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爷似笑非笑地睨了慕容含情一眼,淡淡道:“本王怎当得起九公主如此大礼?你终究还没嫁给逸安为妃,还算不上是本王的儿媳妇。”
慕容含情听他话中讥讽意味甚浓,且全然否认了棠绝欢的身分,心中不禁为棠绝欢感到气苦,冷冷回讽道:“王爷可以不认含情是儿媳妇,但含情可没敢忘记,自己嫁的是王爷另一个流落在外的苦命孩儿。”
豫王爷故做诧异的斜挑起眉头。“公主此话可令本王不解,莫非公主是在指责本王连自己有几个孩子也记不清吗?”
他目光瞥向水晶牢内被点了穴道,仍然动弹不得的楚逸安,再一瞥慕容含情双腕上已包礼好的伤口,登时知道楚这安想舍命过血的念头。他沉了脸,冷冷道:“世所皆知,我豫王爷单出一脉,就是这个不知轻重、不知爱惜自己性命的不肖孩儿楚逸安!”
楚逸安和慕容含情倒抽了一口冷气,豫王爷这活已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他不认棠绝欢是自己的亲身孩子!
慕容含情心痛至极地紧握往棠绝欢的手,只见他目光茫然、面无表情,对豫王爷冷酷伤人的言语似乎无动于衷,可他冰冷微颤的手却泄漏出了他不欲人知的激动。
她整个心扭绞着,又酸又痛,无法抑止的为棠绝欢感到心痛。只因她知道,在棠绝欢充满仇恨的倔傲外表下,对亲情的渴望有多深有多浓!
对豫王爷的恨,除了弑母之仇外,或许也是因为被遗弃的悲哀及身分不被承认的痛苦吧?
豫王爷瞧也不瞧棠绝欢一眼,只是寒了脸望着楚逸安,沉声道:“你有父母在堂,又是豫王爷一脉单传的继承人,岂可为了救一个劫持当前公主的钦命要犯而自残性命,做一个不孝不义之人?”
楚逸安见到豫王爷对待棠绝欢如此冷酷无情的态度,虽然明白其中缘由,却也不自禁的为棠绝欢感到难受,低声道:“父王,我豫王府亏欠……棠绝欢太多,我舍命救他,不过是还他一个公道。”
豫王爷冷哼一声,温恼道:“说什么亏欠?还什么公道?人家可是姓棠不姓楚!”
他回过眼来,终于正视棠绝欢。见到棠绝欢苍白如病恹的面容及眉心间那缕殷红血痕时,他眼中闪烁着极深沉、极压抑的复杂幽光,冷冷地对楚逸安道:“你需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姓人而舍命吗?”
不相干的外姓人?
棠绝欢面如死灰,突然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泪水却完全无法控制的滚滚而下……是啊,他笑自己的痴、自己的傻--他对这个人还有什么期望呢?于他心里还抱着什么样深切的孺慕之情呢?难道他还指望着和这个人父子相认,和他抱头痛哭一场吗?
这人可是弑母害师,让他自幼颠沛孤苦,饱受寒毒折磨了二十五年的大仇人哪!
他骤敛狂笑而泪的疯狂神态,脸上恢复一贯的冰合矜冷,神色雪寒难测地道:“我曾立下血誓,今生今世,必报杀母大仇,今日教你撞在我手里,是老天爷要偿了我的心愿……”
手中长剑递出,剑势飘忽,瞬间已抵往了豫王爷胸口。
楚逸安大骇,急叫道:“大哥,你不能杀父王……他不肯认你,是为了楚姓宗室三百多条人命着想……”
棠绝欢长剑抵在豫王爷心口,却凝剑不发,手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剧烈挣礼和矛盾的痛苦光芒。
这个人,是生他的亲爹……他心中天人交战着,亲恩母仇在他心里拔河、撕扯着他的心。这时听到楚逸安的叫嚷,不由得一愕,回头问道:“怎么?”
“公主被劫,皇上震怒滔天,已下诏宣告天下--劫持公主之匪首者,罪无可赦,一经捕获,立处极刑;匪人之亲友同谋,三亲等内,坐连斩之罪;六亲九族,财产充公,着以流放之刑。”楚逸安凝泪道。“父王不能认你啊;一认了你,便是赔上我楚室杀亲的三百多条人命、一千余人的身家财产及前途!你是豫王之子的这件事,目前只有恺太子和含情公主的贴身官女侍莲知晓。侍莲自是不会说,而恺太子和我豫王府素来交好,也答应要一力遮掩……总之,你犯下这样滔天大罪,我豫王府是不能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了。这一生一世,你就只能是棠绝欢,不能够……不能够认祖归宗!”
慕容含情热泪盈眶,心中极是难受,她知道徇帝既已下诏告示天下,此事便再无挽回余地。她紧偎着棠绝欢,低低哽咽道:“绝欢,全是为了我的缘故……”
棠绝欢茫然失神--抄家灭门,株连九族……这本就是当初他劫持慕容含情的目的啊,但为何现在一听到有可能会牵连豫王府,他的心便像钻刺一般的疼呢?
