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问倒颐颐。她怔着,想起才是不久之前,她还为了失业的事把闻恨个半死,怎么这会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替他辩白起来了?
她眼珠子转到左又转到右,就是转不出话来回堵母亲,索性拿起抹布来擦盘子了。
“算了,我自己擦吧。”哪知钟妈妈一把抢过毛巾来,笑道:“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客厅,还不快去陪人家?”
对喔!她怎么把闻一个人丢在客厅?那些姑姑表姐表妹不围攻他才怪!颐颐紧张得一把丢下毛巾,顾不得什么杯子盘子,立刻冲了出去。
然而还没踏出厨房门,颐颐就听见众人朗朗的笑声……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跑进客厅一看,闻跟她那群亲戚聊得正开心呢!她叔叔沏了茶,显然跟闻很有话聊,其他人三不五时插上一句,整个场景融洽至极。
颐颐傻了眼,不晓得闻功力如此深厚,这么轻易地就收服了这群亲戚。
她一颗提上喉咙口的心,这才落回原位。钟妈妈洗好了碗从厨房出来,似乎打算替他俩解围:“你们要是累了,就先上楼去休息吧。”
众人似乎这才发现一直站在那的颐颐。
颐颐指指闻。“他睡哪?”
钟爸爸十分严厉,钟妈妈却极力想追上时代做一个开明的母亲,给年轻人一个方便,她故作轻松地说:“睡你房间啊。”
颐颐瞪大眼睛,心脏一下子快跳出胸口。母亲这话太霹雳了吧,吓得颐颐猛摇手:“不必、不必,我们不用……”
闻也傻了,没想到钟妈妈这么劲爆,他脸上像小丸子一样出现三条直纹,不方便表示意见,却很尴尬。哪知那个罪魁祸首的三姑妈立刻暧昧笑道:“哎,别担心,反正你爸今天不在家,不会骂人的啦。”
而那一群隐隐窃笑的亲人,口里没说,但脸上眼睛都写明了,哎,不是已经一起住过了吗?还客气什么嘛,再装就没意思了。
颐颐窘到了极点,闻也有点伤脑筋,可是戏已经演到这种地步,简直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难道就因为这样摊牌前功尽弃?
于是颐颐和闻,就在众人几乎是“送入洞房”的眼光之下,目送上了三楼颐颐的房间。
打开壁橱,颐颐立刻抱出了几条棉被,虽然共居一室却肯定不能同床共枕,非打地铺不可。
她速度极快地把棉被铺在地上,难得对闻这么客气:“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委屈你了。就这么一晚上明天见到我爸我们就回台北。对不起,我的床让你睡……”
颐颐紧张得一连串标点符号也不打的胡乱言语,让闻那双迷人的眸子笑了起来。“床还是你自己睡吧,你的床太短了,我睡地板反而舒服一点。”
“什么?”颐颐见闻不太在乎的模样,立刻歉意也没了。坐回自己的床上,指指壁橱:“毯子够不够?橱里还有。”
“太现实了吧?铺了一半就不铺了?”闻抗议。
颐颐笑得壤坏的。“反正又不是我睡。”
“你也总该对我好一点吧!”闻认命自己去铺被子,却忍不住要提醒她。“别忘了我是来帮你忙的。”
“不过我看你也挺自得其乐,”颐颐耸耸肩。“亏我刚才还紧张兮兮地从厨房冲出来救你,你一点事也没有。”
“你还敢说?丢我一个人就跑了。”闻还没跟她算账呢。
“忘了嘛。”颐颐伸了伸舌头,耍赖。“你跟他们聊些什么?”
“家世、背景、工作……身家调查。你叔叔还跟我要了我的住址,说要寄他种的茶给我。”差不多就是那些挑女婿时的闲聊,闻回答完就忘了。铺好了地铺,他就着棉被坐下,随手拿起旁边一个金框带点俗气的空白相框,诧笑:“你买的?不会吧?”
“当然不是我买的,”颐颐带点不好意思地抢下那相框,打开抽屉塞进去。“我哪会去买这种东西!是人家送的。”
“人家?是男朋友吧?”闻促狭地说。他环顾四周,除了刚才那个耸搁有力的相框之外,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珠宝盒、首饰架之类,他的眼里带着取笑:“这里有的没的摆饰,难道全都是‘人家’送的?”
“嗯,很多都是。”颐颐很老实地认了。“虽然不喜欢,又不好丢掉,就拿回来放这里。”
“既然都分手了,”闻拿起那个首饰架,做了个惊骇的表情,那塑胶的架子看起来只有恐怖两字可以形容。“为什么不能丢,你有恋物癖?”
