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陆不凡和楚娇娇,也觉得元梅这回做事太过马虎,但除了沉默以对外,做长辈的怎好再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呢?
「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反正这决定我已经做了,后果的承担问题,我自己会来负责。」元梅力排众议,不因众人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这样对立的场面,让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直到丫鬟桂岫奔进厅堂,才暂时化解整个大厅的凝重气氛。「梅……梅姑娘,外头有……有个蓝眼珠、黄头发的洋人,说……说要来拜访你。」
「好,快请他进来。」这马利波亚来得正是时候,大伙当场来验证,也省得她浪费唇舌,跟这些顽强份子,辩得自个儿气急败坏、得不偿失。
她坐回座位,两颊还因在气头上而红烫烫的,两只玉手紧紧地抓着椅把子,大有将椅把子捏碎的冲动。
不知马利波亚这时候到,是即时雨还是绊脚石,大家都不敢先做批评,没人敢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儿,还自讨苦吃找罪受。
一记清脆的皮靴声划破一室的宁静,穿著一袭黑色西装,戴顶高帽,拿根拐杖的英国绅士,首次踏进这深具东方建筑美学的豪门大宅。
「大家好,我叫马利波亚,很荣幸能跟你们大家见面。」马利波亚操着生涩的腔调,一一向众人问好。
对于这样一位异族的洋人,所有人清一色的只能傻笑点头,毕竟中国封闭太久了,要一下子接受外来人士,哪有办法这么快就融入得了。
「马利波亚先生您来得正好,麻烦您告诉他们,您所要进口到中国的烟草,是你们在英国当地栽植的烟叶,而非含有毒素成份的罂粟鸦片。」找出当事人来说明,总该具有公信力了吧!
「喔,这是当然的,我们不会把不好的东西,拿来害你们的,请不要误会我们英国人对你们中国人表现的善意,今天我还特地带好多种不同的烟丝,要请陆姑娘来试试看,让陆姑娘感受一下我们英国的东西,确实是很好很好的产品。」他从黑色的手提箱内,拿出六盒不同种类的烟丝,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镶金丝的黑墨烟斗,恭敬地说道:「就让我来为陆姑娘服务吧!」
元梅会抽烟?!
这可是让在场的所有人惊讶不已,别说是杜家了,就连陆家人,也没有一个看过她抽过烟。
「梅儿,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杜乘风哪还坐得住,两脚一蹬,十万火急地来到元梅面前。
他会紧张了!
她还以为他是块冷木头,想不到木头还会有七情六欲,会在乎她抽不抽烟!
「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必须要一五一十地向你禀告吗?」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抽,当时,是为了要取信于马利波亚,让他以为她是行家,才故意扮猪吃老虎。
「这位公子你大概不知道,陆姑娘告诉我,说她已经抽了三年的烟,对于烟草相当熟悉,所以我今天才特地带来我们大英帝国上流贵族专用的烟丝,来让陆姑娘享用。」马利波亚还傻傻地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下可好,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下让元梅更没台阶好下了,
「元梅啊,你告诉爹,你……你真的会抽烟?」陆不凡整颗心都凉了,这黄花大闺女,琴棋书画不好好学,竟然学起抽烟,他面带羞赧地看向一旁的楚娇娇,希望她能不在乎一个会抽烟的媳妇。
「我……我当然会抽烟,要学做各种买卖,哪样事是不用学的。」硬着头皮赶上架,她相信不过就是把嘴凑到烟嘴口,然后大吸一口,再把烟吐出来有什么难的,那些胡同里的老人家们,不就是这样抽的吗?
这话听进杜乘风耳里,心窝头一口气憋得凶,他真不懂,女孩家强出头做什么,将来生意场上有他打拚就行了,为何她还处处争强好胜呢?
