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字
☆ ☆ ☆
“娘……娘……”韩真哽咽,手指流连地在墨渍之间来回轻抚,划剪之誓已让她毁弃了,娘要知道了,会怎么伤心?
但娘说团圆之日不远,是什么意思?她不太明了地瞪着白纸上的黑字,心里也沁出微小的期待。
罗腾久改变主意要她回山寨?还是要放了娘下山来找她?
虽然从小随着爹娘四处投亲迁居,但是从来没有与双亲分离过。
三个月前爹去世时,便已经觉得恐惧不安。离开娘身边才短短十日,却已让她惊怕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她万分忧愁的挂念身陷狼窝的娘亲,十天前被罗腾久逼下山时,她与娘亲连相见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强硬分开送走,新罗山寨不远,就在城北外的山上,看似相近,却不得相见,远得像海角天边。
正在发怔时,房门突然被推开,韩真一惊,立即将纸条撤进衣袖里。
虽然迷糊,可是这次她知道这封要命的信万万不能被靳硕南看见。寥寥数语,便能完全揭破她的假身世!
“真儿,怎么关着门?”靳硕南两只长手搭在半开的门板上,状似悠闲。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颀长的身躯完全堵死她的逃路。
“我……”韩真眨眨大眼,扇形的眉睫不安地扇呀扇,心虚的模样一览无遗。
“看门关着,本来以为你还睡着,可是冬梅告诉我,你已经起床了。”他眯住眼精锐的扫向她,搜索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不知该做什么……”而且,公婆在八年前已仙逝,新嫁娘奉茶请安的礼仪因此全免了。
新婚第一天,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调适。
“新官上任都不免三把火,你这个新当家夫人不去四处看看、督促下人?”靳硕南推开门,走近她身边坐下来。
“我不懂这些。而且你已把靳府管理得极好,各司其职,有条有序,根本不用我操心。”韩真没有野心,认真摇摇头。
“是吗?”他抬手拂去她脸上一道不太明显的灰泥印子。“听说你一大早到后花园去了一趟,挖到什么宝?”
“挖宝?我没有啊!”韩真发傻,后花园有宝吗?
“不是挖宝,难道是种花?”靳硕南抓起她的两只软嫩小手,抬高至两人的眼前,有些刻意的一指一指细细端详。
“我……我只是去透透气,摸了廊柱……还是栏杆……”韩真吞吞口水,懊恼的瞪着自己指尖上的尘污。
有人看见她到后花园?那么,有人看见她打开后门拿信吗?韩真开始坐立不安。
“那我该罚那些打扫庭院的下人,竟然脏了你的手。才说府里各司其职,有条有序,没想到马上出纰漏来了。”他轻抿嘴唇,露出严厉的表情。
“不是、不是。他们扫得很卖力,是我自己摸脏的。”她紧张的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拼命摇头,深怕他真的惩罚无辜。
“那你摸的到底是哪里?”靳硕南脸上没有笑容,定定的看她。
“后……后门石柱……”韩真低下头,害怕的躲开他的视线,乖顺的全招了。
“是吗?后门常有人车来来往往的,蒙灰是自然的,叫人注意打扫就好了。”他没再追究,反手用一只大掌将她两手合拢包住,另一手轻拭她指尖上的灰尘。
“嗯。”韩真重新抬起头,漾出一朵放心的微笑。
良久,两人没再出声。
靳硕南专注地抚拭她葱白细指上的尘埃,韩真则怔忡的凝望他一双黝黑大手。
他的手好大,指节修长有力,和她的柔弱细润截然不同。单个手掌就可以将她的两手一起握住,仿佛也能掌握她的未来似的。
让这个男人扶持的女子,必定一生安全无虞。而那女子绝不会是她。
她心底有些妒、有些酸,他的扶持、他的温柔,只会到她背叛之日结束!
