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这件事她不想理,不想提,但曾倩芸落寞的容颜一直环绕心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一个将死亡裸露在眼前的人,她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什么事?”
“你妈妈找了我第二次。”紫伶幽幽说着。
两人一阵沉默,同时忆起曾倩芸第一次找上她后所造成的杀伤力。
“她说了什么?”罗冠奕抑住胸口突生的排斥,缓缓问道。
要是以前,他听也不听的,但现在,他深刻明白了盲目固执可能带来的伤害,他上次就是不听才错了,付出了极昂贵的代价,失去了再也挽回不的生命。
“她对你一直觉得愧疚,希望能有所补偿。”
罗冠奕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已经不是需要妈妈的年龄了。”
“可是她却面临需要儿子的困境。她生病了,心肌梗塞,如果不开刀,随时可能有生命的危险。”
罗冠奕脸色一沉。
你要怎么做?紫伶想问,但逼自己噤声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柔柔地笑开了,“我以为你再也不愿理我了。”
“我们还是朋友。”紫伶淡淡的说,努力克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像在同一个普通朋友说话。
“吃饭时看都不看我一眼的朋友。”这让他的心情几乎掉到谷底。
是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怎么看你?紫伶只能微笑以对,笑里因强烈的不知所措而颤抖。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炽热的视线,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对他的心情繁复无解。他是她的旧情人,她最爱的人,也是令她看破一切的人,她试图当他是普通朋友的企图多可笑!
“忘了吗?你恨不得将我逐出你的视线,现在却抱怨我看都不看你。”停止,不要再说了!紫伶在心里呐喊,耳边却听见自己冷冷的嘲讽。
“那是以前,那时我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罗冠奕缓缓说着,眼里有着乞求与期盼。
紫伶暗暗咬紧下唇。他变了,他真的变了,愿意真心以待,不再愤世嫉俗,这不正是她衷心所求的吗?
可是,来得太晚,太晚了……
“你别再送花、写信、打电话来了。”她垂睫,低声道。
“你把我最爱的长发剪了。”罗冠奕没理会她的话,看着她只到耳下清爽的学生头。
“你别再送花、写信、打电话来了。”紫伶抬头,定定又说了一次。
他的信写满了分手后对她的心情起伏,他的花教她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的电话教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想淡忘这份伤怀,连带淡忘对他的爱,他却始终不肯,执意扰乱她的决定。
“工作辞了,长发也剪了,我知道你想和过去挥别,开始新的生活,那么,我是你的过去吗?”罗冠奕不理会她的话,问得心平气和,心头深处却心凉胆战。
“是的、是的!所以不要再送花、写信、打电话来了!”紫伶几近歇斯底里地大喊。
罗冠奕伸手攫住她的下巴,紧瞅着她的眼神阴暗忧郁。“对不起,我只会那些,我从没追过人,也只被你认真地追求过,我只会你教我的那些。”
他的认真惹得紫伶眼眶含泪。 “对不起、对不起,少杰能让你笑,我却总是让你哭。”再也忍不住了,罗冠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紧得似乎再也不放开她。
温柔的怀抱多么令人依恋,环绕在鼻间的气息多么让人沉醉,紧密的呵护多么教人心动,但她却要推开他。
紫伶挣扎,罗冠奕却紧抱着不让她离开。
“放开我!”她在他怀里吼着。
“紫伶,你要的任何愿望我都可以做到,只有这一个不行,我真的不能放开你。”罗冠奕仰天长叹,将她搂得更紧。
“放开我!”她再吼,在他怀里,嚎陶大哭得像小孩。
罗冠奕轻抚着她的背,“紫伶,你不要我活在家庭的阴影里,死预活拖地拚命将我拉了出来,现在,却打算自己一个人活在失去小孩的阴影里吗?”
“你不要管我!不要再管我了……”紫伶哽咽地大喊。如果失去小孩是得到他的代价,那么这个代价太凄惨,太令人不堪……
“不公平,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罗冠奕哀伤地缓缓摇摇头。“紫伶,再爱我吧!我保证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爱你。”爱在情不自禁、不知不觉中说了出来,一切随即如同拨云见日般变得明朗。
原来也不过是一句极简单的爱语,说了,没有青天霹雳,没有格格不人,没有父亲长年来的挫折不堪,只是一句话,由衷地说了一句真心话。
紫伶怔住,忘了哭泣,不一会儿啜泣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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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再靠近她了,你的存在,让她一直无法真正开心起来。”萧中奇严肃着一张脸,认真的说。
在海茵家和罗冠奕碰面,用不着介绍,凭男人的第六感,他马上就知道这个人就是害紫伶忧郁怀孕又悲惨流产的罪魁祸首。
两个男人很有默契地保持风度,相约到一家咖啡馆才正式开战。
“为什么?”罗冠奕不悦的抿唇。
萧中奇微扬一边眉毛。“这不是很明显吗?在紫伶心里一直内疚不已,她认为是自己的疏失造成流产,你在她身边,只会时时刻刻提醒她曾经因为你而失去小孩。”他晃着杯中酒红色的饮料说着。
他的话像一把利剑刺向心口,令罗冠奕瑟缩了下。“那又如何,我仍然是她最需要的人,也是她最渴望陪在身边的人。”他捂住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强装着无其事。
“是吗?”