他实在不想在众人面前大发雷霆,只好尽可能把脾气按下,一切看她要搞到什么程度再说。
看到杜乘风的脸涨成猪肝色,元梅莫名有扳回一城的飘飘然,只要她能顺利在他面前吞云吐雾,活似神仙状给他看,定能呕死他好几天的,如此一来,也好平衡平衡刚刚被众人围剿的那股怨气。
「陆姑娘,我已经将我们大英帝国的爵爷们,常抽的烟丝替你点好,这可是上等货,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喔!」马利波亚说得活灵活现,生意人的嘴脸表露无遗。
「我晓得,好烟坏烟我一抽就知道,想跟我们做生意,老实点是有必要的。」看着每颗瞪大的眼睛,元梅就算是抽不上几口,至少做出个样子,也好取信于众人。
当烟斗快碰触到她樱红小嘴时,她突然间犹豫了一下,不过当她目光扫过杜乘风的脸时,却又马上一鼓作气,将烟嘴立即含进嘴里,什么杂念也不想,就大口大口对着烟嘴,狂吸了好几口……
突然间,她觉得她的肺,好象被闷烧已久的黑烟,给整个灌满,整条气管充满着混沌的脏气,怎么排也排不出体外,紧接着,就是一阵不明就里的狂咳猛咳,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差点跌在地上。
「咳咳……咳咳……水……」
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紧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杜乘风当然一马当先冲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陆不凡则对着丫鬟大喊,「快呀,快去拿水来!」
众家兄弟姊妹将元梅围在中央,看她不但被呛得七荤八素,还有持续不断的咳嗽,几乎要让她把心脏都给咳了出来。
在喝下一大杯水后,狂咳的情况这才暂时控制住,她知道她已经出糗了,只怕她再说什么,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梅儿,你明明就不会抽烟,又为何要逞一时之快,生意可以不做,但也用不着用命去搏啊!」杜乘风看了心头一阵酸,当然不希望她这样吃苦受罪。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走开!」她踉跄站了起来,当她环视四周人的目光时,总觉得大家都带着一种看笑话的眼光,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想不到气氛就已经够糟了,马利波亚还自以为可以用英国式的幽默化解,于是,立刻将他在中国学的成语,当场现学现卖。
「陆姑娘真是伟大,为了整个家付出一切,就好象是……牝鸡司晨,对不对呀?」他露齿一笑,可其它人则面面相觑,吓得脸色苍白,心想这洋鬼子真是不知死活。
这话听进元梅耳里,简直就是羞上加辱,她一个直拳打向马利波亚的鹰勾鼻,杏眼圆瞠,大声骂道:「牝你个头,你生意休想做了!」
说完,便含着泪,头也不回地冲出余园,一路长奔而去!
第二章
每回一想到这段陈年往事,杜乘风便忍不住欷吁叹息,为自己一段擦身而过的姻缘,感到万般遗憾。
那时候要是大伙都能平心静气,找个时间好好静下来商量,或许就能避免掉不必要的尴尬,也不会造成日后两人间的嫌隙扩大,更造成两家人因此事件,而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影。
「庞总管,你照我的话去办就是,别再跟我罗唆那么多了!」杜乘风摆了摆手,不希望在这议题上,还要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明了大公子疼爱梅姑娘的那份心意,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话又说回来,大公子做的这些善举,梅姑娘能体会得到吗?她又会感念着大公子对她的好吗?
他可不敢指望。
手里拿著名册,庞总管扁着一张嘴,再怎么说,他不过是杜家的一名奴仆,又怎好过问主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就在他准备离开俭厅时,管帐的胡伯和管库房的丁吉星,两人神色惊慌,汗流浃背地冲了进来。
生性毛躁的吉星,整个人还迎面撞到庞总管的鼻梁,疼得他眼冒金星,要不是胡伯及时扶住,肯定是被撞得兜上好几个圈子。
「哎哟,你这……不长眼的东西,你……你是赶着去投胎啊……」庞总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过一会才逐渐恢复神智。
「庞……庞总管,真是对不起,我也不是要故意撞你的,实在是事发突然,情况紧迫,要是不赶紧通报大公子,咱们进园可就要完蛋了。」他一时心急,不小心说了句不讨喜的话。
「呸呸呸,说那什么不吉利的话,在大公子面前,胆敢这样口无遮拦,你不要命了你。」庞总管怒斥吉星,还重重地在他头上打了一记大爆栗子。
「别吵了,有话就快说吧!」深邃的目光一沉,他倒是能不慌不乱,冷静自若。
胡伯先将帐册交到杜乘风手上,娓娓道说:「大公子,南方六省所有的中、小盘布商,通通在半个时辰前,同时撤掉所有的订单,还把上个月咱们送交的半成品全数退还,现在一大堆的布料堆在仓库外头,简直就快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是啊,大公子,那些上好的绫罗绸缎,我都仔细详加检查过了,花色、式样和裁剪方式,都完全符合他们条约上的规定,我出货时,都有经过严格品质控管,在货料上,根本不会出问题才对。」吉星平时虽有些脱线,但在工作岗位上,却是心细如针,很少有瑕疵品可以逃过他的眼睛。
