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他端坐原位,交臂环抱胸前,嘴上叼著烟,重吁口气将掉落在眉心的一撮刘海往上吹,反覆思索、玩味丁瑷玫的话。
他爱上罗数了吗?他以为他只是特别关心她罢了!想跟她共度余生,因为有她在身旁,生活不再是一堆充满数据、曲线、业绩报表的日子,甚至连跟她斗嘴,都为他庸庸碌碌的岁月注入一股活力。罗敷就像一把细致的锄头,翻动了他心中那亩荒凉、龟裂的田。就不是瑷玫的那番话,他要耗费多少时间才会看清自己?
“李富凯!你太嚣张、太过分了!”
他漫不经心的从思维里跳出,一抬眼竟错愕地望进一对委屈的眼眸;看著罗敷气得红通通的小脸蛋,平日慧黠的杏眼已充满妒火,小嘴也噘得半天高。这不但没令他生畏退缩,反而给他一种崭新的经验与认知。
他露出一个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马上伸手触及她的纤手,强拉她坐下。“唉!亲亲!你别误会──”
“我不叫亲亲!好恶心的称呼。”罗敷凶归凶,但还是将音量压低。“你背著我跟人暗通款曲,还打扮得这么花俏,穿了这么称头的三件式西装,我连洗都没洗过──”
“这套西装水洗不得,得用乾洗的。”他从中切进,挪愉的说。
罗敷根本无心理会他的玩笑,一迳的唠叨:“你不是怕热吗?希望你下一秒就中暑休克。”她举手撩了撩他帅气十足的头发。“还上发雕!下回我一定买整打猪油给你涂抹个过瘾。”说著又从他白衬衣口袋内掏出太阳眼镜往自己鼻梁一挂,缩起下颔,瞪著他说:“还穷极无聊的摆酷。”
“你骂完了没?”他托著腮,长吁了一口烟,另一手垂放桌上以指尖轻敲桌缘。直觉告诉他,自己一定有自虐症,才会喜欢听罗敷唠叨、骂人。不过教学相长,切磋技艺嘛!
“还没!”
“太好了,我洗耳恭──”他那个“听”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嘴角的雪茄又被抽走了。
“跟你提过了,别在我心情恶劣时抽烟。”说完又是将雪茄一折,然后转头继续开火,“不是琵琶别抱了吗?我看你见人家美丽动人的姿色,心里就痒痒地想再重弹阳关三叠──”
“等等──停。你说什么‘碟’来著?”他决定跟她玩个小把戏。
“阳关三叠。”罗敷顺口应了他的问题。
“那是一种骨董乐器吗?用三个碟子串成的乐器?”
“你是在寻我开心,还是在找碴?”她斜睨他一眼。“我以为你国字虽写得难看,但用字应该还颇上道。”
“但我的父亲大人没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父亲大人的父亲倒是满爱听的。他心里念著。
“你到底在哪里长大的?外太空吗?”
“没那么远,是更近的瑞士。”
“瑞士!你怎么没跟我提过?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我是土生啊!只不过你没问过我是不是土长。”他无辜地侧头看她。
“你一定要有问才必答吗?不能多说些话吗?”
他会心一笑。“有问必答也犯了你的禁忌?这是我的习惯,积习难改。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适应吧!”
罗敷瞪了他一眼,决定追问到底。“好!现在给你时间适应。瑞士是怎样一个国家?”
“弱国小民的,讲了也没什么意思──”他又想几句话简单带过她的问题,见罗敷怒目而视,马上转口,“不差啦!养老好场所。”
“瑞士首都在哪?”罗敷狐疑的问了。
“瑞士哪来的首都?很奇怪!瑞士人从不承认那个洋葱集散地是首都,但外地人偏偏要把bern(伯恩)看成首都,它只不过是政治议会及各国外交领事的所在地罢了。论名气,随便挑一个城市都比bern响亮。瑞士是中立联邦,境内住了不少外来人士,势力最大的是德语民族,法语居次,义大利语是少数边疆民族,就甭提他们的影响力了。不过当你要问他们是哪一国人时,答案一定是swiss。当地人不太搭理政治事务,但全国举行公民投票时,可有得吵了,表面看来举国腾欢、四海归心,私底下却是有点分崩离析,又不会垮。说强不强、说富不富,物价高昂,教人见了颇有‘仰之弥天’的感慨。税也课得挺重的,不过和丹麦、挪威的百分之四十的税制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以你的月薪三万二打个比方,扣了四分之一缴税,再扣四分之一付房租后,在瑞士苟延残喘还活不过十天,除非你自家种菜、放牛,自给自足才可勉强糊口过口。总之,要去观光,我举双手赞成,若要移民,先考虑怎么过日子再说。”
“我台湾住得好好的,又没说要移民。你住瑞士哪?”
