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半年!我竟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半年!」他开怀地笑着。
朱潋眉却垂眼默然。
「你已经知道了出谷的路,现在人也在绝谷外。你打算现在就回峻德城去吗?」她不看他,只是望向远处,轻声问道。
「不知道当上君皇的义父现在如何了?还有其它的兄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峻德城一定不比半年前……」他兴奋不已,喋喋不休地念着,没有注意到朱潋眉的神色越来越怪异。
「你别抱太大的希望。」她突然出声,截断他的话。
峻德齐敛起了笑意,低头凝目望向怀中的人儿。「什么意思?」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你可曾听过?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是,天下即将进入属于峻德皇朝的安定盛世,乱世中的英雄,便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朱潋眉的嗓音清清冷冷的,完全没有感染到他一丝的兴奋,反而有如一盆冷水,对他当头浇下。
「潋眉……妳是在暗示,此刻的我,已经对峻德城没用处了?」峻德齐捏紧疆绳,神情开始变得阴暗。「妳想太多了,义父将我抚养长大,我也为他做了许多事,他不可能这么冷血的对待他从小收养的义子。」
「你错了!你可知你当初坠崖的原因是什么?」她无可奈何地摇头。
「妳半年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他的声音瞬间变冷。她的隐瞒,让他的怒火猛然冲起。
他全心信赖她,她却对他有所欺瞒?!
朱潋眉黯然神伤的垂下眼。马背上的两人靠得如此近,心灵之间却裂开了好大的一道冰缝。
「我只是想保护你。我不愿救了你后,又眼睁睁地见你自投罗网、竭尽愚忠而亡。」
「是吗?妳一厢情愿的想保护我,可曾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的选择是什么?」峻德齐的话语,有如冰冷锋利的箭矢,一枝一枝的将她的心射成了稀烂。
她不想再辩驳,整个人匮乏得几乎要被他的伤人态度掏空。
「算了,事已至此,也不可能重回过去了。」她低语。「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当初你落崔的原因,正是你义父……」话还没说完,远方尘土烟硝隆隆滚起,几枝箭矢疾射至马蹄前方。
他们两人共乘的马儿受到惊吓,忽然尖锐嘶鸣,动作剧烈地人立而起。
竣德齐和朱潋眉来不及防备,被马儿高高甩落。
一摔离马背,峻德齐下意识地将身前的朱潋眉牢牢地护紧在怀里。摔到地面的时候,他后脑重重的撞了地面一下。还来不及眨眼,眼看马蹄即将踩下,他又立即抱着她用力翻身,滚离马蹄踩踏的范围之外,两人双双滚进大道旁杂草丛掩覆的沟渠之中。
「嗯……」朱潋眉闭眼痛苦的呻吟一声。
「嘘──不要出声!啊……」他先是以指点住她的肩,接着双手捧住疼痛不堪的头部。
方才箭矢射来的一瞬间,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一闪而过,却在落地时撞到后脑,画面又被撞得四散五裂。
「来的好象是一批军队,分不清是敌是友,对我们攻击得莫名其妙。马还在大道上,我去牵马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妳躲着别出来,他们不会看到妳,知道吗?」峻德齐不断喘息着,跪在她耳边交代。
「不……」朱潋眉流泪,勉力抓住他的衣角,不愿他一个人冒险。
「乖──七个孩子还需要妳呢!我出去看看,说不定他们是友非敌。放心,我福大命大,摔下悬崖都摔不死,何况这小小的状况。」他话一说完,立刻伸指点住她的穴道,随即爬出沟渠,跑到大道上去牵马,没想到牵着马才跑了两步,一阵强烈昏眩袭来。
「呃!我的头……」他捧着剧痛不已的头,不支跪倒,昏厥在大道边。
※※※
远方一支骑兵队迅速奔来,将峻德齐团团包围住。
「队长,是个男人,没有武器。」一个士兵首先上前探视之后向队长回报。
「翻过来看看死了没有。」队长高高坐在马上指示。
「是。」士兵翻动男人的身体,当男人仰露出面部时,队长条然大惊失色,立即翻身下马,奔到男人身侧。
「天啊!他是……」队长浑身颤抖着,不敢相信倒在他眼前的人,竟是半年前跳崖失踪的峻德齐王!