他说过,他要的妻子是对他全心全意、永不背叛。而她却迟早要毁了他的信赖。
“夫君……”韩真小声呢喃道。
“什么?”靳硕南抬起头。
“没事。”她只想趁着还有机会时多喊几声。只有此时,她喊得理直气壮。
“傻瓜。”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拉至他强健的大腿上,双手亲密环住她。
迷诱于那片胸膛的温热,她羞着脸,轻轻将小手搁在他结实的腰上,整个身子软软偎进他暖暖的怀抱里。
“对了,天快亮时,你怎么叫冬梅端药来给我喝?”韩真想起心底搁了好些时候的疑惑。
“你喝了吗?”靳硕南状似无意地瞟她一眼,语气难以察觉的紧绷起来。
“全喝了。”她诚实的抬头回答,注视他的眼中一片清澄。
“你身子太虚,昨晚甚至昏了过去,所以马上让柳大夫开药,让冬梅去煎。”有些回避的,他没有衔上她的视线。
昨夜,她哭着在他怀里突然晕厥过去。当时他急得立刻冲出房门,将好不容易睡下的柳老头从床上挖起来。
但是,当柳大夫磨磨蹭蹭的终于打开门后,他也清醒了。他开口向柳大夫要的,变成一帖防孕的药方。
“噢……”韩真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念头,一片单纯的小脸因他的话全烧红了起来。
难怪昨天晚上,她最后的印象还在他火热的怀里,再来便完全没了记忆,原来是自个儿糗人的昏倒。
“忘了问你,你现在身子还好吧?”他看着她粉艳的芙颊,眼眸微微眯起。
她看来似乎就像个洁净的孩儿一般,未曾沾染过人世险诈。而他像足了正要开始利用她的纯白的大奸人。
这股情绪,突然让他的心头蒙上一层乌云,心情开始恶劣。
“我……很好……”天哪,他能不能别问了?她羞得直想钻入地洞去。
“你手腕的伤该换药了,我带你去找柳大夫。”他倏然将她左袖一撩,露出腕上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巾。
一片小纸头几近无声的从她袖口飘坠落地。靳硕南突然绷紧下颚,微微眯起眼。
“冬梅。”视线从桌底下扫过又飞快收回,他不动声色的叫唤冬梅进来。
“大少爷。”冬梅动作敏捷的出现在房里。
“你先扶夫人去找柳大夫。”他拉起韩真,将她交给冬梅。
“是。”冬梅像对待珍宝一样,轻扶韩真。
“那……你呢?”韩真让冬梅扶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眼底泄出一丝踌躇。
“我马上就到。”靳硕南给了个保证的微笑。
韩真点点头,随即柔顺听话地离开。
成功支开韩真后,他马上敛住笑,冷着脸,弯身拾起纸片飞快细读,随即蹙着眉将纸片丢回原地,一脸火气的走出房门。
不一会儿,他跨大的步伐轻易地跟上讶然回身、毫无心机的对他漾出一抹甜笑的韩真。
“你来得好快。”韩真温柔的笑道,清丽的笑容有种安心的喜悦。
他没说话,低头看着她的笑容,却觉得莫名刺眼!虽然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但揣测是一回事,当真看到证据,心头仍然旺盛的燃起一把怒火。
他不想厘清胸口纷乱的抑郁从何而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果然是诡骗狡猾的双面人!
☆ ☆ ☆
“过几天再带来,现在诊不出状况。”柳盛言白胡子一甩,硬是不理那个表现出一派温柔、细心呵护小娘子落座的靳硕南,脉也没诊,便想将他们两人统统赶出他的视线之外,省得烦心。
他晓得靳硕南带来他媳妇,是要诊断那碗药是否能有效杜绝怀孕,分明是不信任他的医术和药方,才不可能真是为了他妻子的健康而来。
而要他亲手扼杀靳家子孙,让他更加郁闷不已。
“人老了,连医术也不济了?”靳硕南也是不给好脸色的冷哼,他现在一肚子火,正嫌无处发泄。
“你……”果然!这个心机深沉的臭小子,果然不相信他的医术!
“那先看看她的腕伤总行吧?别说你也诊不得。”靳硕南继续讥刺。
“你给我闭嘴!我就治给你看,包准她腕上日后连一条皱纹也没有。我要是治不好,我名字倒过来写!”柳盛言气炸地撂下话。
随侍在韩真身旁的冬梅忍不住噗哧一笑。
“夫君,别说了。”韩真偷偷拉了拉靳硕南的衣角,总是对她温柔体贴的夫君,对年逾花甲的老大夫怎么这么不假辞色?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靳驭北笑呵呵地从门外踱进来,对于一室的烟硝味视而不见。
“二少爷。”冬梅笑容加大的行礼,现在又来一个二少爷,看来这儿的炮火不会变小,只会满天飞窜,更加壮观。
“你这浑小子,一大早也要来找碴是不是?”柳盛言气红了眼,开始见人就咬。
“柳大夫,息怒、息怒,我只是以病患家属的身份,来看看小嫂子。”靳驭北笑意满面的高举双手澄清立场。
“两只黄鼠狼,没一个好心眼。”柳盛言转身从角落一个大药柜里,捧出药箱。
靳硕南冷冷地瞪他一眼,轻柔地拉起韩真左手置于茶几上,认真嘱咐。“真儿,柳大夫夸了海口要治好你的伤,日后若仍留有疤痕,记得尽量嘲笑柳大夫无能。”
“要嘲笑我?等到死吧。”柳大夫不客气地推开碍路的靳硕南。“杵在这儿干么?有本事自己医。”
“大哥,放开嫂子的手,退开点。你的确挡到柳大夫看诊的位置了。”靳驭北隔山观虎斗,立场颇为中立的说道。
韩真面对炮声隆隆的状况感到些微坐立不安,又莫名的觉得一丝有趣。
激烈的言语之间,不含恶意,反倒像是家人间无伤大雅的亲密口角。
新罗山寨上的人粗鲁残暴,一言不和便大声咆哮、斗殴互砍。她曾不小心撞见过一次那种火爆恐怖的场面,吓得连连作了好几夜噩梦。
不知不觉的,韩真的唇边漾出一抹醉得能融化人心的微笑,荡得三个男人心里瞬间紧紧拧窒、霎时沉默。
她的笑太单纯、太干净、太没有心机了。
这么单纯的女娃儿,真是来卧底的?