“苏黎士。常听人家批评苏黎士人站相不佳、非常‘足曳’,但瑞士到处都是山坡地,不那么站,很容易因重心不稳而跌倒的,怪得了我们吗?”
“足曳?”罗敷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曳啊!”他深怕自己大笑出来,便又赶快张口说话:“瑞士很烦人的,太奉公守法反而不便民。譬如现在吧!你从瑞士西南角法语区的geneva(日内瓦)搭火车出发,沿途经过lausanne(洛桑小镇,以旅馆学校著称全球)、frlbourg(佛莱堡)、bern(伯恩)、lucerne(琉森)等大站,最后到东北角处德语区的zurich(苏黎士),光是站长用三种语言扯喉疾嘶、嚷著要验票就会烦死人,而且过了lucerne(琉森)中部后,几乎每过一小站,就得三不五时地亮票让查票员验明正身。若把那套瑞士时间做法搬回台湾,从高雄搭火车到基隆的乘客不就倒八辈子楣了!”为了消她的气,还得给她上这门课,实在是煞费苦心,学昏君放狼烟可能还省口水些。
“为什么?”罗敷不解。
“觉──都无法安安稳稳地睡上一顿!”他理直气状的将话迸出口。
罗敷气岔了!他胡诌半天,只为抱怨无法睡觉!他拐人的功夫还真是有凭有据。“你有完没完──”
“当然还没!我正在适应多说些话。”他还不想就此停摆。“世人有所不知,以为瑞士是中立国便是天堂乐土,才怪!在瑞士,若要进大学也是得用考的,瑞士最高学府universityofst·gall(圣家洛大学)恐怕比台大还难念,进去容易出来难。”
“这么说你自认资质过人罗?”罗敷讨厌他这副高傲样,他又没念过台大,怎知台大好不好念!
“哪里是!甘井先竭,天才早夭。我资质差得很,考不上st·gall,本来要到oxford(牛津),怕人家嫌我文学底子不丰,到cambridge(剑桥),我又没有一流科学家的头脑,所以只好沦落至巴黎大学攻经济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巴黎去我还乐得逍遥,因为巴黎美女如云,十个女孩有九个俏,最后一名少说也是中上之姿,不过也还是美呆了。其中最美的就属修艺术的女孩──”他说得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罗敷心想他的脸皮是愈长愈厚了。谁不知道巴黎大学是举世公认的“全球最老学府”,他明明是闷骚得很,又爱装出一脸谦冲的模样。“我不爱听那些美女的故事,你最好别把话题扯远。”
“好吧!那就说俊男吧!瑞士男人也是要当兵的,想要一鼓作气、一了百了都没得商量,还得从十八岁行役到四十五岁,虽然一年只要‘衔枚’三天,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辈子,只要你持瑞士护照一天,那天数是累计的,连大老板在开金融会议时,都得衡量轻重,以便挪出时间。这还不打紧,更荒谬的是,每个‘役男’都得配枪,那枝枪还不能任意亮出来,退役前非得缴械不可。完蛋了!平时连擦都没擦,谁知那支枪放到哪?”他贼兮兮的笑著。
罗敷见他笑得邪恶,总觉得他“白话”中参有“黄话”,便忍不住岔开话题。“你知道‘罗敷有夫’这个典故吗?”
“小时候背成语故事时听过,不就讲一个正经八百的已婚妇女,警告一个想纳妾的老不修滚边站,少打强占民女的歪主意的故事吗?”他童心一起,是没完没了。
罗敷莫可奈何地接受他粗俗不堪的解释。“好!那你怎么会不知道‘阳关三叠’呢?”她根本忘了丁瑷玫了。
“你一定要绕著那三个臭碟子转吗?再转下去唱盘都要跳针了!”他故意皱眉抗议,但心里却大喊“奏捷”!
“不是碟子!是古代家喻户晓的琵琶曲调,很有名的!”她嗓子都哑了。
“好吧!很有名的琵琶曲调叫阳关三叠。谢谢你晓以大义,亲爱的老婆。”他说完就是低头一吻,蜻蜓点水地点上了罗敷的鼻尖。
罗敷的心被他的吻弄得七上八下,红了眼,就又要放声出来,“你──背著我──”
他可不想重头倒带来过,便赶忙招来侍者点了些果汁及冰淇淋,然后倾身搂住她,拍著她的背,哄著说:“你一定口渴,先喝杯果汁润润喉,让我解释来龙去脉。人家只是好心的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对方是比我更老实又奉公守法的好对象。”
“她长得那么美,你不动心吗?”
“那你去追她好了。”他打趣的回话,一颗心却直往下沉。尽管罗敷认定他是土男人类族,似乎潜意识对他的所作所为抱持怀疑的态度。若哪天地无意间她发现他就是那个暴君总经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得开始一点一滴灌输她一些概念。
“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娶你?”
