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用不了几盏茶的时间。她一天总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保养这区区十几件玉器吧?
“那你不会去摆弄你的雕刻之技呀?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学雕刻吗?有空让你安心学,你还抱怨什么?”他总沉着脸斥她,在她闲得发慌的时刻。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好?
“问什么问?只管放手去做,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要她一同用饭;他要她共品香茗;他百忙之中抽空教她雕刻之技;他在灯下忙于公事时,总逼她陪坐一旁;她有时迷于雕刻,忘了休息入寝的时间,他总一言不发地收掉她的东西,将她拎到一旁骂她;甚至,每晚临睡,他都会到她房中审视一番,一点也不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自她调入清玉楼后,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管那么多做什么,问那么多又做什么?
她不管、不问,该如何去解心中愈积愈多的疑?
她在清玉楼所居之室便在大公子隔壁,将室内的木窗启开,窗外是景致怡人的庭院,远眺入眼的则是清泉荡荡的漾波湖,轻移视线转向左侧,则是……大公子的居室。
一个小小丫头能住在这样好的闺阁中吗?房内宽敞有加,桌椅家具都是上好红木所制,为了迎她入住,甚至新添了小巧的梳妆台,湖绿的缎帐围着铺满厚锦被的精雕床具……
她曾问这样的上房是让一个小丫环住的吗?
他却要么含糊其词,要么笑而不答,被她逼问得急了,又是甩出那一句:问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居住便是!
可她,能安心居住吗?
这里不是她的家,怎能能让她随心所欲得不像是属于一个丫环的地盘,安心居住,这里的一切、她所可以称之为“享受”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没有一点点是她可以安心享用的,因为,这不是她用劳力换来的。
她,只是一个丫环,一个靠双手养活自己的、从小山村出来讨生活的穷家女儿。
她的体内,也蕴着傲气。
第五章
远远的那一边,是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大年三十的夜空,被燃放的烟花鞭竹炫染了全部,朵朵美丽的烟花时时绽放在无垠的夜空,急促不间歇的噼噼啪啪炮竹声处处可闻。就在她的前后左右,在这京城聂府中,喜笑欢庆的大伙儿们也在开怀畅饮,衷心地希望新的一年会更好。
笑语喧哗、彩花炫目的包围下,她所独处的这一角小天地,显得是恁地孤单。
依旧低垂着头,倚着膝,对不时袭过身畔的欢声笑语听而不闻,一颗心,依旧尽陷在突如奇来的深深震撼里。
“唉,要是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该多好!”她咬唇喃喃自语,“大伙儿怎全这样猜测嘛!”用手重击一下身旁的山石,十分抱憾,“就知道大公子突然对我好的背后,有——”有什么,却只叹一口气,没讲出来。
她不笨。平日虽少言讷语、不喜与人交往,只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分内事,可看似单纯的简单性子背后,却偏有着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眸子。
——用心观人心。
这是她的爷爷从小便告诉她的。
而她,也正是如此做的。
从小她便生长于远离繁华之地的偏远山村,村人淳朴厚实的性子,单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他们生活得与世无争,却又快乐满足。
从不用花费心思去猜测邻人的好坏,只要开开心心依着自己的喜好过日子便好——十多年的山村生活,练就了她的与世无争、她的少言内向、她的耿直,也渐渐使她变得懒散,不想花费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多看一眼身旁的事物。
“管别人作什么?只要我过得快乐就行了嘛。”或许有一点点自私,但这已成本性,难改了。
即使为生活所迫,为自己喜好所缚,她离开热爱的家远至这繁华的京城,一切,依旧未变。
“我也与人交往啊。”甚至身旁也聚集了一群好伙伴,与谁都能融洽相处。可心,却依旧排除在外,冷冷淡淡的,懒得去接触他人的内心深处。
“只要管理好自己就行了。我才不要去理会旁人的叽叽喳喳,与其同旁人一起说长道短、浪费光阴,倒不如多学一些雕玉技法。”懒散的性子,从没有一点兴趣加入到其他人的娱乐中去。
“可是——唉!”无力地叹一口气,她微恼地咬咬下唇,伸手无意识地摸摸头。一颗心,只思虑着席间大伙儿的笑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再也无袭来的寒风,没看到一左一右悄悄坐于她身后的两人。
“好无力。”她复再摸摸头,晃晃有些酸麻的双腿,甩甩手,将记忆中始终披在身上的棉布斗蓬更裹紧身子,无视身外诸物,继续苦思瞑想,努力转动有些生锈的脑筋。
“让我调入清玉楼,好,我服从,我没说什么反对之词吧?”竖起手指一条条细诉,“让我只负责那么十数件的玉雕,行,我说什么了没有?”
