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佩凤她们,一个是迎蔷的母亲,一个是她堂妹,另一个是她母亲内定的女婿。他们是同一国的,一挂的,而他不仅势单力孤,也跟这个群体很难有任何关连。所以在何佩凤又开口轰他时,他走了。
他觉得自己很蠢,蠢得以为只要迎蔷爱他就没有任何问题,蠢到觉得她家人的问题都可以解决……真是愚蠢!
叩叩叩!他的房门没关,敲门的人只是礼貌的告知,方宸一转头,晶晶不请自来,那张圆圆的脸微笑着。
“怎么?像个被拔掉插头的机器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这不像你喔。”她自动地抓了张椅子坐下。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机器本身出毛病了,就算插上插头也没用。”
晶晶看着他,研究似的。
“唉,我听人家说过女人谈恋爱会变得漂亮,男人谈恋爱会变得不像样,这话用在你身上还真正确。”
“谁说的?”方宸笑得苦涩。“帮我打个金牌给他。”
“你怎么不去找迎蔷?”晶晶不想拐弯抹角,她直说。
方宸楞了楞。他跟迎蔷的事很保密的,未曾公开,怎么晶晶的口吻,像是对他们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必去找她吧?又没什么事。”方宸压低了口气,还想瞒。
“是吗?”晶晶笑得诡,故意想起什么事:“喔,对,我忘了,那天我在迎蔷房间里捡到你的皮带……忘了还你。”
那条皮带,原来在晶晶那里,怪不得方宸后来到处找都找不到!方宸的眼睛瞠圆了,而晶晶那笑得坏坏的脸又不像在骗人……唉唉,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要是再装傻,好像就太假了。
方宸索性不再提,就算默认。他只是忍不住再叹一声:
“我去找她做什么?我现在才知道,迎蔷不违抗她母亲不是没有原因的,她那个妈──”
“这倒也是,”晶晶沉吟起来。“如果你还在台北工作,那还有一点可能。就算她母亲准许迎蔷跟你在一起,可也舍不得女儿陪你在这深山上……。”
这不正应了那王八蛋杨景康上回说的──“你能给迎蔷什么?就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方宸的脸色变了,从白到青,由青转灰,晶晶一句话还没讲完,方宸的脸上已经换了七八种颜色。
唉!该死……晶晶说着说着,自己就住嘴了。她今天是怎么了?口没遮栏的,她可不是到这来故意要让方宸伤心的。她连忙改口: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对不对?我也陪德稚在山上啊,我也不见得就受苦受难了。我觉得,只要迎蔷不在乎,一切都好办。只是,你也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是不是?而且,哎,她一个人在台北,势单力薄,你又不在她身边,要她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晶晶一个人喃喃自语似的,方宸本来也没专注在听,可就是后面那几句,仿佛开启了他脑子里的某部分。他忽地抓住晶晶的肩,迫切问起来。
“啥?什么?”晶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吞吞吐吐说:“我……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她。就积极点去追她。不要因为她妈凶着赶你走,你就摸摸鼻子回来了。”
方宸怔怔地盯着晶晶,那双眸子似乎被定住了,而他的脑子却飞快地思考着。突然之间,他身上的某个开关像是被打开了,他陡地从晶晶身边跳起来,脸上不再有茫然忧虑,而是某种神采、某种固执狂热和坚定。
换成晶晶呆楞掉,方宸这样的神情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太坚毅的样子,跟刚才差太多了嘛。
“晶晶,谢了!”方宸的脸上竟然还有了笑容,很明朗的笑容。“你知不知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刚刚说的话最有建设性?”
什么话!
“事情都还没解决,你就得意起来了?”晶晶不由得骂:“再嘻皮笑脸下去吧!你这个死个性──”
“别骂别骂!”方宸笑着,向她滑稽赔礼:“别生气,赶快告诉我,迎蔷地台北的住址在哪?别告诉我你没有,我听见你问她的。”
方宸的行事哲学真让晶晶又惊讶又无奈。
“你疯了?就这样去找她?我刚刚说的话你是听见没有?你不可能放弃绿屋,而她母亲对你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加上你的工作,就更打折扣。阿宸啊,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你想清楚!”
“我清楚得很!”方宸笑得乱有把握的。“可是你不也说过,迎蔷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鱼可以先放冰箱!”
晶晶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答案?鱼可以先放冰箱?绿屋就先冰起来喽?不过仔细想想,方宸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这么多问题都难以解决,至少先解决一项,其它的再说了,这完全是方宸的处事风格──决定了,就去做,管他接下来还有什么。
晶晶像是也懂了,她笑着,转身出房门去,赶快替方宸找迎蔷的住址了!
