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die!你又开始顽皮?下来!”方宸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作势要它下来,那只猴子也像听得懂,晃了几晃,便乖乖蹲在窗边,等方宸丢给它果子。
“你懂点规矩好不好?”方宸有趣地跟小猴子说起话来。“看到没有?我们来了客人,别把人吓跑,否则我以后就不准你来了。”
迎蔷噗嗤一声笑出来!
“说不定是我把它吓跑呢。”
“不可能。”他摇头。“Eddie鬼怪得很,你没看过这么机灵的台湾弥猴。曾经他也是这里的过客,在这里养好伤之后被我们放回山上去,可是这家伙几乎每天都脱队回来看我们,还跟我们要东西吃。”
Eddie果真灵敏,活像是明白方宸的话,从窗口一跃,轻轻停在方宸的肩上,伸出小掌,跟方宸撒起娇来。
“打我?好大的胆子,愈来愈不像话了。”方宸作势要把它从肩上拖下来,逗着它玩:“什么?还要苹果?没有苹果啦!都被你吃光了。我们这几天都不能下山买东西你知不知道?”
Kitty喂饱了,懒懒的不再吮奶嘴。迎蔷小心翼翼地把它还给母亲,转回头来看见兀自逗着Eddie的方宸。这个对猴子说个不停的英俊男人,宠溺的言语、无比的耐心,不知怎地,竟让迎蔷的心湖又起了波涛,激荡着她。这些小动物何其有幸,能遇见他这样的一个好人来照顾?
迎蔷突地脱口而出:
“抱歉,我昨天晚上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什么?”方宸茫然不解,寻思了好半天,才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哈哈大笑起来。果然如同德稚所说,他根本就忘了。
“是那些“吊儿啷当,不去做正经事”之类的话?”他不在意地耸肩。“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本来就是嘻皮笑脸,廿七岁了还一事无成,没车子没房子没银子,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现在做的事很有意义。”迎蔷热切地:“如果你还留在台北,只是每天为了权与利在商场里翻滚,就算你有再多的车子银子,我反而会觉得你一事无成。”
“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对吧?”方宸脸上的线条乱了,挺尴尬的样子。“那些家伙就爱夸张八卦,把我说得很伟大的样子,你别听他们的。”
迎蔷嗤笑,忍不住顽皮起来:
“你怎么晓得他们把你说得很伟大?也许他们说的是你抛弃了一切家当来到山上,简直就像个傻瓜。”
“对对对!我本来就比较像傻瓜。”他抓抓头发,速速转移话题:“唔,不行,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才早上你就困了?”迎蔷糗他。
他看起来很无辜。“晚上都没睡,你说我该不该困?”
“为什么不睡?”迎蔷讶异。
“工作。”他眨眨眼。“你呢?昨天晚上在车上睡得还“舒服”吧?”刻意强调“舒服”那两个字。
可恶的男人!明明知道车上不可能睡得舒服。
“不劳你费心。”迎蔷哼。
“根据我活这么大的经验,”更可恶了,倚老卖老起来。“就算再贵的车,睡起来也不可能四肢成大字状摊平,木板床虽然硬一点,至少还可以翻身。”
“我怕有虫。”迎蔷咕哝。
“它又不吃人,又不咬你,也不会跳到你身上,你怕的话,我陪你睡好了。”
一连串听起来还算正经的话,没想到结尾加了这么一句,迎蔷气得拿起托盘K他!他笑着躲,却反手扔给迎蔷一个水桶:
“如果我是你,就亲自去把房间打扫打扫,这样晚上睡起来就有安全感了。”
“说了这么多垃圾话,这倒还像句有用的建议。”迎蔷笑靥一展,站起身来捡了水桶,打算去找抹布,临走前问他:“你不来帮忙?”
“我困了……。”方宸装疯卖傻地打了个大呵欠,认真八百:“而且我去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年都不能扫地,否则会倒大楣。”
去他的算命!迎蔷本来就对他不抱太大的希望,摇摇头,走了。
仔细地擦抹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迎蔷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泛红了,头还略略有些晕眩……不过她还是执意要“做完这件事”。一般的正常人,大概都难以体会她这种异样的心境吧?谁会把打扫房间当作一件“难得的正经事”?
可是迎蔷从小被呵护着长大,生病之后更加像是在保温箱里的宝贝,任何一项工作对她来说,都回归到最单纯的原因──只为了工作结束之后。那种“成就一件事”的感觉。
抹去额头上的汗,迎蔷的清洁工作一直到午后才总算把房间清理了干净,还好没让她发现蟑螂、蜘蛛──任何一只不速之客的痕迹。铺了两层刚晒过、带有阳光味道的棉被,大功告成。
像个小孩子,终于完成一件足以令大人赞赏的事,迎蔷带着笑容把清洁工具拿出屋子,迎面遇见晶晶。
“刚摘下来的新鲜青椒。”晶晶笑着走来,手里提的竹篮里全是蔬菜。“去陈婆婆那边买的。”
这不是迎蔷第一次听见陈婆婆这个名字。
“陈婆婆是谁?”