“这辈子除了我,她不会再爱别人了。”面对他的挑衅,罗冠奕板着脸说。
“说这种话,你未免太过自大。”萧中奇冷哼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那是她亲口说的。”
萧中奇的反应,像有人当面给了他一巴掌般狼狈,但他很快的恢复战斗力。“她会那么想,也是以前的事了,任何经历过生死的人,想法和作法都会改变的。”
是吗?她将不再爱他?只愿恨他?想到这样的可能性,罗冠奕心底顿时涌出恐慌。“不,她不会改变的。”
萧中奇扬起一边眉毛,像在说,这可由不得你。
“她明白我不能没有她,她不会舍得丢下我的。”罗冠奕对他说着,像在说服心底那个恐慌不已的自己。“倒是你,别再试图插手管我们之间的事了,你不觉得身为她的医生,你管得太多了吗?”他阴鸷的看进他眼底,克制自己用眼光将他千杀万剐,他追求紫伶的事,海茵总是当宝似的说给他听。
萧中奇默然不语,迳自点了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罗冠奕也不急躁,往后一退,储备战力,等着他再度发表惊人之语。
好半晌过后,他吁了口气,将烟拈熄。
“这种话对着你说,似乎有点奇怪。”他顿了顿,接着说:“以前在医学院上课时,老师们常提醒我们,千万不能对病人太投入,以免丧失冷静理性的判断,还举了好几个例子,那时的我对那些情况嗤之以鼻,自负的想着,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没想到,才正式执业不到几年,就给我碰上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罗冠奕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摆明了是情敌的人,竟卸下盔甲,大刺刺的向他吐露心事。
“一开始,我私下反省了好久,但每回见到她,一次比一次憔悴,一次比一次瘦弱,就忍不住肝火上升,整个人都不对劲。”
是他害她的。罗冠奕沉下俊脸。
“后来我想了很久,总算想通了,她是病人,我是医生,但她同时是个女人,一个为情所苦的女人,我是个男人,一个看不惯她为情所苦的男人,我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关心一个女人,并没有任何不要不妥。”萧中奇认真说着。
“她是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女人。”罗冠奕前南说着。
“没错,但她也是个很死心眼的女人。”萧中奇鼓着双颊,想到这个心里就有气。
她都为他失去一切,神魂颠倒了,事到如今,却还是无法对他死心,当然啦!就外表而言,他是男人中的极品。
但他也不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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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正优闲地打扫着客厅的紫伶抬头看了眼时钟。下午三点多,这种上班时间会是谁?
她上前开门,门前,是曾倩芸,没有专车接送,没有随从,也没有化妆,穿着休闲,就像一个平凡的妇人。
“伯母,怎么有空过来?快进来坐。”纵使心底惊讶,紫伶仍微笑的迎着她进门,请她坐下,为她倒了杯水。
“今天上医院检查,干脆不上班,直接上你这儿来。”曾倩芸主动解释。
“结果如何?”紫伶柔柔问道。
“还不是老样子。”曾情芸笑了笑。
“别灰心,你比上回见面时有精神多了呢!”柴伶握了握她的手,给她精神上的支持。
“这都多亏有你,我来,就是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曾倩芸噙着笑容反握住紫伶的手。
紫伶疑惑地微扬一边眉毛。
“冠奕那孩子主动打了电话给我。”曾倩芸笑得腼腆。
他终究关心,也愿意将他的关心明白传达。紫伶心中一阵欣喜,竟莫名为他感到骄傲。
“这是好的开始,我真为你们高兴。”紫伶扬起了一抹真心的微笑。
“是啊!你们呢?也该和好了吧!”