☆ ☆ ☆
让柳大夫看完腕伤,靳硕南只说和驭北、柳大夫还有事要谈,便叫冬梅先送韩真回房。
“夫人,我觉得你好好命哪。”冬梅陪着夫人慢慢走到回廊上,一脸羡慕的说道。
“好命?”韩真愣了一下,她的命好?
“大少爷对你呵疼极了,昨儿个大半夜的要人送药不说,刚刚为你的手伤,还和柳大夫吵了起来。哗,就看三个人吼来吼去的,好精彩。”冬梅兴奋的比手画脚。
“是啊。”韩真心不在焉的附和,心中沉重起来,寻不到丝毫欢喜,目前的她,算是命好吧!
有个丈夫疼爱体贴,谁不羡慕?但是,这像是梦的欢悦,能持续多久?
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偷窃得越多,得到的报应就越重!她对因果轮回深信不已。
她不敢想、不愿想,更不能奢想太多,只要在他身边的日子,能汲取一点点的温热,偷偷的存放在胸怀里,她甘愿沉沦,死而无怨。
两人走进房,冬梅提起壶摇一摇,发觉没水了。“夫人,茶水没了,我去提壶茶来,给您解解渴。”
韩真点点头,在桌旁坐下来。冬梅出门后,她好奇的目光开始流转,像第一次观看般,仔细探索四周的摆设。
在婚礼前,她一直住在另一院的客房里,直到昨日才踏进这里。但是,洞房花烛夜让她心头又纷乱又紧张,根本没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属于她和靳硕南的卧房。
整个房间的布置阳刚而简朴,除了必要的床、柜、桌椅,还有一组山水屏风,再没有多余的装饰,像极了房间主人自制而内敛的个性。
唯一有着一丝女性气息的,应该是那张倚在床角、簇新的雕花梳妆台。
韩真踱过去伸手缓缓抚着,这张梳妆台的存在,像是在昭告将有一位新的女主人,长长久久的进驻在这儿。
这个存在,强烈的讽刺她——她现在的角色,微渺脆弱得可悲,随时会从靳府里消失。
“不要想了。”韩真摇了摇头,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
垂着眼转身,无意间瞥见地上一张小纸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突遭震慑,无法动弹。
韩真心头完全僵凝,惊骇地瞪住地上的纸条。
这是……?她抖着手蹲下身,飞快地捡起纸条摊开来,脑中轰然一响,瞬间空白!
“娘亲的信?怎么掉在这儿?什么时候掉的?我怎么这么大意?”她不信似的在自己袖中翻找着,果然找不到任何纸片。
她惊慌的回想自己可能掉落的时间,恐惧的联想到靳硕南早上来过房间,曾经先支开她和冬梅。
他单独在房内的这段时间里,是否看见这张纸条?
她六神无主的将信纸压在胸口,眼里涌出慌乱的泪水。“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泄漏了身份,娘不就有危险了?”她骇然想起罗腾久的警告。
当冬梅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韩真失神的模样。
“夫人,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大少爷来。”冬梅放下壶,紧张地撩起裙摆就要往门外跑去。
“不要。”韩真尖叫,死命扯住冬梅。“不要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心神全乱,拉住冬梅的手臂不断哭泣。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夫人你先冷静。”冬梅愣了一下,一脸的莫名其妙,直觉的便伸手揽住韩真,不住安抚的轻拍,口里也喃喃哄道。
韩真在一片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感中,像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板,紧紧的攀附冬梅,什么都不敢再想下去。
忠心的冬梅一边哄着泪汪汪的韩真,一边同情的摇头。
才刚说夫人好命呢,一转眼便成了怀有满腹委屈的泪人儿。
这夫人,好爱哭啊!
☆ ☆ ☆
在柳大夫的房中,三人仍旧开着会。
“她姓韩?韩真?有名就好办了,我让人去查一查。”靳驭北轻抚下巴思考他大哥转述纸条的内容。
“既然捡到她的纸条,为什么不干脆揭了她的身份?”柳大夫不解的问,白纸黑字的铁证,谁也赖不掉。
“不,游戏还没结束。新罗山寨没被剿掉之前,我不准她离局。”靳硕南冷冷一笑。
“你的仇人又不是那个女娃儿,干么将怨气出到她身上?”柳大夫一提到这事便有气。
“她为虎作伥,一点也不无辜。”靳硕南不为所动,坚持己见。
“依那封信里的讯息表示,她很可能是遭人威胁,身不由己。”靳驭北细想了一下,觉得还有内情。
“这只是猜测之词,万一她与她娘根本就是山寨里的人呢?”靳硕南反驳道。
“也是有可能啦!”靳驭北耸耸肩,对于韩真卧底的来历没什么兴趣知道,确认她对靳家是否会带来风险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