他伸指在峻德齐的鼻下探了探,终于查探到呼吸时,队长几乎要崩溃大哭。
半年前他亲眼目睹齐王弃马跳崖,让他震撼得日日夜夜无法成眠,今日要是真的误伤了齐王,他恐怕会当场自尽向齐王谢罪。
「齐王?是齐王?!」士兵陆陆续续认出了男人的身分,整个军队开始骚动,有的兴奋、有的惊奇,诡异的耳语迅速扩散开来。
「唔……」峻德齐挣扎了一下。
「快拿水来!」队长立即大喊。
很快的,一壶清水传到队长手中,他亲自喂峻德齐喝下。
峻德齐睁了睁眼睫,随即痛苦的再度闭上,一手缓缓地抚向刺痛得像被一阵阵敲打的后脑。
「齐王,您醒了?」队长恭敬的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躺在这里?」峻德齐茫然的望向四周围绕着他的士兵。从其服来看,这支队伍是隶属于老三峻德治摩下的「治王骑」。
他脑袋一片空白。
「呃……」队长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回答实话,说是他们对他放箭,才让他落马的?
「算了,快送我回峻德城去。我很担心修王,他在牢里一天,就越不平安。」峻德齐挥了挥手,勉力坐起,没注意到「治王骑」的队长和四周士兵全都露出怪异的表情。
冗长的诡异静默终于让峻德齐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还不快送我回城?」峻德齐瞇起眼,脑后的痛楚让他的脾气变得有些暴躁,懒得追究士兵们奇怪的反应。
「队长,这里有个女人躺在山沟里。」一个士兵将浑身瘫软的女人拖了过来。
「齐王,这名女子,是与齐王您同行的人蚂?」队长谨慎地问道。他记得曾远远的看到马上有两个身影……
峻德齐瞧了女子一眼,随即焦躁地将眼光移开。「我没见过这女人,不要理她,咱们快回城去!」他的口气很不好。
无法开口的女子闻言张大眼,神情伤心欲绝,泪水一颗一颗不断从望着他的眼里滚落。
「是。」队长立即叫人牵来他方才的马匹。「齐王,这是您的马。」
「我的?你搞什么?这匹马不是我的。我没印象曾拥有过这匹马,也许是那女人的。废话少说,快把我带离这个鬼地方。」峻德齐面无表情地否认,瞇紧的双眼泄漏出耐性已经即将用尽的讯息。
睁眼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身处怪异的黄土大道上,不但头上肿了个包,还有个莫名其妙的陌生女人用泪水淹他,士兵更牵来一匹不知哪里来的马──他觉得他已经受够了!
「是、是。全队听命,立即回转峻德城!」队长敏锐的察觉齐王的怒气已在爆发边缘,于是不再废话,立即下令护送奇迹生还的齐王回返峻德城。
骑兵队训练有素地完成集结队形,动作迅速地往来时路前进,一路烟尘滚滚,马队消失在大道尽头。
独留下朱潋眉,孤单单的躺在草丛中无声哭泣。
从他陌生而不耐的双眼里,她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认得她!
他遗忘了她!
他…
背叛了他和她的承诺!
他说过……绝对不忘的……
第七章
绝谷里的人全发现了事情不对劲。
朱潋眉浑身脏污、失魂落魄的回到绝谷后,便将自己一个人反锁在房里,任凭小津和小婉敲痛了手、喊破了声,依然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响应。
小津和小婉没见到爹跟着娘一块儿回来,又看娘反常得吓人,害怕地哭着跑去向邻人求救。
好几个谷里的长辈轮番来劝,直到永善老爹告诉她。「我们知道妳心里很痛苦,但是妳忍心让七个孩子跟着妳受苦吗?连小和都感受到了,他现在谁也不让抱,也不肯喝奶,已经哭到嘴唇发紫了呢!」才将朱潋眉劝开了门。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她无精打采的道歉,才短短时间,神情便憔悴到了极点。
「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来找咱们商量、商量,别一个人闷着。」永善老爹点点头,和众人一样,终于松了口气。
大家温言软语地安慰她后,见她没事,才安静的一起离开,让她和孩子们好好相处一下。
「娘……」几个孩子一脸惊惶的围在她身边。
朱潋眉不舍的蹲下身去,一一将孩子抱进怀里安慰。
「娘……爹爹呢?」小容愁着脸问道,所有孩子也露出焦急的目光,等着她的答案。
「爹啊?他去做他该做的事了。」她想挤出轻松的微笑,但是失败了。
她的表情,几乎让孩子们看了想大哭。娘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
「娘……爹是不是不想当咱们的爹,所以才离开的?」小昭忧伤又失望的开口,害怕着是不是他们不够乖,所以让爹失望了?
「不是的,不是的。他只是暂时离开……」朱潋眉几乎说不出这句欺骗的谎话,因为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句话。
他离去前陌生又冷漠的表情,让她的心寒到了底。
她甚至怀疑,他是为了报复她之前的欺瞒,才这么对她。
那时的他,丢下不能动弹的她,毫不迟疑地随着骑兵队奔驰远去。
他似乎已忘了她这个妻子,忘了谷里的七个孩子,忘了他自己许下的承诺。
他唯一所记得的,只有峻德城。
峻德齐的心里,永远只放得下他的义父和责任吗?