“当”一声,他手中长剑落了地,眼里凝泪,神色却冷合。“我棠绝欢独生于天地之间,无亲无故,无朋无友,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妻,我和豫王府又有何干系?!说什么认祖归宗,此话未免可笑!”
执了慕容含情的手,温柔道:“情儿,咱们走吧!这个地方莫名其妙,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慕容含情含泪点头,知他这么说便是要放过豫王府了。心中又酸又喜,和他携手离去。
两人走过豫王爷身边时,棠绝欢突觉胸口要穴一麻,竟已被豫王爷点往了穴道,登时动弹不得。
豫王爷弯身捡起地上长剑,眼中闪烁着极度压抑的难测幽光,深深沉沉地凝视着棠绝欢。
慕容含情见他点了棠绝欢穴道,又捡起地上长剑,登时大惊,害怕他竟会为了保往楚家而杀棠绝欢以绝后患?!她一颗心狂跳得几乎要迸出胸口,厉声喝问道:“豫王爷,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豫王爷挑眉,似笑非笑道。“自然是将这个劫持公主的钦命要犯就地斩立决啊!”
长剑光芒微闪,竟是划破了自己双腕血脉。
这一下所有人都了解了他的意图,都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楚逸安急急运气要冲开被制的穴道,惊叫道:“父王,您不可做傻事,大哥已毒入眉心,您若为他过血,便会立即魔毒入脑而死啊--”
棠绝欢心中更是震惊狂乱,百般复杂的情绪冲击着他,脑中纷乱至极的狂喊道:“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欠你一条命!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你,你听清楚了吗?这二十五年来,我是凭着一股想杀你的复仇执念才活了下来的,你明白吗?我不要我的杀母仇人救我,我不要……”
为什么在他对父子亲情已然绝望的时刻,豫王爷竟然要舍命救他?为什么豫王爷要这么做?
豫王爷面色黯然地轻抚着他眉心间赤艳如血的红痕,低低道:“你是该恨我,我为什么不该?我记得当年芙蓉眉心出现这种血痕时,她所承受的惨酷折磨,那是生不如死的剧痛……她的哀嚎,至今仍在我梦里萦回着,我避也避不掉,忘也忘不掉……”
他扶着棠绝欢尘下,温柔道:“不论你信不信,当年从我害死你母亲的那一刻起,我心中便已生悔。为了我一时毫无理性的妒意,竟让你们母子受尽人间最惨烈的痛苦与折磨……这二十五年来,我没有一天好过,我日日夜夜都惦念着你的生死……我之所以留下千月夺魂醉的毒花,广邀天下名医解毒,就是盼望老天爷能够垂怜,让你好好活着,让我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亲自为你解去体内毒性,好弥补我当年所犯的过错……”
他眼中泪光莹然、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再也掩饰不往了。他充满了痛惜与怜爱的眼光痴痴凝视着棠绝欢,不悔不疑地将自己双腕脉上的血口贴紧着棠绝欢腕上的伤口,用内力导引棠绝欢体内的毒血从左脉流入自己紧贴着他的右脉,再将自己体内的鲜血从左脉输入了棠绝欢右脉之中。
“当逸安将你带回豫王府来时,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你知道我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往自己不去见你?早在逸安飞鸽传书说已在盘龙谷找到你时,我便要人日夜打造了这座水晶牢,希望千年水晶和天玉补心丹能镇往你体内寒气,让你能够撑到逸安和慕容公主成亲,一切事情均已尘埃落定之后,再为你解毒……可刚才侍女急急忙忙跑来找我,说含情公主不肯换上喜服,逸安一怒而去之后,我便知道事情要糟,逸安这孩子对含情公主的痴心我是知道的,我怕他一怒之下会和你争吵相斗,导致兄弟相残的憾恨局面,谁晓得这个痴孩子竟是要来为你过血解毒,好成全你和含情公主……”他全身冷颤,只觉冰针般的寒气如丝如缕地,从棠绝欢血脉之中钻入自己血脉,直窜心门。他加紧催逼内力,要将棠绝欢体内的毒血尽数引入自己体内。
“你和我如此相似,你是我二十五年来始终悬心挂念的苦命孩儿。可我却不能和你相认……”他流泪,暗哑苦涩,锥动难抑地道:“欢儿,我不能承认的亲骨肉,你知道父王心里有多苦、有多痛吗?”
棠绝欢痴痴地听着豫王爷喃喃不绝的告自,感受到两人腕上交流的鲜血……震撼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般,快速淹没了他的心!
二十五年来,他恨着这个人、怨着这个人,他过了二十五年的痛苦日子……可这个人,原来也没好受过。
滚滚热泪夺眶而出,二十五年来始终压迫着他的仇恨与痛苦,随着豫王爷源源不绝流入他体内的鲜血,一点一滴逐渐消融了……
楚逸安运劲冲穴,终于解开被点穴道,如疾风般冲进石室,却见到豫王爷已面色灰败地放开了棠绝欢,身子软软瘫软在地。
他惊惶伤痛地扶起豫王爷,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三粒天玉补心丹要喂到豫王爷口里,豫王爷却摇头不受,气若游丝地道:“天玉补心丹熬炼不易,药材难得,你把这一瓶药全给了欢儿和含情公主吧!”