对迎蔷来说,这样的日子说是坐牢、禁锢,一点也不为过,与其用这些形容词,不如说她是茫然──茫茫然于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非常安静,奇怪地顺服,何佩凤或景康要她参加什么晚会,她总是乖乖地去,不抗拒,却也提不起劲;而没事的时候,坐在窗前,迎蔷可以闷闷呆望窗外一望几个小时。尤其是屋外抽芽的绿树,偶尔飞过的麻雀,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研究似地望着她们。
这样的迎蔷,就连何佩凤也担心起来。她无法解释自己在担心什么,印象中,女儿不一直都很顺服的么?前阵子是极度地意外,现在恢复原状了,她该放心才是,可是她心里总有种隐忧,觉得女儿的顺从,其实更像种无言的抗议,放弃希望似的沉静。
她做的一切,她这一辈子所希望的,不过就是希望女儿能得到她未曾获得的幸福。所以才会替她铺好一条平顺的路,总要迎蔷幸福之后,才可能有快乐吧?可是女儿目前的样子,跟快乐两字似乎沾不上边。
何佩凤担心着,也问过,可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如坐针毡地更不放心。这天,她有事得出门,特地还让萱芙在家陪着迎蔷,怕迎蔷闷着了。
然而闷着的人恐怕是萱芙。何佩凤前脚一走,萱芙其后接了通电话,咭咭咯咯地在电话里暧昧地笑了半天,然后就打扮得又亮又艳,出门去了。
但,也是萱芙出门之后,迎蔷忽然有了精神,想出走走了。她从椅子中站起来,梳洗打扮,便走下了楼,女佣玛丽亚看见迎蔷一副出门的模样,紧张道:
“小姐要去哪里?记得带行动电话,要是找不到小姐,太太要骂的。”
迎蔷默默看着玛丽亚。
“太太问起,就说我去找我爸。”
迎蔷告诉玛丽亚的并不是借口,她真的来到了父亲的家,坐在父亲家的客厅,那个“另一个女人”──于秀琼,讶异而热忱地接待她:
“坐坐!喔,你爸在书房里,要喊他出来,还是……。”
秀琼陡地有了那么点无措,因为迎蔷极少出现在她家。就她的印象,迎蔷即使不像何佩凤对她那么怨恨,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感,毕竟十几年前薛明远的确重重伤了她们母女俩的心。
这让秀琼对迎蔷有了种奇特的歉意。难得见到迎蔷,她总想弥补些什么似的。
“您别忙,阿姨,”迎蔷笑得很淡,很单薄的。“我去书房找爸就好。”
迎蔷才刚要移步,薛明远已经听见了声音,先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一见到迎蔷,就惊异地叫了起来:
“蔷蔷?你怎么了?变得这么瘦?”
“没什么,”迎蔷微微笑笑,就在沙发上坐下。“我本来就很瘦嘛。”
薛明远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他在迎蔷对面坐下,说:
“怎么忽然来找我?发生了什么事?”
迎蔷主动来找父亲的次数数得出来,也难怪薛明远会这么担忧。于秀琼见了,也主动退出了客厅,把空间留给两人。
“我只是想……只是想……,”迎蔷看着于秀琼离去的背影,再缓缓转回来的时候,眸中竟泛起了泪雾。“我只是想告诉你,爸,你上回跟我讲的那些,我想我……开始有些明白了。”
“什么?哪些?”薛明远微微困惑,半晌,他才猜到:“是我说了,关于你嫁给景康的那些话?”
迎蔷很勉强她笑了笑。
“你说了,不管考量什么因素,当然第一得选择自己的最爱。那些所谓的财产、地位、家世学历,都不过是附带的条件……我想我现在有一点懂了。”
薛明远凝视着女儿,若有所感地叹了口气。
“卡在两个男人之间,苦了你吧?蔷蔷,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也许如果太平顺了,反而你又不在意了。”
“不,不是,我不是要来谈我的!”迎蔷慌忙把话题扯开,解释着:“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说的那些,我有些明白了,你十几年前所做的事,我也有些体会得了你的处境。虽然我不能说那时你抛弃我跟妈是做对了,可是……我想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
将心比心,迎蔷这几天想通了这些。如果她嫁给了景康,却忘不了方宸,藕断丝连……。
她虽然还没走到跟父亲相同的那一步,可是父亲的经历、他的想法,这十几年来她怎么想地想不透的,怎么样地无法原谅父亲的,如今她拿来跟自己的处境相比,一下子,全释然了。
薛明远静静望着女儿,心中的感动却无法言喻!他这个既柔弱又坚强的女儿,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虽然,她还不明白自己的爱。
“蔷蔷,悲剧最好在发生之前制止,这是我一直认为的。十几年前如果我能了解这点,我想我跟你妈就不会有如此遗憾的悲剧发生。我想说的是,现在你还处在悲剧发生之前,你打算怎么做?”
