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秋夜。
恼人的无边细雨轻轻洒落,为暗夜增添几许萧瑟,几许凄清,忙乱城市似因这场雨,胶凝于一股淡淡愁绪中。
蓦地,尖锐刺耳的鸣笛撕破夜阑人静,阒黑的魔咒瞬间被一道赤色划破,鲜红闪光挟着惊天之势,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顺着探幽巷弄滑入一幢雪白建筑中。
「快!动作快!」
纷乱吵嚷的人声杂沓中,三具担架从救护车中依序抬出,待命已久的救护人员忙蜂拥而上。
「开刀房已准备就绪,快推进去。」随着推车轮轴的骨碌转动,淋漓的鲜血一路滴答而下,喧染出一片怵目惊心。
「血压五十/二十,意识中心逐渐下降中,」报告数据的平板语音倏地变调,「主任,伤者没有脉搏反应了!」
「什么?」一旁的年轻医生急忙检视伤者已然涣散的瞳孔,眉头紧皱道︰「注射强心剂,准备电击!其它雨个人快推进去,把麻醉医生和脑科医生也叫来报到,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救活!」
「主任,要不要呼叫岑大夫?」有人迟疑地问出一句。
「他又不是外科部门的,叫他做什么?」年轻医生想也不想,马上否决,接着转向身旁的医护人员道︰「准备电击器!」
「是!」医护人员不着痕迹地互换一个无奈的眼神,将已接通电流的电击器递上。
「涂上导电软膏!」年轻医生接过,「调整电座到两百伏特!」
「是!」
「准备?所有人退后!」
电击器贴上伤者胸膛,碰地一声,剧烈的震动随着电流窜通毫无知觉的躯体,后又后归于平静。
「主任,还是没反应!」
「再来一次!」
又是一次战栗地弹动,伤者依旧直挺挺地躺在推车上,显然已无生命迹象。
「主任……」
年轻医生拭去额头渗出的斗大汗滴,双眼紧闭的脸孔微微扭曲,再深吸一口气后,眼眸倏然睁开,他咬牙道︰「三百伏特!」
我不信……
愤恨难平的心中因堆积已久的怨妒而波涛汹涌。
我就不信,没有姓岑的,我堂堂T大外科主任会救不活这个人……
第一章
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是哪里?
我怎么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是谁?
神哪!如果祢真的存在的话,请救救我吧!
*******
飒爽金风柔柔地吹送着秋意,迎风招展的栾树最先收到讯息,在枝头绽出一朵朵欢迎。
该是一幅秋之美景的,偏在那树梢的点点璀璨中,隐约可看到一双莲足在那儿晃荡着,小脚的主人美眸微闭,双手合掌,似正虔诚地祈祷着。
少女有着微弯的柳叶眉,明亮的丹凤眼,一张红豓若桃的菱嘴儿无声地念念有词,温婉娴静的俏模样,让吹拂的清风也不禁放慢了脚步,轻轻地依偎在她身旁,沙沙作响的枝叶与花团,就这么地透过少女隐隐约约的身影,提起一段透露着诡异的迷离乐章。
是的,少女的影像是若有似无的,在绿叶的掩映下辐射出淡淡莹光,彷佛被一袭轻烟薄雾包围住。
「嘻……」
「换我!换我!我也要玩啦!」
清脆怡人的童音笑语由远而近,乘着和风从树底下飘然而至,打断了少女的冥想。还没回过神,一个色彩缤纷的不明物体飞扑到她的眼前。
这是什么?
少女眨眨明眸,盯着眼前那一方气若游丝,随风摆弄的五彩斑斓。
「风筝!我的风筝!」
断了线的风筝毫不留情地逃离小女孩的掌心,斜斜地飞坠在枝桠间。
身边的小男孩仰起头,先瞥了眼上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风筝,再看看哭得像泪娃儿似的小女孩,小嘴一扁,双手环胸道︰「活孩!谁教妳不给我玩!」
也亏得他有自知之明,不轻易自暴其短。
「不管啦!人家要我的风筝啦!那是妈咪给我的!」小女孩抽抽噎噎地拉着小男孩的衣角哀求道。
「可是……」小男孩承受不了小女孩的泪水攻势,为难地再往上瞧一眼,然后吞了口口水。
道么高,他怎么爬得上去嘛!
但眼看小女孩已经准备要将眼泪鼻涕往他身上甩,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好啦!好啦!」
好可怜哪!
树梢的少女看着这一幕,同情心不由大起,她伸出手,白皙手指却如同喣阳般,悄然无息地穿遇风事,透射而去。
哎呀!我忘记了!