他伸出手来,似想握往棠绝欢,棠绝欢颤抖着握往他那本是温暖如今却已寒若冰霜的手,心中痛恸难禁,哽咽流泪,早已说不出后来。
慕容含情心绪激动的泣不成声,没想到这场纠葛了二十五年的亲子恩仇,竟会如此收场!造化弄人,残酷至斯,着实让人憾恨伤痛!
“你虽已过血,但体内毒性终究未能完全除尽,仍需要用天玉补心丹护住心脉。”豫王爷面色苍白如死地握往棠绝欢的手,眉心间跃上了一缕鲜艳血痕;而棠绝欢眉问的殷红赤痕却渐渐淡化无踪。“你和含情公主体内都有千月夺魂醉的毒性,虽说可用天玉补心丹护往心脉,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你带着她到南恒云水魔去找云清师太吧!她是天下闻名的妙手华伦,天玉补心丹的药方就是她研制出来的,或许她已经想出了化解千月夺魂醉的方法……如果她仍是解不了寒毒,至少也可以帮你们熬炼天玉补心丹……”
“是啊,大哥,东杞你们是不能再待的了。朝廷已下了海捕文书,行文各地官府,要将你缉拿归案。”楚逸安哽咽,心痛异常地道。“为了你自己和含情妹妹,也为了豫王府,你们离开东杞吧!”
棠绝欢望着垂死的豫王爷,眼中无恨、无仇,也无怨了,有的只是遗憾及说不出口的伤痛,是深藏心中无法公请于世的孺慕之情……他流着泪,沙嘎地痛道:“我还不能走……我要替父……替豫王爷送终!”
豫王爷强撑一口气,凄厉而决绝地道:“你和我有什么关系,需要你来为我送终?你不肯离开,是不是要我抱憾而死?我舍命救你,可不是为了要让你被捕入狱,送上刑场砍头的啊!”
楚逸安低咽道:“今天本是我和含情妹妹的大婚之日,贺客即将临门。请公王卿、名流富甲、朝廷重臣全会来,一旦婚事无法如期举行,大家就会知道出事了,官府兵马会紧接而来……那时你和含情妹妹便走不成了,这时候容不得你犹豫,也容不得你耽搁了。”
豫王爷气息奄奄地道:“逸安,你带他们去马厩,让他们骑了汗血宝马逃走。”转向棠绝欢,声音低微地道:“你的身世是不能被承认的,一跨出了豫王府,你便和我豫王府无牵无涉,再无任何瓜葛。”
慕容含情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棠绝欢确需和豫王府断绝所有关系牵扯。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向豫王爷跪拜下去,呜咽道:“豫王爷,多谢您舍命相救绝欢。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只好等待来世,我和绝欢再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了。”
棠绝欢双膝落地,用力磕下头,凄绝道:“我棠绝欢今日向您磕头--一叩首,谢您生我、救我之恩!”
豫王爷神智已然恍惚渐丧,眼神涣散迷离,但仍执着地看着棠绝欢,他这个不能相认、无缘也无福的苦命孩儿。
棠绝欢再用力磕下头去,额上已即出鲜血。“二叩首,断您杀母之仇!”
杀母之仇……豫王爷神智模糊中,仿佛看到一个妖媚的身影正远远向他招手。棠芙蓉,这个他曾经深爱过,也曾深深恨过,最后却只遗留给他满腔憾恨的倾城女子啊!
棠绝欢最后深深一卯头,额上已血流如注。“三叩首,绝我父子之情!”
绝父子之情……是的,他不能承认的亲骨肉,唯有断了这一份连心连血的骨肉之情,才能保往楚室宗亲的三百多条人命和一千余人的身家财产及前途……
攻上脑门的寒毒剧痛比不上这一份断绝父子亲情的锥心之痛。他气息低微地笑了。“好孩子,为了我豫王府,你将所有关系断绝,将骨肉亲情抛舍……你去吧,父王明了你的苦心,只怪今生咱们父子无缘……”
棠绝欢抹去满脸血泪,二十五年来的恩仇纠缠,已在三叩首里全然泯灭消解,此后他和豫王府,就真正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了。
他毅然决然地牵了慕容含情的手,走出石室,再不回头!
楚逸安追了出来,含泪道:“大哥,含情妹妹,我带你们去马厩。”
棠绝欢正色道:“安豫小王爷,我棠绝欢只是一介平民布衣,禁不起‘大哥’这个称呼,请小王爷以后千万不可以再如此呼唤绝欢。”
楚逸安知道棠绝欢为了保住豫王府,是彻彻底底要和豫王府断绝关系,不但和豫王爷断子之亲,也打算和他绝了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