“喔,算是邻居,再往山上走个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她家。她自己种菜、养鸡养鸭,我们常常跟她买,又便宜又好。你看这只鸡,”晶晶左手往上提了提。“刚宰好、拔完毛的放山鸡哟,阿宸特地要我去买的。”
“要做什么?”迎蔷微微歪着头。
“晚上就在外面吃烤肉,阿宸说要让你吃点特别的,他要烤鸡呢。”晶晶霎霎眼,很正经期待的样子。“跟你说,他的烤鸡可是一级棒,不输给大饭店的哟!”
第四章
“鸡肉可以吃了吧?”
阿晖嘴馋地伸手想去抓烤架上的鸡,被方宸“啪”一下用煽火的纸扇打下来。“我说可以吃才可以吃,还没烤好你没看见?”
空气中泛着春末的微凉,繁星洒满一地,夜原是幽静的,但轻轻的虫声化成了背景,衬着他们嘻笑的声音,欢乐的声音──响彻整个不寻常的夜。
绿屋前的空地,用石块叠起三个火炉,一个架上铁网烤蔬菜,一个架高烤鱼,另一个架得更高,树枝穿过全鸡架在上面,旋转着均匀焙烤。
全鸡不经过任何料理,只抹了柠檬汁和盐,焙烤过程中不时刷刷白酒。然而架下起火的材料,却是名副其实的松枝!劈劈啪啪起火后的松枝香味顺着烟熏进鸡肉之中。
迎蔷从来不知道方宸烤个鸡还这么讲究的,让她这个美食主义者也看呆了。
“来,尝尝看,”方宸切下一只鸡腿递给迎蔷,迎蔷怕烫,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鸡肉放进嘴里,才只尝味道,立刻眼睛就张大了。
“哇!”迎蔷迫不及待地又撕下另一块,真是美味!“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鸡!你怎么这么厉害?”
方宸得意洋洋。“我这个人就是标准的表面上看起来一事无成。其实却会做很多事的那种。”
“是啊,”晶晶笑。“会的都是不正经的那种。”
“啊!鱼都快烤焦了!”德稚惊呼。“阿宸你怎么不顾?”
“离我那么远我怎么顾?”方宸回答得理直气壮。“不是在迎蔷面前?应该她顾。”
“咦?我不是客人,负责吃就好了吗?”迎蔷难得也调皮起来。
如此愉悦的气氛,大家一起玩、闹、疯、笑。迎蔷不是没当过主角开过欢迎会,从小到大,母亲替她办的生日、毕业各种名义的宴会数都数不清,可是在她记忆中,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愉悦、这么自在、这么真真实实地感觉到“快乐”!
这些人,善良、真挚、执着、直爽。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待人处事的方式。让迎蔷明了世上原来不只有萱芙那样攀权附贵的人,不像景康汲汲于名利,不像母亲只有狭隘的一种价值观……从他们身上,迎蔷看见了生命的本质。
一直到欢乐的烤肉晚会结束,各人又各自分工合作,有人收拾烤架,有人清理垃圾,迎蔷跟阿晖在厨房里清洗碗盘的时候,仍然想着这些。
她始终很埋怨自己莫名其妙的生了那场病,如果不是那场大病,也许家人还不会如此严重地以关爱的枷锁铐着她;可是如果不因为这场病,她又怎会瞎蒙瞎撞地来到这山上,被困在这,然后认识这些有趣的人?
缘分的巧妙,现实无法解释。迎蔷把盘子放在水龙头下冲,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人──储方宸。她没找着他,却是让她来到这山上的原因。她随口问阿晖:“你知不知道这山上有一条霞云路?”
阿晖不只讨厌煮饭,也讨厌洗碗,更讨厌擦盘子!他拿着干布拭盘子的姿势惊险万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相信那盘子随时有可能掉到地上去!在这种情况之下,阿晖很难一心二用回答她的问题。
“霞云路?那条产业道路半年多前就废掉了,里面的住户都搬出来,没人住了。”
迎蔷不只问错了时机,当然更问错了人。阿晖是神经最大条的一个,压根不会去追问她问这些干什么,他脑里想的只是──不要再摔破盘子、不要再摔破,否则晶晶要骂人……。
于是迎蔷只好怀抱着这个答案落寞地当作结果。那条路没人住了?不晓得那人搬去了哪里……。
隐隐约约,一阵清越优扬的乐音传进迎蔷耳中,迎蔷关起水龙头,好奇地侧耳倾听,竟像是某出歌剧!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不太搭。她困惑地转头看阿晖,他兀自跟碗盘搏斗,对那音乐却像是习惯得恍若未闻。
“怎么会有音乐?”迎蔷只好开口问。
“阿宸。”阿晖回答得够快。“他的私人音乐时间,我们都不去吵他的。”
迎蔷楞楞地扭头往音乐飘来的方向看,更加惊讶了。方宸令人意外的事太多,每多认识他一分,就发掘出他玩世不恭外表下深藏的另一面,像个谜题,诱惑着她去解,却也像是永远也解不完。
她擦干了弄湿的手,脚步带她往熟悉的乐音走。那调子愈来愈清晰,是蝴蝶夫人在唱“美好的一天”。她喜欢普契尼,她记得母亲带她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看这出戏时的情景,那种奇妙的感动。她不知道宸是否跟她有着同样的感觉?
