩地说着,双手苦恼地交握放在膝上。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对人生绝望的语瞳。我们两个……毁了她。”
慕淮由衷的反省震惊了以淮。他认识的慕淮是强势的、高高在上的,他没见过他这般承认自己的错误,也许在他心中对语瞳不只有深深的歉意,还有难以抹灭的情意。
以淮再想到自己还有伊莲这个难以抛却的包袱,他退缩了,违背自己心意地推却:
“你为什么不去找语瞳?我相信你会很愿意陪在她身边,帮助她恢复往日的欢笑。”
“你以为我不想?!”慕淮阴郁地瞪着他,声音低哑地近乎嘶吼。“语瞳爱的是你,你不明白吗?对语瞳来说,去十个我,都比不上一个你来得有用!”
骄傲如慕淮,要承认自己终于在爱情上输给以淮,本就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更甚的是,为了心中对语瞳始终无法抹灭的爱,为了能让她再展欢颜,他不仅得把语瞳还给以淮,还得来求他!
他狠狼瞪着以淮,咬牙说: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我看到那封信是两个礼拜前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语瞳,我根本不想来!”
以淮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惊愕、悸动和迷茫全写在脸上。他长叹一声:
“可是我对伊莲有责任……。”
“见鬼的责任!”慕淮重重地站了起来,弄翻了椅子。他对这整个情况恼怒,对自己竟然千里迢迢来找以淮感到恼怒,对以淮矛盾的反应更加恼怒!
“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对伊莲负责?!你不爱她,却娶了她,这叫做什么负责?!你以为你可以骗伊莲多久?有朝一日,当她知道原来她丈夫心里最爱的女人不是她,你叫她作何感想?!你倒不如早点放她一条生路!她从现在开始寻找,也许还会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你教她还有什么机会?!”
“随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