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什么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给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医院值班,我一个人独守空闺,为的是什么?就是希望你技艺精进。你都在为别人服务,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是等着看你的表现,你却轻言放弃。那枉费我嫁给你的一片痴心。”
眼看着大军节节败退,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威胁。
“你不怕我的技艺不精,把你做坏了?”边说还面露凶光。
“亲爱的侯大医师,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无限柔情。“再说,即使被你伤害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好了,当场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样的伎俩诱骗我,我却像个白痴似的一遍又一遍乐于上当。
我们的耶诞小乖乖没有依照规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还是臀位。据说臀位的孩子是因为顽皮,在肚子里面翻转,他忘记自己长得很快,终于翻不回来了。为了种种生产的考虑,我们决定采取剖腹产。
现在我的老婆侧身背向我,躺在手术台上。她的双膝紧靠着小腹,颈部弯曲,标准的半身麻醉姿势。拿着长针的那个麻醉医师正是我。开刀房里面可热闹了,有妇产科医师,麻醉护士,许多麻醉医师,开刀房护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热闹的人比做事的人还多。一个麻醉医师麻醉自己的老婆毕竟是件有趣的事。开刀房的气氛有几分喜气,也有几分紧张,因为硬脊膜外注射并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成脑脊液外流,甚至感染发炎……
显然这个将出生的儿童很讨爸爸的欢喜。因为如果采用自然产,所谓的无痛分娩有可能产程延长,或者失败,我们必须被迫采用剖腹产。那这个爸爸就不是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同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剖腹产,没有产程的问题,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给药。于是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兼优秀丈夫。虽然同样的结果,但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果然是大不相同。
“来,深呼吸,放轻松。我在皮下打个局部麻醉。有问题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停下来,但是不可以动。”我以最平稳的声音表示。
“对待自己的老婆是这种专家口吻,打针时手都不抖一下。”妇产科医师笑着表示,我以为他要称赞我,不想他接着说,“一定是个没良心的。”
事实上我正喃喃自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错,虽然立即有人接手,可是这个专业上的缺点将一辈子跟着我,并且流传久远。
一切都十分顺利,打好麻醉药物之后,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万一等一下会痛,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会立刻加药,千万不可大声嚷嚷。”
然后是消毒,铺无菌单,准备器械,划刀。
“开刀会不会痛?”雅丽问我。我没说什么,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两个人的手原来都在流汗。
不久,我们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斯文的声音。
手术后我还帮她做了硬脊膜外术后止痛。这一切看来,都已经是一个开刀病人所能拥有的最豪华享受。同时也是一个麻醉医师能做的最高贡献。
因此当我在不断的恭喜声中试图分享一点荣耀时,我发现喜悦倒可以分享。但是生产过程的功劳,那简直是一个妈妈至高无上的尊严,由不得任何人剥夺的。有例为证:
“你看,有个老公当麻醉医师还是不错吧。生孩子都不痛。”
“乱讲,你都说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简单一样。其实还是会痛的。”
“至少比别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欢吹牛了。”
“如果你会痛,开刀时为什么那么安静?”
“是你压迫我,告诉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从头到尾我一直紧紧抓着你的手。”
“你还敢说,小孩一生出来你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辩证,不用说,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不但如此,生产这件事,即使是医学专家的意见,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那是属于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识与权利。
不信你看。
“哎哟,亲爱的老妈,你老是弄这些什么猪肚,猪心,猪肾,红鲟,鲈鱼给雅丽吃,这那是什么补品,全部是高蛋白质,高胆固醇的东西,根本是营养不均匀,我看这样补下去,愈补愈糟糕。”提供一点营养学的常识给这些婆婆妈妈参考。
“你小孩子懂什么呢?”我当场从爸爸兼医师降格为小孩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鱼吃。就是补得不够,现在身体才会这么衰弱。你们现在有得吃反而这不吃,那不吃的。”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医学经验,我必须事先声明。”没办法了,把希波克拉提斯的招牌扛出来。
“哎呀,你们西医只会吃药。药物都有副作用,简直和吃毒药一样。你们那懂得进补。”
“好了,反正我讲不赢你。”
“就凭你念了几年书,你不看我孩子都生过几个了。”又是倚老卖老。
“那至少让我老婆走动走动吧。你每天让她躺在那里不动,手术后那么久了,一点复健功能都没有,这怎么得了?”
“才两个礼拜而已,你说那么久。肚子都剖开了,非同小可。我怎么会害你呢?你现在要她起来运动,肚子裂开了怎么办?谁负责?”