“才没有呢。”颐颐嗤。“我只是想,人家当初买给我,也是一份心意,我虽然跟他们分手了,当初在一起时也蛮快乐的……”她的语气渐往下落,听起来仿佛有些怅然。
他没想到颐颐是这么重感情的人。似乎她所交往的每个对象,都有一分感情,而不是他想象的花痴,男朋友一个甩一个。
“为什么相恋的时候不能先知道两人不适合?”颐颐幽幽地说,似乎在叹息。
闻仿佛也略有所感。他燃起一支烟,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半晌才沉沉说道:“就算不适合,可是爱上就是爱上了,谈恋爱的时候,如果能像你说的这么理智,那就好了。”
颐颐不明就里地,忽然想起涂莎。她冲口而出:“你在说你自己?”
他的身子似乎震动了一下,但依旧默然不语,闻站的角度正是屋中的暗处,颐颐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有些迷惘地注视着那身影,虽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但她明白,他心里的黑暗一定很难拭去。
这样的想法,让颐颐的心霎时柔软了下来。她轻声道:“算了,我不问你。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伤心事,等你想找人讲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颐颐的善解人意,让他不由得回过了头,脸上绷紧消极的线条在放松,眼里也缓缓恢复了生动,他勉强笑了笑:“你真了解我。我应该现在就娶你。”
“你要娶我还不肯嫁呢!”颐颐也笑了,坐回去自己的床上。
颐颐的房间两面环窗,床靠墙,严格说起来是靠窗,她拉开一整面的窗帘,窗外的夜景就这么涌进了小屋。风清月冷,流水淡得晶明,群星在这里曳下瀑布,撒遍满山零碎的琉璃,如此的美景,屋内的人默契地沉默不语,怕是只发出一个音,都打扰这美丽的宁静。
“我小的时候,都不太敢开这扇窗,”颐颐回忆道。“因为我爸爸的养蜂场就在我的窗外不远,我吓都吓死了。”
“你爸还养蜂?”
“现在还养呢,只是搬到那边,屋子后面去了。”她就着窗口指点了一个方向。“我家有些糕饼的原料就是用自产的蜂蜜,我从小吃蜂蜜长大,也许就是吃太多了,所以才……”
她警觉地倏然断了口,却接触到一双兴致盎然的眸子。“才什么?”
颐颐聊得兴起,一时没了戒心差点说出她的秘密,这会当然死也不肯说。“我没问你的秘密,你也别问我。”
闻坦然一笑。“行。”
黑夜使人容易掏心,颐颐曲起膝,枕着下巴,仍然还是很有诉说的心情。“我小时候,最喜欢坐在这里看星星,坐在这里等流星,每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就努力许愿。”她自顾自笑起来,既清丽又纯真,眼神幽柔如梦。“女孩的心愿,总希望自己能有美丽的爱情,遇见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她悠然的语气让闻的视线转向她,他看见的是一张梦般微笑的脸庞,和一对充满着浪漫与感性的眸子。他身边的人都没什么感情,至少不像颐颐这么感情丰富,他忽然发现自己愈来愈爱看着她,她的举手投足吸引着他,他爱看她笑,爱看她眨眼,爱看她生气时噘着嘴的神气……
他摇了摇头,似乎在甩开心中的这些异念。“现在呢?找到白马王子了没有?”
“没有。”颐颐怅惘地笑了笑,清澄的眸子坦然明净。“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已经不打算交男朋友了。你花了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也许会很失望。”
“这也不见得。”闻深黝的眼眸中,跳动着若有似无的什么。他虽然对她用心,却是有目的的,这让他对颐颐多少有些愧疚,因为他不是因为爱她才追她。
颐颐却抬起头来,对他嫣然一笑。“我要是有一天突然不理你了,可别怪我。”
她灿烂的笑容几乎足以融化他,他悄然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微笑:“我爷爷的传记写完之前,你应该还是会好好理我的。”
颐颐白了他一眼:“怎么听起来就居心不良?”
他盯着她,虽然没有明说,语气却还诚恳。“我对你是有些心机,但不至于不良,这你可以放心。”
他所谓的心机,是指追她只是为了他与他姐姐的协议吧?他虽然没对她坦白,但表明了他的分寸,这让颐颐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至少不像她以前所遇见的那些男人,一味地想拐她。
颐颐微微一笑。“你这人,还真的不错。”
她毫不吝啬地对他绽放她的笑靥,微翘的菱唇在他眼前呈现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迷人而浪漫,他的思绪不由得被吸引了,眼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和不掩饰的欣赏。“这算是称赞?”