她自动摇摇头,继续数手指头,“让我住如同千金小姐般的卧房,邀我赏玉,请我共品香茗,送我这贵重的衫子,就连用饭会考虑到我的小小口味——我全接受了耶!”
数完左手的指头,又张开右手,一一细数,“拿我不当仆人,放下主子身架教我雕玉,关心我的生活,限制我这、不准我那——我也没说什么啊!”
眯起杏眸,她皱眉,连同稍胖的圆脸全挤成了一团,好似生吞了一枚苦瓜,她努力地想啊想,“我已经丢掉了我的小小傲气,全都顺他——这日子便这样过下去,难道不好吗?”何苦非要一心挑明?
她说了嘛,她不笨,只是有一些些迟钝而已。其实在她心里,早已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些事,知晓了一点点大公子若无似有的情意。
可懒散惯了的性子,根本懒得去费心思改变现状,去好好想一想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很是满意当下的生活,才不想改变。
一切,随它去该有多好。
“唉,何必非要急急将话挑明了呢?”她轻叹,自从那位聂二少开始三五不时地登门打扰、套近乎开始,她就感到一些头疼了。
现在,无聊的大伙儿又开始好奇地探头探脑,以后的平静日子,怕来得难了。
“连他还没急着点破什么,菊花他们着什么急?”要她说,大家两眼全闭着,继续过原先的日子,最好不过。
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啦!她又不用费脑筋。
“你怎知他不着急?”轻柔的问语低醇细暖,似有若无地从她心底涌上来。
“我就知道!”有些大声地反驳那问语,恼自己的心竟开始为那个“他”辩解。
“哦?说来听听。”她的心似乎一分为二,一半属于自己这一方,一半竟跑到了另二边,叛国援敌。
“哪——”她从轻暖的披风里探出小小的手掌,又开始数手指头,“他若着急,怎从不对我明说?”恶心地吐一吐舌,惊讶自己竟讲出这样羞人的话语来,忙忙更改口误,“再说了,他若真对我有意思,就应该对我关心备至、温柔有加才是!”
“他难道对你还不够关心、温柔?”醇醇的,好似桂花酿,引她忍不住开始迷醉,一吐内心。
“温柔?他整日不是对我爆爆大吼,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外面怎么评价他的?沉稳儒雅!可他在骂我的时候,他稳在何处,又雅在何方?”委屈地扁扁红唇,为自己抱屈不已。
“你难道不能从另一面想,他为什么在外面斯文儒雅,堪称完美典范,偏独独在面对你时,却气质尽失?”若是有血海深仇倒也罢了,若没有,该如何解释呢?傻瓜!
“因为他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处置他的情绪嘛!”嘟哝几声,不太情愿地挤出答案,“再来,他是想让——呃,想让我认识他的庐山真面目啦!”呜呜,可她不太感到荣幸耶!她又不是贱,整日想找骂挨。
“那你还抱怨什么?”笨蛋!
“因为我并不想拥有这种荣幸啦!”她一分为二的心中间似乎隔了一堵厚厚的墙,令两瓣心无法勾通,一方想的是什么,还得讲出来,另一方才会明白。
“为什么?!”问语有些不稳,好似被披头盖脸地浇了一桶冷水。
“笨吼”她拍一下脑袋瓜子,恼它,“他是谁?京城聂府的大当家、大公子、龙头老大哎!不说相貌、家世,单单他的人品,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绝世珍品!”那不是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好人选啦!
“那你就更不应该抱怨,而是紧抓到手才对。”既然是绝世珍品;那便意味着虎视眈眈的人绝非少数,她能侥幸获得,应备加珍稀才对。
“可就因为他太绝世了,我才要不起啊。”别说外界怎样眼红地编排她麻雀变凤凰,单从他这个人来讲,便不会太过简单地相约幸福。
试想,一个几乎完美得近乎极至的人,自身要求一定极高极严,相对的,对别人的要求也是极严极高的。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会付出太多太多的辛劳,而所能获取的结果,更不是很容易地能让人满意——以失败告终的可能性极大。
沉默无语。
“唉——”她再次开始无力地长叹。
“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
“你不去试一试,怎能预料到结果?若喜欢一个人,就应努力去适应他、包容他。”低醇依旧,却悄悄消除了她的消沉,“去试着了解他,帮他,毕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陌生的情惊,他毫无经验,也一无所知啊!你莫忘了,在他成熟的外表下,他也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九的少年男子而已。”同样的,在情感面前,他也是一个新生儿。
“所以,他才不能、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点点头,阿涛确定暂时忘掉那个龙头老大的恶行。
“那你呢?”
“我?”