好了。她们用她们的传统方法坐月子。我必须忍耐地不想起我的医学常识,只想到那些美好的温情,旧式的亲切。
忍字头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过了不久,我儿子该打疫苗了。这回总算是这个医师老爸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除了我的儿子还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这回都严肃起来了。有的帮忙抓手,有的帮忙抓腿。神气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后,在大腿外侧轻轻地给予肌肉注射零点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针之后先是想了一下。也许人世间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美好。然后他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大声。
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来。
“好可怜。他好可怜。”
然后哭像是瘟疫一样很快流行开来。我亲爱的老婆接着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妈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你感冒,医师给你打了四针,两手两脚各打一针。你那时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难过,到现在还很难过。”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后四个人、八只眼睛忽然同时都发现了我没有哭这个事实,一齐把目标投向了我。
我必须再重复一次我的结论。是的。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果然我亲爱的老婆率先发难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儿子弄得哭成这样。”
“亏你还是麻醉医师。”
看来无论如何这场面我是无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认错。我错了。我不该放着一个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当,自以为是地扮起了什么医学专家讨挨骂的差事。
现在我不得不愈来愈佩服那则外国广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第十一章
亲爱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们的耶诞小乖乖生下来之后,我们的生活型态完全发生改变。
现在家里热闹极了。我亲爱的老妈,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婴事项。不但如此,诸亲友亦请托各类补品,举凡猪心,猪肚,猪肾,鲈鱼,红鲟,人参……可谓应有尽有。
做为一个医师我觉得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预防胜于治疗。因此在你怀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诫产妇产后最容易有产后忧郁症。一方面是产后疲惫,一方面大伙把重点转移到小孩身上,产妇忽然对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于荷尔蒙的改变,就发生了忧郁的现象。我希望你能够事先调适,作好心理准备,以减轻这个现象。
你现在可忙了。不但要忙着吃东西,喂奶,哄小孩,还要忙着与来探望的朋友聊天,整个气氛闹滚滚,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产后忧郁症这回事。
倒是我这个被冷落的爸爸,静静地在一旁冷眼旁观,莫名其妙地便忧郁了起来。
亲爱的老婆,爸爸的产后忧郁该从何说起呢?
最忧郁的该是从此我的尾巴变得更长了。
记得初结婚的时候,老妈高兴了。她现在可有法子治理这一个令她又好笑、又好气的儿子。从前老妈都说儿子出门像是丢掉,回家像是捡到。结婚之后,她和你狼狈为奸,相互传授治我的办法。好了,现在两人连成一气了,不管什么事老妈只要从南部打电话来遥控即可。
清明节你告诉我:
“老妈说清明节我这个新媳妇一定要回家扫墓。你如果忙,老妈说,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我说。
“不过那是老妈说的。”亲爱的老婆表示。
“你怎么说呢?”我问。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脸皮,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清理,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给我一个轻吻,“你自己说呢?”
我当然有话不能说。我原本没事的,给自己贴了一个尾巴。我的老妈抓我抓不到,现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记得这个感慨还是殷鉴不远。什么时候我们的儿子又来了。
儿子这件事可比原来的还要严重。从前之人,临刑场仍然不敢不称万岁,说穿了不过是顾忌着还有后代。连续剧也是这样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汉,遇见歹徒挟持了自己的儿子,一旦要求什么,也只有认栽的份。不但如此,儿子慢慢长大,又担心他不学好,又怕被绑架,浑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鳅,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么快活啊。可惜这个伟大的爸爸现在已经有点像那只堂庙上的大神龟,神圣而动弹不得了。我的尾巴变得愈来愈长,先是老婆,再来是儿子,从前没有人抓得住我,现在只要轻轻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将我连根拔起了。
再来我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觉得忧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却又是那么地恍惚。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太了解什么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觉醒来,好生怀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觉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后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当你愈来愈觉得幸福的时候,事实上负担也就愈来愈重。生命是一条绳索,你一挣扎,反而绑得愈紧。
很快,我们这个美丽的负担,美丽的希望,渐渐会长大,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离开我们,组成另一个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亲所曾经做过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样,幸福是一种假象,梦醒来发现竟是痛的。
亲爱的老婆,说来好笑,最莫名其妙的忧郁竟像是琼瑶故事的轻愁。我变成了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惨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绿。
我们儿子的新生忽然让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当医生的生涯,曾经因我的贡献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满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钩在那里呢?
现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这向来是生物的循环。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后,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养分。公蜂生了后代之后,亦是等着凋零。生物的定律向来如此。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创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毁灭的可能。生生灭灭,世代交替,循环不息,有谁能幸免呢?
更因为这样,我更珍惜我们拥有的爱情以及这一切了。
一个未婚的男人,他是动物,到处走动,饥饿地觅食。他的姿态优雅,目光锐利。他充满了魅力,等待着吸引,展现实力,来找寻他的伴侣。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动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阳光,空气,水分。
今夜的我,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怜了,是完全的矿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地底,变成养分,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昨日的我。一个温顺的男人。谦卑地,向生给屈服。
亲爱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也不须担心,因为我一个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给自己买杯咖啡,庆贺这个父亲,也祝福我的忧郁。也许还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
第十二章
报社老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手里正在翻张系国的“沙猪传奇”,一边看一边发出邪恶又得意的笑容。
“喂,给我们副刊赶一篇儿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们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还是晚上。”我几乎要叫出来。
“所以说,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节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写一整天,三、四千个字,任何一篇像“顽皮故事集”里样子的东西都可以--”
听到顽皮故事集,不瞒你说,我的心都凉了一半。
“不行啦,”我赶紧阻止,“我自从到台大医院上班以后,变得一点都不顽皮,已经半年多写不出一篇儿童故事了,中华儿童的吴碧涵姊姊不时打电话来询问,一篇都交不出来。现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电话就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万一我真的写出一篇,被你拿去发表,吴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杀掉。”
“所以我说求求你。我和你朋友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好厉害的报社老编。
“不……不行啦,你要我写专栏我点子很多,儿童故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赶快去遇一个来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假期,何况现在我正在看“沙猪传奇”。正看得过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闲。现在你赶快把书收起来,回去摊开稿纸……”
挂上电话,我坐在我亲爱的老婆牙医诊所里面发楞。本来是洁净明亮的诊所,现在变得白花花一片。雅丽弯着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奋斗,器械发出吱、吱……的高频声响。那声音愈来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丽抬头叫我时,我才发现有张病历纸已经被我咬碎成好几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