“因为你太老,我太笨。”她已关上耳朵了。
“每个人当然都喜欢美丽的东西,有幸的人甚至可能捉住它、保有它,但美丑真的那么重要吗?人我的看法不见得一致,对公认的美也不见得会产生同一种程度的情愫。我得说,这是上天公平的安排,否则你争我夺,光是抢回一件宝物就会折煞所有的人了。就拿你来说好了,你认为自己没人家美,但我觉得你很好,心地也纯善得很。当罗曼告诉我,你小时候遭受到的挫折时,我才了解自己无心出口的话重伤了你。我言者无心,你听者有意。你下意识地保护自已,告诉自己,外表美丽的东西最是刺人,对男人也潜意识地推拒,所以你寻寻觅觅想找一个安全、可靠、忠厚又老实的伴侣,若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发现我与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迳庭时,你会怎样?”
“你当然是我所想像的人,你──”
“我刚愎自用、为所欲为、巧言令色、做事不择手段、说话既刻薄又不留口德,一旦得理就不饶人。”他一鼓作气、全数托盘而出,他已无法再佯装下去了。
罗敷瞪著美目凝望他,无视于侍者端来的冰淇淋,半晌才开口说话:“我还留说你高傲,但你今天似乎有一点矫枉过正了。没必要把自己贬低得像那个暴君总经理吧!”说著就牵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对不起!我不该无理取闹的怀疑你,你当然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
他怔忡不知所措。忆起自己前两次胡闹的婚姻,对她隐瞒著事实的罪恶感不觉油然而生。他才认识这个小女人不到三个月,便笃定要娶她,而自私的代价却是一袋袋沉重的自我责难。未遇见她以前,他从不曾认为自己的性格缺陷是缺点,甚至为此还沾沾自喜不已;如今呢?他已变了一个样了。
“小敷,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变化,请你务必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答应我!就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他绝望的脱口而出,紧扣住她的手。
罗敷莫名感动了。“我当然会。何只一个,即使千个、万个机会,我都愿意给。”
他爱她!不再是仅仅喜欢而已!
第七章
第五夜。
李富凯终于可以拥著娇妻入怀,安稳的度过恬静的一夜,思忖这些天来,她刻意制造出一些混乱的动机。他能感受到她在逃避、闪躲,于是只得轻抚她的细发,哄著她入睡。
翌晨,他在一阵闷闷的噪音中苏醒,睡眼蒙胧地伸出手臂,想将身旁的可人儿揽过来。原本心满意足的撑开了眼皮,但定眼一瞧后,才发现紧抱在自己胸膛里的竟是一个绣花枕头。他低喃地咒了一句,一脚便踹开了枕头,随即扯喉疾嘶:“小──敷──”
不到三秒,门口出现一名女子,她的身上套了一件围裙,头上顶著一个可爱的头巾,小脸上还蒙著一块口罩,嘟哝地闷声道:“你醒了。已日上第三竿了!”
“what?”他掀开了棉被,迳自从床上坐起。不是因为睡晚了,而是他不懂她在说什么,便重重地甩甩头,想摇醒自己。
“在我家报时习惯的术语。第一竿是五点到七点,第二竿是七点到九点,现在是九点一刻。”她一手拿著拖把,另一手拿著清洁剂,目光闪躲地遽转过身去,催促著,“早餐我已准备好了,你快换穿衣服吧!”说完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他蹙眉、惊愕地看著她的一举一动,顿时才知道她之所以逃,原来是为了躲避赤身裸体的他。他没好气地跳下床,决定舍弃往常穿著睡袍吃早餐的习惯,不加思索地套上一件规规矩矩的衣服后,才走进浴室,拿起刮胡刀。
他今天一定得做个了结。不是因为他按捺不住情欲,而是他发现她可能有个小秘密没告诉他。这个心结若没及时解决,他们的夫妻生活便会有个大鸿沟。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后,再拿起刮胡刀刮去未剃乾净的短髭。
往昔,他与前两任妻子在床第间虽是搭配得很好,但一出了卧室后,在感情上却毫无交流沟通的余地。她们要钱,也要他的身体,但都是桩没有爱的婚姻。他已经不太记得娶她们的原因了,大概是因为翠芳长得像瑷玫,而妮可又长得完全不像瑷玫及翠芳吧!再加上两人都呼天抢地的说,失去他便活不下去,为了让她们活下去,他就答应了!这理由听来牵强,但当初他应该就是因为这原因才冲动娶了人家。回瑞士后,得找克霖问个清楚。
他刮完胡子,开始刷著牙。如今他好不容易在这老大不小的年纪遇到一个令他心动、甘心付出一切的女人,他不能再让这桩婚姻有缺憾。这时他一反常态,开始感谢那区区四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