紫伶的笑意缓缓自颊边敛去。
“紫伶,他需要你,你应该明白的,没有你在他身边,我想都不敢想再见他一面,现在,他居然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关心我的健康状况。”
“他是你的儿子,那种关心是应该的。”紫伶淡淡答道。
“不,你不明白一切,所以能这么轻松地说。”曾情芸缓缓地摇了摇头,要在晚辈面前坦承自己曾经犯过的错,比想像中难上太多。
但这是她唯一能为儿子做的。
“我堕胎过。”她突地说。
紫伶心中一凛。
“这是让我们三个,我、冠奕的爸爸,还有冠奕,各自走向陌路的关键。”曾情芸望向窗外,眼里写满沧桑。
紫伶的心霎时紧揪了起来。她知道奕因为童年的阴影而感情偏激,但那阴影背后的真相,七年来,他从不提及,她也就从未问起。
“我恨他们,但他们爱我,不管我用再冷漠再伤人的行为对待他们,他们还是爱我,然而为了这个消失的家人,他们终于也恨我,两个都恨我。”
紫伶拧起眉头,不解地缓缓摇头。为什么恨?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多的恨?她不懂。
“我永远记得从医院动完手术回家的那天,冠奕的父亲双眸由爱转为恨,由包容转为失望,那时我有一股报复的快感,为了那个,就算亲手谋杀我的小孩,我也在所不惜。”曾情芸笑得苦涩。
“那冠奕呢?”紫伶紧抓着沙发把手匆匆问道。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夫妻间的恩怨,她在乎的是奕小小的心灵可能受的伤。
“他跑了过来,看着我消失的肚子,惊恐地直问我:弟弟呢?弟弟呢?”
紫伶不自觉咬住下唇。
“我对他说,我根本就不要你爸爸的小孩,你能生下来,是因为我来不及拿掉,这个还来得及。”曾倩芸眼神恍惚,像又回到那一夜,那屋里屋外,都风雨交加的一夜。
紫伶顿觉一股气由胸口直往头顶上冒,那来势之汹,窒得她几乎晕眩,她顿失支撑他往后一退,眼泪已如雨不断往下坠。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还那么小,只能爱你们,也只懂得要爱你们,你竟然对着他说他是你宁愿不要的小孩……”她冲至曾倩芸面前,紧抓住她双肩,使尽力气摇晃着她。“天啊!天啊!他那么小就学会了不要相信亲情,又怎么会想信爱情……”紫伶紧咬着下唇,心里为想像中那小小的罗冠奕心疼至极。
“我知道,我不该拿腹里的小孩和他当工具,攻击我一心一意恨着的人,但我恨他,我真的恨他,他迫走了我最爱的人,还强娶我,强暴我,他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每次只要想到这点,想到我曾经错失的幸福,我就无法善待他,我从不对他笑,也从来不抱他……”
“他也是你的孩子,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啊!”紫伶泪流满面的大喊。
曾倩芸慌乱的眼神缓缓平静。“对,他也是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看到他从此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把我当陌生人看待,我终于明白我错了,也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紫伶紧咬着唇痛哭,哭他所受的委屈,哭自己所受的委屈,哭命运错待的一切一切……
尾声
由飘着细雨的阴湿台北沿着国道一路南下,雨丝渐渐停止,天空中的乌云也逐渐散去,到了目的地,罗冠奕将车停下,下了车,等着他的,是一片灿烂阳光和蔚蓝天空。
他和紫伶的情况,可能如此拨云见日、雨过天青吗?罗冠奕略带苦涩一笑。
“冠奕。”听见屋外动静而由屋子里头出来的吴秀月见着了他,笑容满满地喊。
“柯妈妈。”罗冠奕有礼貌地喊了声。
“快进来坐、快进来坐,上回你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连一句都还没聊上呢!”吴秀月热情招呼他,领他进屋坐下,不一会儿,手脚俐落地送上一盘水果。
“柯妈妈,紫伶……”
“那丫头每天下午都出去,就带了本书,天黑了才回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来,吃水果,别客气啊!”吴秀月将牙签塞到他手中。
“对不起、我想先去找紫伶。”
知道她回老家,是为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他也如她所愿地一个礼拜没有找她,但现在来到台中,就在她咫尺之处,再多等一秒,都是难忍的煎熬。
“不急、不急!先吃点水果,柯妈妈好久没见你,好多话想问问你呢!”吴秀月笑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纵使坐不住,罗冠奕仍勉为其难地吃起水果,她摆明了要问讯,他是该给她一个交代的。
“小两口意见不合,吵架了?”吴秀月扬起眉毛。
吵架?罗冠奕怔忡了下。
如果是他,绝不会用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形容他可能失去紫伶的危机,但看在别人眼里,确实是“意见不合”,所以“吵架”了。
“嗯!”他应了声,努力将桌上的小番茄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吃完了,就能去找她了吧!
“哼!那丫头平时回家,待不过两三天就想回台北了,这回竟说要住一阵子,还剪了长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就知道……”吴秀月哺哺自语。
看来紫伶并没有将事情原委告诉家人。
“是我不好。”罗冠奕垂首,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残忍无情地伤害她,就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可鄙、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