少女低嚷,懊恼地将手收回,瞠视自己近乎透明的双手,她怎会忘了自己现在是异于常人了呢?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再次喃喃自问。
难不成就要这样度过一生了吗?为什么不过一晃眼,她的实体就消失不见,连脑中的记忆也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变成这副模样,她并没有什么难过或害怕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一点点迷惑和无力,反正事实都已经造成了,悲伤恐惧又不能改变现状,她在意的只有,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的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让她成了游魂东飘西荡。求助无门,末了只能求求神明,看奇迹会不会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再度合起掌,想想又无奈地放下,算了!别傻了!上帝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听得见她一介小女子的请求呢?
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少女眺向苍穹,一望无际的蔚蓝此时飘过一抹白,淹没了灿阳,也遮住了她的心。
思绪被轻愁掩盖,也就不觉树底骚动已然平息。
「泼辣!」
树端枝顶猛地一阵颤勤,少女疑惑地转过头,赫然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男性脸孔。
彷佛用刀雕出来的面容,冷硬地找不到一丝温柔,一道由眉端划至耳际的长疤,将一只眼从脸孔五官中剔除,更加添了几许冷然与淡漠。
奇妙的是,那只原本平静的锐眼,却在接触到少女眸中的惊惶后,迅速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光芒。
虽轻却让少女逮个正着,他脸上的惊慌转为惊讶。难道……他看得见我?这是那道光芒所代表的意义吗?
为了证实,她小心翼翼地开启朱唇,「你……」
男人都像没听见似的,抓了风筝纵身一跳,眨眼已然在树荫下。
没反应!难不成是我猜错了吗?少女忍不住胸中澎湃的好奇,也跟着轻飘而下。
就看男人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将风筝交给小女孩。
「哇!谢谢医生叔叔!」小女孩接过,用袖子在脸上随便抹了抹,然后亲熟地在男人脸上印下一侗大响吻,和小男孩蹦跳而去。
两个小孩儿离开后,男人缓缓站起身,晶亮的眸光直射飘在半空中的少女。
好奇特的男人!
少女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男人,残缺的五官孩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稳宁静的特殊气质,又让人不由自主的亲近他,依靠他,更奇特的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感是如此强烈。
她见过他吗?或者,他认识她?
少女凝睇良久,这才接力男人黯黑得令人生惧的眸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
「你看得见我吗?」少女怯怯地问出一句,怕结果是令她失望的。
男人微扬起眉,右手摊平的手掌渐渐浮现一道澄黄莹光,紧接着空气中响起一阵平板的波动,「妳是谁?」
少女的凤眼霎时不敢置信地瞠大,「你看得见我?你真的看得见我。」她开心地大嚷。
神哪!感谢你!
望着那张泛着笑靥的绝美容颜,男人的乌眸微谜。
医院的四周都已布下了结界,一般的幽灵应该是无法侵入的,这个少女究竟是……感受不到邪恶气息,并不代表不具危险性,况且能隐藏在栾树间而未曾被他发觉,可见这个少女不容小觑。
「妳是谁?」男人又淡淡地问了一句,手中的光芒也不停地扩大,慢慢凝聚成一个光球,一眨眼,光球幻化成一个泛着黄光的轮状物体,他合掌握住。
少女却没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机,仍随着轻风在半空中载浮载沉,听到男人的问话,她的眉眼间挹入一股轻愁,「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记得轰地一声,醒来后就在这裹了,然后脑中就好象被掏空般,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记忆剥离?
灵体遭受非自然力量抽离实体,的确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可是,是真的吗?
男人正在考虑少女所说的真实性,少女却倏地将一张丽颜凑到他的眼前,秀眉微蹙道︰「我以为,你该知道我是谁的……」
探进那双澄澈如水的瞳眸,男人竟有丝狼狈地微别开脸。
「我?为什么?」他依旧面无表情的道,心头却隐隐浮起了一张脱俗绝尘的容颜,那张容颜上竟有着和少女一般澄亮的莹眸。
「因为你是第一个看得见我的人啊!」她理所当然地道︰「自从我变成这个模样后……」她没有说出心中那股莫名所以的熟悉感,眸中昭然若揭的信任感却已泄露了一切。
男人看着她,选择让沉默代替回答。
和她一模一样的澄眸,所以,该是无害的吧?
