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德平缓缓走来,瞄着眼在他们每人身上游走了一会儿,最后伸臂将像是神魂不知已经跑到哪儿游荡的阿锁揽进怀里。
他蹙眉俯视阿锁。但她低垂着头,不看他,反应有些不寻常。
“平王,不出一个月,天地将有异变,天下即将易主。我是来给你一个忠告的,你尚有一个机会,可以回到峻德城去。”
“哦?”他不甚感兴趣的应声,注意到阿锁的身子异常冰凉。“阿锁,你不舒服?”不管他人的眼光,他温柔地低声问道。
阿锁在他怀里虚弱地摇摇头,不敢说话。只怕声音一发出来,泪水也就要决堤了。
“接下来,大到城国情势、小至峻德城内部动向,依平王的能力绝对能掌握七八分,我也不再多言,希望平王该拥有、却被修王打乱的命格,能就此回到原来该进行的正轨上。”九指神算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干皱的老脸竟显得有些奇诡。
原来该进行的正轨……阿锁抬起头来望向老人,任这句话在她心口剧烈的撞击又撞击!
最后,她再也支撑不住,条地眼前一黑,昏晕在峻德平怀中。
“阿锁!”
晕厥前,峻德平惊愕紧张的叫声,让她想哭、想笑。
够了……能听见平主子这一声出自肺腑的担忧呼唤,她已经满足了。
就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吧!
※※※
几天后,峻德平偕同悦谅公主出使拜会某邻近大城国,阿锁也随后从朔善城的宫院中,彻彻底底、悄声无息的失去踪影。
峻德平回来后,不发一语,仅仅是冷着眼面对满脸愧意的朔善城主和找人找得鸡飞狗跳的状况。
“平王,真是抱歉……抱歉啊……没想到连个人都没办法帮你看顾好。但是,这事实在是太突然了,没有人想到阿锁姑娘会这么一声不吭地留书出走。”朔善城主满头大汗的解释。
悦谅公主站在一旁观察他的脸色,在平静无语的表相下,正酝酿着骇人的风暴。她机警地将还在火山旁边喋喋不休的爹亲拉到一旁,暗示他住口噤声。
峻德平对人一向是笑脸迎人的,从没看过他这么严肃冷凝的表情。虽然明知他不会向无关的人发泄,也不会在人前失控,但还是让人不由得从脊背窜上一阵莫名的恐惧战栗。
峻德平佣懒的支着下颚,垂睫看着手上那张只写着短短一句话的纸笺。
愿平主子龙出青云
阿锁拜别
出自由他亲自执着她的手、日复一日在案桌前一笔一划耐心教导出来的笔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教她认字、写字,就是为了要等着这一天写对告别的短笺吗?
龙出青云?
这是她真正的意思吗?
“真是个好孩子,没忘了我的教导,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峻德平突然撇唇哼笑了一声,长指“啪”的一下轻弹纸片,竟然开始赞美起纸笺上的笔迹。
“呃……平王……”朔善城主不解地看着峻德平小心翼翼地折好纸笺,像珍宝似地放进衣襟里,贴身收好。
悦谅看着他充满温柔的动作,明白了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抢得峻德平的心。
峻德平的胸口,只有阿锁那个女孩拥有资格栖息。
“朔善城主,既然我的阿锁不想留在这里,我也无心再待下去了。北方各城国之间的协调事项,我已帮朔善城打点了七、八分,也铺好了一些路,剩下的,就看贵城的野心和人才。这应该还得起城主为我照料阿锁的恩情了吧?”