「他们难道不晓得没照契约合理退货,无法全额退款吗?」杜乘风知道只要站得住脚,就不怕这些下游厂商联合胡搞。
「有啊,当初白纸黑字我还逐条念给他们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胡伯肯定的回报。
「这些人还说……有别家织染坊做出来的布料又便宜又好,我们开的是黑店,联合几家大规模的商家做垄断生意,要不是出了一家新的商号,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呢!」吉星将这些批发商满腹的牢骚,一字不漏地吐了出来。
「新的商号?」他目光一闪,针对这四个字暗暗盘算。
「就是啊,听说那家新开的丝绸庄叫……叫什么余进行,是开在贵州一带,一匹布的价钱才卖三两二,足足便宜了咱们有一半以上之多。」胡伯熟知市场行情,这根本就是在削价竞争,毫无利润可言。
「余进行……」就这字面上……似乎有矮化进园的意味,在「进」之前加个「余」字,莫非是……
「大公子,你是不是也在怀疑是苏州那姓陆的女人搞的鬼,光看在咱们进园的前头加个『余』字,我丁吉星就敢拍胸脯保证,绝对是那个冷血没人性的女人……」
「是哪位冷血没人性的女人,惹得我们吉星弟弟生气呀?」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耳后根掠过,当场让吉星背后窜起一股凉意。
这话接得真是顺,只是在这女子接完话后,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没人敢接下去说,当然就剩下眼珠子没长在脑后的丁吉星除外。
「那当然是苏州的陆元……」
头一转过来,那张利索的嘴,像是突然被塞了颗馒头,吉星笑得一脸牵强,嘴唇还像是被朝天椒辣到般颤抖不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陆元什么,你倒是接下去说啊?」元梅一张精明锐利的脸,将吉星的整个视线全部占满,不管他左闪右躲,都还是得老实面对。
「梅……梅姑娘,这……这不是我的本意,谣言全都是出自于那些……那些可恶的批发商,我现在就去替你讨回这个公道。」脚底一抹,想来个金蝉脱壳,可惜如来佛的手掌心摊得大开,哪有那么容易脱逃得了。
「慢着,先替我将这匾额挂上去。」
两名男丁从大门口处,扛进一块大匾额,匾额上的字苍劲有力,金漆点点,整块区额是用实心铁梨木制成,一看便知所费不赀。
「花无常红?」吉星逐字念了下来,还狐疑地仰起头看了元梅。
「匾额挂上后,没事的人全都给我离开,我有事要跟你们家公子好好聊聊。」语气清淡柔和,手中一把蜀绣扇,摇晃起来更见风情。
这宽宽大大的匾额,在杜乘风丝毫没有阻拦的情况下,就这样被悬挂在俭厅的厅堂处,吉星等三人看得是极为怪异,不消说,也猜得出这梅姑娘是存心来贬损大公子的,但身为下人,他们自是不好说些什么。
看着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离去的背影,陆元悔知道,这苗王宗千鹤替她办的事情,已经开始奏效了。
「杜公子,要是有妨碍到你们谈论正事,还请多多见谅,妾身今天不过是心血来潮,想送杜公子一块匾额罢了」元梅福身请安,接着便寻了张椅子,悠闲地交腿而坐。
打从她进门起,他几乎就不怎么说话,他知道,她的到来与这回下游盘商,毫无预警的退货肯定有关,他甚至还敢大胆断言,这次事件,八九不离十,绝对跟她脱离不了干系。
这梅儿天性一向谨慎,唯独在看到他灰头上脸、挫败连连时,才会不小心露出沾沾自喜的破绽。
他显少看她来到进园时,那神情还能这般轻松自在,清风朗朗地拂过她桃红般的小脸蛋,仿佛像个刚出蓬门的少女,那样的清丽脱俗。
自从三年前,在余园发生那件令她刻骨铭心的丢脸事后,大约过了半年,她才敢踏出苏州,又过了半年,才因生意的关系,鼓起勇气前来杭州,直到半年多前,为了几位弟弟妹妹的终身大事,两人才又开始互动了起来,要说起自尊心,没人比陆元梅还要来得强了。
能看到她开心地坐在进园里,悠闲地眺望池里的荷花,这让他颇感欣慰,要是这次的退货事件,能够让她心里头舒坦些,不要再那样耿耿于怀,他就算损失些银两,那又何妨呢?
「杜公子,你在想什么,不喜欢我送你的这块匾额吗?」见他望她望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送我这块『花无常红』的匾额,说真的,我想要不惊讶也很难。」嘴上说是惊讶,可那张永远都带着洞悉人性的笑脸,却看不到一丝惊讶存在。
「不过就是一块励志的区额,你用不着把它想得太过复杂,有所谓是『居安思危』,凡事能早些做好防备,也才不会到时候真要发生了什么事而措手不及吧!」她一脸焦虑,还不忘装出一张同舟共济的表情。
她骨子里可乐得很,知道杜乘风的心里头,现在一定像是被大水冲散的蚁群,不吓坏也会急坏。
不过他倒是坐得四平八稳,背直腰挺,那张俊美的五官,并没有因为进园的损失,而扭曲变形,由内而外所散发的自在与从容,跟以往相差无几,这点,看在元梅眼中,反倒是快沉不住气了。
「托你的福,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让我解决不了的事,梅儿,你的口气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样懂得关心我了!」他反将她一军,暧昧的眼神像团薄雾,紧紧地包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