心中这么一转念,掌中的泛光物体也就于瞬间消弭于无形。
「岑……岑大夫!」一句呼喊突兀地撞进两人的对谈中。
少女回头,一名白衣护士战战兢兢地站在男人身后十步之遥。
「复诊的时间到了,麻烦请你……」一句话竟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完全,护士脸上的恐惧显而易见。
「她很怕你?」少女察觉。疑惑地问出一句。
「……所有人都怕我!」岑峄不以为意地道,显然已留以为常。
「喔!」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听到岑峄身后的护士猛地倒抽一口气,惊惧的双眼也睁得更大。
果然!医院裹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岑大夫真的怪怪的,听说他还可以通灵,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不定就是……
想到这,护士瞪大一双眼,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
岑峄瞥她一眼,「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是!」护士吞咽下一口口水,瞧了眼岑峄上方的绿叶黄花,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回那一排钢筋水泥中。
望着那奔窜的身影,少女的柳叶眉再度皱起,「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岑峄微愕,有点抓不住少女话语中的疑向。
「……她为什么要怕你?」少女又将一双明眸凑到岑峄眼前,眸中明亮的疑问讯号清晰可辨。
岑峄眉头微拢,怎么这女孩说话都带着问号?「你说呢?」他反问。
「我?我怎么会知道?」少女眼中的疑惑更深,脸上的表情也更困惑,「我又不怕你,」她顿了顿,「我该怕你吗?」
「为什么不?」又是问句,岑峄几乎要失笑了。
「你很可怕吗?」少女认真地东瞧西看,可就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眼神很温暖,那道疤也挺性格的,除了独眼外,身体也没什么缺陷,「还是因为你很奇怪?」
岑峄挑起一边眉,「奇怪?」
「对啊!」少女频频颔首,「我刚说过了,你是第一个看得见这样的我的人,可是你又不认得我,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岑峄沉默了会,才道︰「听过幽体吗?」
「幽体?」少女闭起眼,半晌才摇头道︰「没听过!」
「那……灵魂?」岑峄换了个较简单易懂的字眼。
虽然残忍了点,但她终归是要体认到这个事实的,四处游荡对灵体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到她该去的地方才是符合自然法则的。
「灵魂?」少女瞠大双眸,两个字在脑中转了一圈,「你该不是说。我现在是灵魂吧?」
岑峄看着她,缓缓地点了下头。
「不会吧?」少女压根儿不信,「你看,你不是看得到我吗?普通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到灵魂的,除非你不是普通人。」
岑峄还是盯着她。窒人的沉默飘散在空气中。
经过良久以后,少女才轻喟道︰「看来,是真的喽?」她垂首低语,「可是……为什么?」
岑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低着头在半空中晃来荡去,「不过,一个会通灵的医生,听起来满有趣的,」她忽地抬起头来,「通灵医生,请问你抓过鬼吗?」
「你不担心你现在的处境?」岑峄不得不承认这女孩让她讶异,这么看得开的灵体实在是不多见。
「担心也没用啊!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何不让自己开心一点,至少,你看到我了,凭这一点,我就该感谢上苍垂怜了,不是吗?」她对他微笑。
岑峄无言了。
少女唇边的笑容放大,「嘿!别扯开话题,你到底有没有抓过鬼?」
「有吧!」
有吧?这是什么答案?少女狐疑地谜起眼。不过,没听到否定句,那就算是有抓过吧?可她想想又不对,「那你为什么不抓我?」
岑峄将两道剑眉扬高,「理由?」
鬼和幽体是完全不同的非生命体,不过和一个灵魂解释这个似乎有点荒谬,所以岑峄决定省却解释所浪费的时间。
「理由?」少女怔仲,「什么理由?」
「你走吧?」岑峄不答,只是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巡诊的时间拖太久了,他也该回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一个灵体上,即使她有一双「她」的眼睛。
渐离了庭园,他前行的脚步倏地停顿。
「为何跟着我?」
少女的身影随着问话轻飘到岑峄眼前,「因为,你叫我走,可是我不晓得该走到哪裹去啊!」
唇角泛着笑,凤眼儿中却有一丝依稀可辨的惊惶与失措。
那样的眼神是他似曾相识的,在另一双相同的瞳眸中……
「那么,跟我走吧!」
好半晌他才察觉,这声音,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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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残阳,斜斜地迤逦进医院微暗的长廊。余晖笼罩的晕黄中,除了几张匆匆闪过的护士脸孔,弥漫着的只有医院独有的刺鼻药水味,和似乎永无止境的寂静与窒闷,与人影杂沓的普通病房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裹是特殊病房,位在医院的最顶楼,能在此通行无阻的只有少数主治医生及护士,只因进驻此楼的,全是位高权重或是拥有特殊身分的大人物,死寂般的宁静也因此成了这层楼不可或缺的要件之一。
「嘎叽!嘎叽!」
由远而近的轮轴转动声。蓦地缓缓滑进这片空寂中,声音并不突兀,自然地像随着乐音扬起的诗歌,一字一句地敲人人们的心坎裹,恍似这个声音就该存在于这个悄然的空闸中。
只是,在那富含节奏的声响中,隐隐掺杂了轻微的喘息声。
「馨小姐又来了!」
两名穿梭在走廊上的护士低声地交头接耳,眼眸中饱含了同情与怜悯。
「唉!说起来她也真可怜,本来行动就不方便了,现在父母过世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日子怎么过喔!」
想到前雨天的意外事故就让人欷吁不已,怎么也想不到堂堂T大医院的院长竟会死于非命,惨死于车轮底下,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老婆跟着他走了,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变成了植物人,恐怕一辈子都要瘫在病床上,另一个女儿,也就是裴家现在惟一能做主的,也是个半身不遂的残障,唉!说有多惨就有多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