朔善城主刚点了一下头,旁边的女儿却有意见。
“你要走了?城国外交事项还没告一段落呢!”悦谅心急又不舍地挽留他。
峻德平只是瞥她一眼,随即看向城主。“城主,你有一个厉害又精明的女儿,雄心壮志不输男儿,好好的栽培她吧!她既然都能找到隐世十年的‘九指神算’,除了我的生辰运势,想必也都仔细请示过她自己和朔善城将来的运途了,有什么问题,不妨找你的女儿商量吧!”他的话明褒暗贬、明嘲暗讽,句句带刺,让悦谅听得受不了。
“看着我说话,峻德平!”悦谅怨怒地吼道。
“公主还有事?”峻德平不疾不徐,终于回过头,眼里无波无痕。
“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你就是不正眼看我?我的出身、美貌,难道一点也比不过你那个小小的书僮?”她激动得失控落泪,抛弃自尊和傲气,不甘心地质问。
“你这里不好。”峻德平温和地笑笑,伸出手指了指她的心口,随即又指向自己相同的位置。“还有,我这里也不好。”
“什么?”悦谅茫然。
“你跟我一样,会用漂亮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傲慢和自私,谁都不爱,只爱自己。你想要我,因为我可以让你被天下女人羡妒,可以让你的城国更加壮大。但阿锁不同,她只是纯纯粹粹的奉献,执着的只以我为天地;她的个性单纯到我不用花费一丝一毫的脑力去与她相处,不用分分秒秒猜测她在想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了不起的人才,只有她觉得我是花心的混蛋。你不觉得,阿锁的直率坦白,配上我的机警多诈,是完美的绝配吗?”细数心中那人的好,峻德平满眼的温柔都快溢了出来。
“可我认为,我们两个才是最相配的。”她依然执迷不悟。
峻德平唇一撇,毫不掩饰地轻嗤一声,不再搭理她,转身向不知如何开口的朔善城主辞行。
临走前,他回头问了一句--“如果,我打算以流浪为生,你愿意跟着我吗?”见到悦谅青白交错的脸色,峻德平摇摇头,大笑离去。
峻德城与朗日城之间,因修王拥有的一名谌城美女而交恶,天下也不知从何时何地开始传出“乱世战鬼,灭世谌女”这一句预言歌谣。
战鬼指的是峻德城主的长子“峻德修王”,而谌女指的则是修王进攻谌城获得的降贡美人,乱世、灭世之人皆在峻德城,一时之间天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各城国无不对峻德城忌惮不已。
没多久,掌握经济路权的朗日城与圣罗皇城结盟,政经连手,形同扼断峻德城的物资咽喉,情势紧张。不料朗日城主竟藉挟持谌女,“战鬼”修王狂怒,不待峻德城主下令,私自出兵。修王军势如破竹,先是攻破朗日,峻德修王只身跃上城,随即修王军突然转向,击溃圣罗援军,直杀皇城报捷,峻德城土峻德天龙立即自命为“君皇”,宣布为天下共主。
然而,当峻德修凯旋归城时,却被峻德天龙以“擅自出兵,枉顾君命”的罪名打入天牢候审。
“想不到,一向冷情冷性的大哥居然也是个冲动的火爆浪子。竟为了一个女人一意孤行,干下这么多轰轰烈烈的事迹。”峻德平倚在树下,思索着近日峰回路转、令人愕视的局势。
照他的估算,不出两日,他的兄弟之一肯定会惹事,到时局势绝对还会再变。
此外,他的预感告诉他,守着这座林子,很有可能会碰上有趣的事。
望着前方,峻德平的眼神变得复杂。越过这座林子,就到达峻德城了。
他的前半辈子几乎是为峻德城大业而活,贡献了所有的精力,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人给放逐了。
说不上被背叛,他心中反而有种啼笑皆非、很不真切的荒谬感。
乱世野心之下,所有的欲望都被允许以不择手段的方式来取得。当他与人谈判交涉时,他自己不也是用了许多无法明言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只不过这一次,是唤他变成峻德城主和大哥不择手段、互相斗争的倒霉牺牲品而已。
他一点也不怨恨大哥当初的陷害与阻挠。表面上,他看似落难,但这样的际遇却为他开了一道远离浊流的路。
他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峻德城。
“九指神算”批言中的“青云命格”,他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那四个字对他来说就像是要把他缚死在峻德城里的讵咒。所以,当“九指神算”说阿锁会坏了他的命格时,他简直心喜若狂,又怎么会将她放了?
