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方宸腿起眼睛。
“我妈嫌脏。动物又不天天洗澡。”她笑道。
“你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动物是最单纯的,如果不去欺负它,她根本不会来侵犯你。人虽然会天天洗澡,却不可能像动物这么善良。”
迎蔷怔了怔,再度臣服在他脑子里的那些歪理。说是歪理,倒也挺说得过去,他思想的成熟实在超过他外表的玩世不恭。抬起头来,他那对漾着琥珀色彩的瞳眸在她心湖激荡着,再一次,她深深为他所迷眩。为了掩饰自己酡红的脸,她站了起来,散步似的,逃开了他。
“咦?酒喝光了?”
方宸耍宝地把酒瓶倒过来倒了倒,似乎没注意到迎蔷脸上的变化,然而其实他的视线没一刻离开过她。他喜欢看她,更喜欢看她脸红,他喜欢在她羞怯中所发现的那份纯洁──足以令他投降的温柔。
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竟令他的胸口怜惜地抽疼。她是个明理、聪明、善良的女人,像一块最珍贵的美玉,只可惜失去了光泽;更糟糕的是连她的主人都用错了方法照顾她,未曾将她打亮刨光……
方宸发现自己止不住想呵护她的心,想让她快乐,想在她脸上看见笑容、看见自信、看见生命力……。
这真是件太糟糕的事!他才认识她几天?他更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留住她,或者该不该留住她,就已经先有了舍不得她的心……。
方宸的头痛了,也晕了。是酒喝多了?他的酒量很差的。
于是等迎蔷踱完了步子走回方宸身边,她惊奇地发现,方宸居然躺在地上睡着了!
迎蔷用两只指头捏起酒瓶,全空了。她只喝了小半杯,其它都在方宸肚子里了?可是这酒没什么烈度,而且洒过草地之后也剩不到一半,这样方宸就醉了?
迎蔷忍不住偷笑。很少看见酒量这么浅的男人。她开玩笑地晃晃他:
“喂,你今天晚上要睡这啊?”
原本是玩笑,可是方宸摇不醒,迎蔷这下紧张了。回去的路她不认得,就算认得也没办法把方宸拖上车去,他几乎有她的两倍重。
“喂喂!醒来好不好?别闹……!”迎蔷又推又拉,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方宸不闹,因为他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喂!”迎蔷赌气地又扯扯他,他仍文风不动,甚至还打起呼来,迎蔷哭笑不得,抬起头来,还好她的车就停在旁边。
所幸还可以睡车上,否则叫她跟他一般睡草地?!没好气地走回车上,抱枕拉开拉炼就是一床薄被,她昨天晚上盖的。打平坐椅拥着被。迎蔷想起下午花了那么多力气打扫了的房间──结果她今晚还是得睡车上。
迎蔷不得不把牢骚发在方宸身上。都是他害的,她噘着嘴把脸贴在车窗上,外面黑漆漆的……不晓得冷不冷?方宸该死的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自己睡着,而她竟该死地还在这担心他睡在草地上冷不冷?
她迟疑了一会,咬了咬唇,终于推开车门把被毯带了出去。她躲在车里还有车壳遮风蔽露,他露宿草地什么都没有,一条薄毯也许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多层温暖。
轻轻替他盖上被毯,迎蔷忍不住笑了起来。打呼声震天价响,像在跟四周的虫声唱和。方宸连睡着都不肯安静,生命对他来说是五彩缤纷的,他认真的生活,认真的工作,活得掷地有声,在他身上,她看见了生命的活力,甚至是生存的某种意义。
她到山上是要来找一个叫储方宸的人,她不知道她已经找到了他。然而阿宸却让她忘了原来的目的,忘了她所要找的储方宸这个人。
迎蔷的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温柔。她的眼光柔得像水,从他覆着眼睫的眸,拂过他阳刚的鼻梁,薄薄的、男性化的唇……。
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迎蔷俯下头去,飞快地拂吻过那两片迷人的唇,她的脸也迅速泛上一层桃红,浓浓的红潮仿佛一辈子都散不掉,会永远留在她心中似的。
迎蔷太讶异于自己大胆的举动,更羞于那种异样的想望,遭雷殛似地,她速速跳起来,逃回车上去了。
第五章
满山的翠绿、满谷的风,伴随着初早的黎明,阳光跳动的脚步像踩着迎蔷睡眠的小尾巴,她睁开了酸涩的眼睛,蒙眬中似乎有着什么在敲她的车窗。她茫然转头,霎时一张大脸从她半敞的车窗冒了出来,吓传她立刻什么睡意都没有了!
“干嘛吓我?”迎蔷火大地推开车门出去。
“该起床啦。”方宸把昨晚的那条被毯往迎蔷怀里一塞,却不是道谢。“在乡下不比在都市,天亮了就该起床知不知道?唉,看你一副睡不饱的样子,这样子不行喔。”
迎蔷的眼里看得见火苗在窜。
“是谁昨天晚上打呼打得比雷还响?这么远都还听得见,谁会睡得好?”