“我……我不知道。”迎蔷咽了咽口水。她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停地逃避。再一次,她吧话题扯开:“爸,我来不是要说这些,我是想说,也许妈不原谅你,你也肯定有错,可是我……我不会再像妈那样恨你了。还有,麻烦你告诉于阿姨,不管妈怎么恨她,不管我以前对她有多少偏见,我想都不会再有了。”
一直到这时,薛明远才终于无法压抑心中的感动,眼睛也雾蒙蒙的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伤感又是感慨地:
“我想,你于阿姨会很感激你今天说的这些。不过蔷蔷,不管我们怎么高兴,我们最开心的还是看到你幸福快乐。不管你决定什么,想做就去做吧,不要等到将来后悔。”
“我……我……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迎蔷正勉强地思索着说词,恰好这时于秀琼给迎蔷端来了她最喜欢的花茶,迎蔷利用这机会站了起来。“不用麻烦了于阿姨,我也该走了。”
“这么急?”秀琼没听见刚才薛明违和迎蔷的对话。慌张地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别管我,我现在就进房间……。”
“不,不是:”迎蔷比她更急。情急之下甚至拉住了秀琼的手,这举动十分突兀,她从来不留给过秀琼什么好脸色,更遑论任何亲密的行为。不仅秀琼楞住,迎蔷的脸也微红。“你们也知道,我出来太久,妈会担心的。”
“这倒也是真的。”薛明远化解了这微微尴尬的场面,他挽着还怔愣着的秀琼,在门口送迎蔷,意味深长地说了最后一句:“蔷蔷,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一定有勇气去做你所决定的任何事。记住,别让以后的自己对自己遗憾。”
迎蔷震了一震。好重的话!别让以后的自己对自己遗憾。她下意识看了眼父亲与于阿姨,他们安详地依偎着,眼神如此的温柔,诉说着幸福。父亲十几年前的举动毁了一个家,造成了一个悲剧,却成就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若是父亲当年放弃于阿姨而选择母亲呢?可能母亲也会跟于阿姨一样幸福么?或者,终于仍是另外一种悲剧?毕竟父亲并不爱母亲。
如此一来,虽然迎蔷不能赞同父亲的做法,却也不能责怪他。他不走,并不代表母亲就能幸福一辈子,搞不好,反而成了两个悲剧──于阿姨与母亲的。
事情,总有这么多面、不同的角度。是从认识方宸之后,迎蔷明白了这点。相对于执着一种是非看不透的母亲,迎蔷学得更多了。
泪水又模糊了她的瞳眸。她再看了一眼相爱的父亲与于阿姨,终于坐进了自己的车。往回家的路开去。
家里,还是安静的。母亲还没回家,萱芙她出游未归,迎蔷看见电话旁留了留言,是玛丽亚的字迹,上面写着景康提醒她的事:“明天早上十点,机场。杨景康。”
机场代表什么迎蔷知道。景康前几天就说过,他父母出国渡假回来。他准备带迎蔷去接机。景康的父母迎蔷不是不认得,他家的晚宴餐会迎蔷也参加过,可陪着景康去接机……这几乎是认定了她是杨家未来的媳妇了。
唉!迎蔷轻叹。是因为方宸的缘故,景康加快了脚步,订婚的日期,恐怕都已经在母亲和景康的心中了。
迎蔷手里捏着那张便条纸,无意识地走上二楼──她的房间。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一声呼叫,有人在远处喊她:“薛、迎、蔷!”
迎蔷深收了一口气,不是吧?一定是她的幻觉,怎么可能有人喊她?更糟的是,那声音还像方宸呢!老天!她想他想到这种程度了?迎蔷用手揉抚额角,继续往楼上走了。
可是,又是一声:“迎蔷!”
迎蔷怔住了,感觉声音就在她家楼下,她的汗珠从发丝里泌出来,开始觉得可能不是她的幻觉。
又一声:“薛、迎、蔷!”
迎蔷这下肯定了,她想也没想,立刻奔到走廊上,拉开对着街上的窗帘,瞪着楼下的人,在震动和迷乱中,她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了!
“喂──”果然是方宸!穿着一条牛仔裤,简单的T恤,两手空空,就上台北来了?这家伙居然还笑着,双手圈在口边对她喊:“喂,我的手表是不是还在你那?”
迎蔷呆住,已经目眩神迷,思考速度变得跟乌龟一样慢,唯一还能活动的,是她的脚,还有一个念头:方宸!她返身就往楼下奔去,奔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