“我们都不去吵他……。”阿晖刚刚说过的话。方宸想必希望有他私人的空间。
迎蔷偷偷把眼睛凑到窗户边去,看见屋内简单的陈设,是方宸的卧房。他舒服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指上夹着的菸燃着氤氲,那种安静的感觉,是迎蔷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现过的成熟,这样的他有股独特的吸引力。那闭合的眼眸、那男性化的眉梢,那阳刚的唇线……。
迎蔷眨了眨酸涩的眼,不准自己再偷瞄,不准自己去打扰他,但却也不想离开。
贴着墙坐在他房间外面,一道墙隔开了两人,却隔不住乐音的传递、隔不住乐音给人的感受。痴情的蝴蝶充满了信心与希望,等着迎接情郎,她又如何得知。这情郎有朝一日会辜负她的情?人的际遇,可不可能合理一些、美好一些?
乐曲结束了,音乐的气氛一转,接着叙述故事的发展。迎蔷闭上眼专注聆听乐音,未曾察觉的是,她身后的窗已不知在何时被打开,方宸正好整以暇地趴在窗上,颇兴味地俯看着她。
“我说,你是想向我求婚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迎蔷惊吓地跳了起来,猛抬头,跌进一双似笑似谑的眼,像做贼被逮到,她的脸红了起来,不开心地:
“你乱讲什么?”
方宸大笑起来,极故意地:
“不是来跟我求婚,干嘛偷偷躲在我房间外面?再不然。至少你也暗恋我吧?”
迎蔷的脸更红了,刚才是羞红,现在则是气得冒火!她气得脑中昏昏,这死男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她迸出一句恶话:
“我暗恋你?你作梦早早醒吧!”
“哎,生气了?”他笑容敛住,很冤枉的表情。“开玩笑而已。而且这种玩笑还可能泄露我心里的秘密,很危险的。我之所以会这么说,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中就极度希望你暗恋我……唉。”
迎蔷被弄糊涂了。不是在占她便宜?怎么一下子又成了他的某种表白?算是……表白吗?她仰头看他,而他那足以穿透人心的凝视又让她立刻垂下了眼眸;她的心跳加速,呼吸静止,全身的震荡仿佛永远都不会停。神思眩惑中,她却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像在哄人:
“好啦,不生气了,进来我放音乐给你听。”
“我不要听了。”迎蔷嘟起了嘴。
“也对也对,我的屋里都是菸味。”他替自己找台阶下。
“你还抽菸?害死自己也就算了,还让动物吸你的二手菸?”迎蔷嫌恶的。
“又不是故意的。”方宸闷闷的。“以前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改不掉。我已经很惨了,平常都不抽,只敢躲在房间里薰自己。”
一副很委屈的样子,那无辜模样让迎蔷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她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下定决心要跟他生气,都维持不到五分钟。
“这样吧,不听音乐,去上工。”方宸似乎永远不会闲着。
迎蔷讶异:“这么晚了还工作?”
“跟着我就知道了。”方宸吹着口哨出房门,走向餐厅旁边的房间。那里,大概是全绿屋最现代化、最科技的地方,有电脑,有大萤幕,有些仪器,还有兽医看诊台那样的东西。
坐在电脑前面的是德稚,他对着进门来的方宸笑道:
“今天不是你轮班吧?还是好心要来代我的班?”
“带人来参观。”方宸的口吻像迎蔷是白痴观光客。
萤幕上,是个简单的地图,很多绿点点,分布在各处,方宸解释:
“麝香猫是夜行动物,所以晚上才观察得到它们的活动。这些绿点,是我们放陷阱的地方……。”
“陷阱?”迎蔷惊吓地打断他的话:“你们不是在保育动物吗?干什么捕捉它们?”
“别担心好不好?”方宸皱眉。“陷阱只是笼子,不会害动物受伤。我们把动物带回来,套上追踪器再放它们回山上。这样我们才能做纪录研究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迎蔷懂了。
“咦?那会动的小红点是什么?”她指着萤幕。
“那就是装了追踪器的麝香猫。今天只看见一只,其他的呢……。”方宸眼神严肃起来,紧盯着萤幕思索。
“到目前为止,只有三只麝香猫装上追踪器。”换成德稚解说。“它们向来单独行动,而且聪明,再加上我们的设备古老。只能用最传统的方式,所以保育的效果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