“对啊,你既然已知晓了他对你的情意,你呢?到底是怎样对待他的?”一直用迟钝的幌子,遮掩她的内心。
“我?呵呵,呵呵……”她傻笑着摸摸头,再摸摸头。摸头,似乎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工作。
“对,你。”休想再混过去!坚定的问语不依不挠的,非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先看看啦!”一直以来,还真没有细想过自己的心思。
“还要‘先看看’?”不满,甚是不满。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这些时日来,她所看到、所感受到的——算什么?
“对、对,我再观望一阵子就知道啦!”她忙不迭地捣头如蒜,笑眯着灿灿晶瞳,“不管怎样讲,他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聂府长公子,”用手朝天用力地一划,意在显示“高”到何处,“若他万一只是抱着玩一玩、乐一乐、只想找个乐子调剂调剂身心、顺便测测他的魅力到底有多大——的想法,那我岂不可怜?”
“他是这样的人吗?”太污辱他了吧?哼!
“嘿嘿,嘿嘿,”也知自己太过分,忙忙干笑,“只是打个比方嘛?反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她从小看过的戏文里便是这样演的:无聊到极点的富家大少为度过漫漫岁月,便以引诱少年无知幼女为乐,玩玩调情游戏,不知害了多少“蠢蠢”少女。
她自认不蠢不笨,心眼儿当然多长几个比较好。她是谁?她不过是一介小小丫环,无才无貌,无权无势,而他,则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呼风唤雨好不得意的聂家大少——门不当,户不对,岂知不会成为戏文中的套路?
凡事,多思上一刻比较不吃亏。
“唉——”悠悠一声叹,尽是无言。
“唉——”她也叹,长叹不已。
“去了解他吧!等你真正懂得了他的内心,看清楚了他的人,你便知他是真心对你,绝非是在同你玩笑。”沉寂了一刻,沉沉醇香的桂花酿再次缓缓沁入她的内心深处,含有令她无法忽视的坚定。
“那样最好。”她咬唇喃喃低语。其实,她心中也无所倚啊。早在她跨入清玉楼,默默接受他给予的一切时,她小小的傲气,便渐渐被丢到了一边,心里,没有了守护自己的屏障,她也不安啊。
“难道你真的还没动心?”再沉寂一刻,不死心地再问上一句。
“呵呵,呵呵——”她摸摸头干干傻笑。说实话——她心里才不是静若止水、波澜不惊。有一个“绝世珍品”喜欢自己,感觉岂会普普通通?
小鹿乱撞,小小的得意少不了的。
再来,大公子这人,真的真的不错啦!
嘿嘿,心,是动了一下下。
小小的情芽,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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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拖着迤地狐皮大氅慢慢跑向依旧在寻她踪影的人群的小小背影,原坐于阿涛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男子,依旧一左一右地坐在原处,维持着遮拦寒风的姿势,久久无言。
“天哪,真被她骗了过去!”似乎过了一百年,左侧的男子才轻轻摇头叹笑,“咱们大伙儿竟全看走了眼,竟然没有一个人瞧出她也是一只小狐狸。”甚至可以说是一只奸滑不输于他聂箸文聂二少的小妖狐!
“别讲得那样难听。”右侧的男子也哼声叹笑,“阿涛不过性子懒散些而已。”懒得去费心思,懒得看看雕玉以外的世界,懒得重视——他的真心,所以才懒懒地竖起那块“迟钝”的幌子,一心贪轻松。
“对,她只是懒散‘一些而已’。”不赞同地撇撇唇,聂箸文啧啧有声,“平日咱们都说她少言平实、性子单纯,可你听见了,刚才她的自言自语——不是精明的样子是什么?”简直在扮猪、吃、老虎!
“唉——”聂修炜叹叹低笑,无尽的宠溺尽付于轻轻一笑中。
对这小丫头,他心中又有了新认识,看似单纯迟钝的小娃儿,偏也暗藏心机,鬼精灵一个呢。看来,他以后要万分小心了,免得这小丫头在暗中“再看看他”地私下评估时,一不留神偷绊他一跤。
“也许,这战争才刚刚开了个头才对。”他仰首轻喃,不再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情路顺畅至极。中间,恐有九曲十八弯的波折也说不定。
“大哥,你多加保重。”伸手轻拍老大的后肩,聂箸文笑着假意安慰,实则精光熠熠的眸子中含满了看好戏的欠扁眼神。
“是啊,我是要多加小心了。”叹息地垂首轻笑,聂修炜极度地渴望知晓——那个蛮横地霸占了自己心神的小丫头,会出何招式来“看”他。
“其实,”聂箸文好心地供上计策,“以大哥你想到便做,雷厉风行的性子,一口将她吞吃入腹,快刀斩乱麻,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