※※※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他妈的全都不对劲!
峻德齐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不对劲、不对劲」的字眼,雕凿似的深刻五官显现出异常冷峻的神色。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记忆竟然空白了半年?
这半年之中,他和谁在一起、他做了什么事、他又一直待在哪里?
这一切全成了谜。
难怪那时在郊外大道上,他一提起大哥身陷牢狱,士兵们全用那种活见鬼的惊疑眼神瞪着他,活像他有毛病似的。
回城后,义父一接到消息,马上摆驾到齐王府来看他。一见着他,峻德天龙激动的抱住他,不断地喃喃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城主──呃、君皇……」峻德齐不习惯地叫着。根据那个骑兵队的队长所说,义父已经正式成为天下共主。
「呵呵,没关系。看到你毫发无伤的回来,我终于放下心了。自从半年前,你为了追捕逃狱的修儿不小心坠崖后,我派兵找了你好久。那时修儿叛逃、平儿失踪,你又……义父难过了好久。」峻德天龙面露伤心的拍了拍他的肩。
他追捕大哥?峻德齐的浓眉暗地一拧,心里突然闪过一抹不确定,说不上来的感到怪异,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大哥、平四弟都不在了,那么,这半年来,只剩下治三弟一个人帮助义父了?」峻德齐勉强压下人事全非的冲击感。
他一直觉得不大适应,从他回城后,接收到的所有消息都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他脑里还停留在他们兄弟四人叱咤天下、合作无间的时光里。
谁知,他的话一出口,峻德天龙的脸色突然变了一下。
「治儿他……唉……」峻德天龙状似为难的摇了摇头。
「义父,难道连治三弟也……」峻德天龙的叹息让他紧张起来。
「不,他很好,只不过……算了,等你休息一阵子,复原得差不多后,咱们两个再好好长谈。总之,义父很高兴你回来了。」峻德天龙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
一直到他走后,峻德齐还陷在一团迷雾之中。
义父提起治三弟时,为什么态度变得好奇怪?
还有,一听义父说他是为了追捕大哥才失足坠崖,他浑身就充满说不出的古怪感,不大相信自己会去追捕大哥。他明明记得他曾和义父吵了一顿,打算为大哥脱罪到底……
「乱啊──」他烦躁的猛搔头,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对了,去找治三弟。」
说不定,三弟会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当他兴冲冲的终于在宫里找着峻德治时,没想到峻德治见了他,不但没有喜悦之情,反而冷淡得令他费解。
峻德治和一个老人站在花园里,似乎正在讲话。
见到峻德齐奔来,峻德治立即停下对话。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神情冷漠地看着他良久。
没有久违的招呼、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兴奋的表情,峻德治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不该回来的。」
「什么?」峻德齐愣住。
「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吗?」峻德治问了一个教他摸不着头绪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你不知道我失忆了吗?我忘了一些事。」
峻德治微微酣起眼。「你忘的事可多了。既然全忘了,那就算了,一切都是天命。」他忧伤的摇摇头,转身离去。
峻德齐震惊的僵在原地,脑子里紊乱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治三弟的态度这么怪异?
「恭贺齐王平安返回。」站在一旁的人终于出声。
峻德齐转头,这才正视那个满发满须全是银白色的老人。老人周身散发出奇异的气息,像是在世间活了很久、很久,炯炯有神的双眼,似乎洞悉所有世事。
「老先生是?」他惊觉在老先生身上,有一丝奇异的眼熟。
「在下流泉,一名小小大夫。是治王的同乡故旧,最近来到峻德城,顺便来探望、探望治王。」流泉大夫捻着须,眼里闪动一丝光芒。
「同乡故旧?」他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三弟说过,他认识像老先生这么一号人物?
峻德齐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点点头,认为这半年之间,人事变动一定颇大,峻德治身边出现一个陌生的随侍者,并不值得太讶异。
「请问,齐王对于住了半年的绝谷,感觉还满意吗?」
「绝谷?那是什么地方?」峻德齐疑惑满腹。
「都忘了吗?也好,既然已经无情,就省得揪心扯肺了。」
流泉大夫怀有深意的向他笑了笑后,便告退下去。
又是一头雾水的状况!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全部的事,只有他仍在十里迷雾之中。
峻德齐反复想着这几日由旁人告诉他的消息、义父吞吞吐吐的态度,还有三弟出奇冷淡的反应,一路思索回到齐王府里。
最后,他的脑子里甚至出现那个莫名跟在他附近的哭泣女子……
奇怪!想到她那张泪痕斑斑的脸,怎么胸口会空洞得有些难受,像是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