“你说呢?”颐颐眨了眨眼睛,难得的促狭神情使她看来活泼而生动,他的心一跳,体内闪起了不正常的红灯。
他紧盯着她,眼睛灼亮亮的,她无意间扬起视线,却正对着他的。虽然彼此无语,但交织的眼神似乎正诉说些什么,那一刻,两人都清楚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活活的,像是某种细胞正悄悄繁殖。
说不出的微妙感应,只需要一点点媒介就足以起火自燃,然而颐颐脸红着,却刻意不去感觉自己身上泛上来的燥热;闻愣着,不敢确定这突如其来的感觉……
心动的感觉仅仅一霎,当那神奇的时刻过去,似乎想抓也抓不回来,两人忽然都恢复了过来,闻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浴室在哪?我想我该先洗个澡。”
“走廊走到底就是浴室,我拿毛巾给你。”颐颐连忙跳下床,庆幸有这个机会可以开始忙碌,转移在意力。她很努力地找,翻出了干净的浴巾给他。
“谢谢。”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出房门了。
房门在闻身后关上。颐颐却仍怔怔望着那门好一会,才悄悄叹了口气,朝窗躺下,侧着身整个人面对着窗。
深吸了一口窗外微凉的空气,颐颐不怎么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想法,她不敢追问,也不想追问。
这样的夜晚,有着一分奇异的气息,两个原本应该是八竿子凑不在一块的人,因缘际会被摆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夜,却像是对彼此有了更深的认识与共鸣。
这样的时刻,不管牵不牵扯男女之情,似乎都令人难忘。她知道不管以后的日子如何,她都会记得这个晚上,记得闻。
宁谧温和的早晨,淡淡像透明宝石般的天空,让人想起是最柔美的春天,而不是枯竭的冬日。
安然无邪沉睡枕上的颐颐,瓷白秀逸的脸颊在枕上勾出优雅的线条,有分少女的柔和,嘤咛一声她从睡梦中醒来,知道还是清晨,但床角的棉被已经被收进柜里,不见闻的影子。
颐颐一惊,来不及梳洗,穿着睡衣就蹬蹬地跑下楼,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终于到了厨房,看见母亲和闻谈笑用餐的景象,这才放心了。
“地上的棉被你收起来了,留着我来收就好……”颐颐刚睡起来糊里糊涂,快把昨晚两人同居却不同床的情况都不打自招了。
闻警觉抢过话去:
“被子被你踢了一地,总不能不管。”他微笑却沉着,深邃的眼眸从咖啡杯缘上飘过来提醒她,一种秘密的默契。
颐颐揉了揉眼睛,这才比较清醒了,天哪!刚才失言差点穿帮。喝了一口母亲递过来的咖啡,果然神志又清楚了些,问:“爸呢?还没回来?”
钟妈妈一抬头,眼睛越过他们直视厨房门,笑道:“哪,说人人到,这不就回来了?”
一听见钟爸爸回来,四只眼睛立刻转了过去。
“爸——”颐颐先喊了声。
不同于钟妈妈的亲切和善,钟爸爸看起来严肃得很。他的严厉也许是出于关心女儿,也许只是色厉内荏,但那两道粗黑的眉,下垂的唇角,实在让人难以亲近,他一看见坐在餐桌旁的闻——
想也知道这就是女儿的新男友。钟爸爸不但一点也不开心,眉头还速速打了几十个死结。奇怪他这个笨女儿怎么不懂?长得愈好看的男人愈不保险,更何况这个不只帅,一双眼还很桃花,简直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还没吃早饭吧?”钟妈妈面带笑容缓和气氛。“来来,先坐下再说。”
“不吃了。”钟爸爸脾气是拗出了名,他看闻第一眼就不顺,连面子都不想给。“我去蜂园!”像是一扇门直直打在颐颐脸上,碰得她一脸灰还打扁了鼻子!她萎萎地往椅背上一靠,非常气馁。
闻不忍心见颐颐这么为难。死硬脾气的人,闻见多了,他也自信有能力应付得了。
他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礼貌地对钟爸爸微笑道:“我可以帮忙吗?”
钟爸爸瞥他一眼,还是不留情面:“我是去看蜂的状况,你以为这事多简单?随便一个外行人就能帮忙?”
闻平日沉着,钟爸爸的冷言冷语没能耐他何。他仍然不愠不火笑道:“你可以教我。”
钟爸爸上下打量他,冷哼一声:“我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闻还是不以为意:“我并不笨,学得很快的。”
闻要是表现得一副高傲的模样,那钟爸爸肯定这一辈子再也不打算见闻;闻要是不言不语只坐在餐桌上任他讽,那他肯定更看不起闻。但闻就只是这么一径微笑以对,倒让他习惯的顽固脾气无以为继……
皱着眉头,钟爸爸搁下一句:“随你吧!”
他也想看看这个长得好看的男人秤起来有多少斤两。
闻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担心也不紧张,就这么正正常常地随钟爸爸走出门去。
睁大了眼睛看着闻表演的颐颐,像是这时才终于醒来。因为忧心他,本能要追出门去,钟妈妈一把攒了她回来,意味深长地说:
“你急什么?没事的,让他们两个男人去斗斗,你吃你的早饭。”
如果闻真的是她男友,那钟妈妈这话是再有道理不过。可偏偏闻是冒牌的啊!颐颐苦于不能说破,端坐餐桌如坐针毡,一餐饭吃得有如一世纪之长……
胡乱塞了面包,立刻就要去蜂园里一探究竟。
“唉——”钟妈妈摇头叹笑,倒也跟着女儿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