“打呼?我吗?”方宸疑惑地指着自己。“可是我睡得很好啊。”
迎蔷没好气地把被毯丢到后座去。
“我看你这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你也照样能吃能睡,维持人类生存的本能!”
“你骂人还真有水准,毒辣却不带脏字,可是这样会把好男人吓跑……。”他揶揄着,让迎蔷一个人站在车边,自己则走到草地上去原地跑步、拉筋,做运动去了。
迎蔷发觉方宸真像是小时候坐在隔壁的那种调皮男生,让人又爱又恨,有时候可爱得让人想亲他,有时又想踢他落海!
她赌气地把自己塞回车里去,坐在座位上等他。面前的镜子不小心被打了下来。迎蔷照见自己的脸,不知是因为天光太白,或是这两天太过劳累,脸色很是苍白。
该死的阿宸!迎蔷边骂,边在前座的小置物箱一阵乱翻。记得那里有条口红,脸色实在太难看,多点色彩希望能有点帮助。
该死的阿宸!涂好了口红,那家伙竟还不上车,迎蔷又恼了,重新下车去逮他,阿宸正努力在做伏地挺身,一、二,一、二……。
“喂,几点了你还不打算回去?”迎蔷恨不得踢他几下。
“说的也是,几点了?”阿宸站了起来,随口问。
迎蔷几乎要翻白眼。
“我哪里知道几点?我又没表!”
“啊,对,你的表搞丢了嘛!”方宸这下才恍然大悟,紧接着却十分大方地把他手腕上的表卸下来,不由分说就替迎蔷戴在手上,“喏,我的表送你。”
“这……。”迎蔷呆了呆,忘了方宸的表带上还有他的汗臭味,只觉得他这么一个粗犷的大男人,腕上的手表竟会这么优雅,很古典的长方型,戴在迎蔷手上竟也不究兀,满有特色的。
“没关系,你戴着吧,反正很便宜,路边摊两佰块买的。”
迎蔷原本荡漾的心湖咚地一声被投下了一颗特大的石头,所有的情调都被打破了。
她抬起视线,倏地眼光又呆滞住,像被快干胶黏了起来!那家伙,运动完流了一身汗,然后觉得很热、很热,于是就把T恤脱了,当毛巾在抹汗!
年轻的壮硕身躯,古铜色的健康肌肤,结实的胸膛,迎蔷直觉自己的脸又有火蔓烧上来,手心莫名其妙在出汗,她的眼皮跳跳跳,骂道:“你把衣服穿起来好不好!”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光充满了兴味,那种笑意像是深深埋在他的瞳眸里。他不知道这么一个习以为常的举动竟然可以造成她这么大的反应,他在山上自由惯了,晶晶看见他打赤膊也看惯了。
他似乎很想取笑迎蔷两句,却又忍住,要笑不笑地摊开那扭得像碱菜干一样的T恤,又穿了回去。
迎蔷差点就要昏倒!那件T恤几乎可以扭出汗水来,他居然就这么又穿上身,恶!
“喂,你擦了口红?”莫名其妙冒出来这一句,迎蔷安静下来,被拆穿似的。
“脸色太难看,怕吓到人。”
“可是好像太红了。”他正经地说。
“真的?”女人最担心的就是装扮不得宜。迎蔷本能地想把口红抹掉一些,身上又没带面纸或手帕好让她抹……。
“我帮你。”
方宸笑着,他突然有个很糟糕而且不像话的冲动。他陡地扶住她的肩,在她还没来得及惊讶或意会到他的行动,他的唇就已经贴上了她的。
迎蔷整个人都晕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承受这个意外的吻。他的唇辗转缠绵地覆着她的,她的唇柔软微颤地偎着他的,心脏猛烈地狂跳,从没经历过的经验。景康吻过她,是的,可是那感觉完全不一样,不一样……。
她呼吸着他的气息,几乎是贪婪的,迷眩于其中。那阳光的汗水,混和着淡淡的菸草香,很刺激,很令人沉溺的男人味道,她沉下去沉下去……。
好半天,那温柔缠绵的唇终于移开,迎蔷呆若木鸡地楞在那,方宸也怔怔地,些些尴尬。他一向这样,不会思考太多,想到了就去做,可是该死的是,迎蔷不是开得起玩笑的对象,他最最不想开玩笑的也是她。
他突地后悔了,很后悔。不该是这样的,他们的吻应该更缠绵一点、浪漫一点,怎么变成一个像是恶作剧似的……。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抹了抹唇,这个动作让迎蔷条然发现,自己唇边花掉的口红一定可怕得紧!她垂下头去,也忙着用手背抹,忘了骂人了。
“这下颜色就刚好了。”虽然还是幽默的,但方宸的口吻有点尴尬、有点慌。他甚至领头先往车子走了过去。步子跨得大大的。
他在紧张。
那一刹那,迎蔷凭本能知道了这一点。他紧张什么?怕她不高兴?他为什么怕她不高兴?然而却是这样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温柔了起来,她真的忘了要生气了。
跟着他的背影,迎蔷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指,轻拂过唇瓣,那里留有他的吻。还有那份遭电击似的强烈感觉。
她闭了闭眼睛。Oh,God……。
“你们回来啦!”晶晶跑出门来迎接方宸和迎蔷,以他们的工作来说。一夜未归算不上什么大事,她也不太担心,光顾着报消息:“刚才陈婆婆说,便桥修好了呢!不过只有一辆小轿车勉强可以通过的宽度。”
“真的?”方宸和迎蔷异口同声,口气也一致从开始的喜悦转成后来的失落黯然。
桥修好了,迎蔷就再没有借口留在这,必须回台北了。
晶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神情变化。转头对迎蔷继续报她的消息:“你的大哥大响了一早上哩!我们又不好意思帮你接,去看看语音信箱有留话吧。”
大哥大?是了,昨天晚上出门时迎蔷开了机就忘了关
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形,母亲神经紧张地死命打电话!她懊恼地走进厅里,听不听语音留言其实都差不多……她叹了口气,还是把语音信箱开了。
令她讶异的,留言的竟是父亲。她不明白父亲这么急急找她有什么事,回拨了一通电话过去。
“蔷蔷,你还在山上?一切都还好吧?”父亲薛明远,一接通电话就关心地问迎蔷。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迎蔷微讶。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笑,基本上迎蔷父母的个性相当不同,薛明远是开朗明理的,迎蔷性格中潜在的那份活泼、爽朗,应该是遗传自父亲吧。
“你妈打了十几通电话给我,担心得快疯了,我看你再不下山,她大概就要找救难直升机去接你回来了。”
“不会吧?”迎蔷又惊又恼。
“暂时不会,因为我跟她担保一定可以带你回来,不必作战似的动用到直升机……。”薛明远与何佩凤不同的是,他对女儿的关爱总高过责难。“怎样?可以下山了吗?我在山下的大饭店等你。”
“爸,你不在台北?”迎蔷惊呼。
“不亲自来找你,怎么带你回去?”薛明远又笑了。“还是要我去山上接你?”
“不用了!”迎蔷很快地说。歉然于自己这两天的离家,搞得家人鸡飞狗跳。“便桥今天早上听说修好了,我自己开车下山。”
“好,那你老爸在饭店的Lobby等你了。”
薛明远交代了饭店地址,挂掉了电话。
心情凝重地结束谈话,迎蔷幽幽转过头来,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刚好在厅里。正巧都等着跟她说再见似的,
“要回去了?”晶晶悄声问。
“……欸。”迎蔷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有点苦苦的。
“什么时候走?”阿晖也问。
迎蔷回答着阿晖的问题,眼神却飘向靠在冰箱旁喝水的方宸。
“现在。”
方宸靠着冰箱的身子似乎晃了晃,迎蔷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回过神来,很诚恳真心地对大家说:
“这几天真的很谢谢你们的照顾,我很高兴能有机会认识绿屋,认识你们,真的。”
晶晶回报以微笑。
“别这么说,下回再来啊,你知道路了。”
阿晖也说:“对对,再不然下次你再帮我们拖车。”
真是又可笑又乌鸭嘴的说法,然而平日最该无厘头的方宸,却难得地一句话也不吭,闷闷地喝他的水。
迎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迳自去收拾她的东西。原本她就没带什么,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她站在绿屋的门前,似乎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人的际遇也直是奇怪,”迎蔷站在门槛上,环视屋子,不由得感慨:“我来这里原本是要找人。结果我要找的人没找到,倒认识了你们。”
“你要找什么人?住在哪里?”这其实是迎蔷第一天来的时候,晶晶就问过的问题。只是那时状况太混乱,没得到答案。
“算了。”迎蔷释然地笑了笑。“我问过阿晖住址,他说那条路已经是荒废了的,没有人住,我要找的人不晓得已经搬到哪里去了。”
“什么路?”晶晶好奇地问。
“就是霞云路嘛!”阿晖代答。“我们以前住的那里。”
“你们以前住那里?”换成迎蔷好奇了。
“对,所以你要找的人,说不定我们还认识。那人住在几号?”
也许因为现在的状况比起迎蔷刚来时的混乱实在正常得太多,也许因为迎蔷要走了,不该还有遗憾,现在来谈这个话题,很恰当似的。
“36号。”
迎蔷立刻背了出来,古怪的是,众人一听到这个号码,竟然面面相觑,然后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是栋鬼屋?”迎蔷呐呐地。
“不是鬼屋,而且你昨天晚上还去过。”方宸很疑惑,所以话说得异常慢。“就是山坡下那栋废弃的砖屋,我们以前住在那里。”
她楞住!脑子却自动地在转、在连线、在把所有的事组合成一个面,她突然诧讶地指着方宸喊:“阿宸?你叫储方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