可惜,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在运谋算计之后的强烈厌恶感,只有阿锁懂得。
不过,那个小笨蛋太单纯,被人撩拨了几下,竟然就真的丢下他跑了……
突然,身后不远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可疑声响,峻德平的唇边浮起一抹笑。
他在这里等她好久了。
“唉唷!”一声轻呼细细扬起。
峻德平挑起一眉,同那丛颤动不休的矮灌木丛后头走去。
结果,他在灌木后头找到了一个满身灰泥、披头散发的脏娃娃,正在相缠住头发的枝叶奋斗,原本戴在头上的布帽则掉在一边。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峻德平环着胸,看着她又恢复一身小书僮的装扮,两道浓眉打上两层死结。
“平、平主子……我、我本想偷偷爬到你的身后吓你,给你一个惊喜的,可是……”阿锁指了指纠结在灌木枝上的乱发,尴尬地对他笑道。
峻德平蹲了下来,与她面对面平视。“不是祝我龙出青云吗?为什么又回头跟着我了?”他的嗓音温和,却一点也不亲切,暗打过来的怒涛几乎要拍死她。
阿锁咬了咬唇,头部动不了,站也站不起来,只好乖顺地跪坐在地上,怯生生地回望他,大眼骨碌碌的转动,突地灿烂一笑,得意地讲出临时想到的好理由。“因为、因为……哦,我也刚好要回家呀啊……”她的声音条地逸去。
啪!
一个极轻的巴掌拍上她的脸颊,打掉她其它话尾。
阿锁震惊的捂着颊,瞪着他还抬在半空中的大掌。
这一巴掌很轻、很轻,一点也不痛,可是她大张的黑晶眼瞳却迅速的涌出许多委屈的泪花,一颗一颗的滑落,啪挞啪挞地往下猛掉。
“为什么离开我?”峻德平不看她的泪,语气很冷淡。
“因为……九指神算说……”阿锁抽抽噎噎地回答。
“说你会坏了我的青云命格?”
“嗯……”她点点头,更多的泪花洒到泥地上。
“你是最懂我的,难道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他轻声叹息。
“我后来想通了,本来想回头找你。可是,没想到你已经离开了,我只好跟在你的后头,苦苦追赶。可是你脚程好快,我怎么赶都赶不上,想叫你,可是离得这么远,你根本就听不到。”她越说越委屈,不停的拭泪,沾上泥尘的小脸也被她抹得更花。
峻德平垂下眼,不打算告诉她,她跟不上是因为他一直故意和她保持着不近也不远的距离。一方面是气她脑袋不灵活,竟然随人起舞,所以不让她容易跟上;另一方面是因为放心不下她,所以也从没让她脱离他的保护范围。
“那老神棍还说了其它的?”
“他……他还看了我的手相……说了一些预言……说得我好害怕,感觉好像要被缚死的感觉……”一个人的未来被人三言两语道尽,让她觉得好恐怖,仿佛天命自有定数,谁也违抗不得似的。
峻德平先是一僵,随即眼里怒火褪去,浮上浓浓怜惜,终于伸出双臂将哭得可怜兮兮的泪娃娃拥进怀里呵疼。
这种感觉他经历了十几年,怎么会不懂?
“他说了什么?”他轻闭上眼,感受她又真真切切地重回怀抱的美好。
“他说,我会嫁给一个商人……”她伸出细瘦的双臂,紧紧地回搂住他,用力吸嗅属于他胸膛的熟悉味道。
“嗯,谋生的好方向。你的商人夫婿一定是我。”他温柔地打破第一个预言,得到她的用力拥抱。
“膝下一子一女……”她埋在他怀里继续说着。
“咱们恩爱一点的话,我们一定至少有两男两女。”抹去第二个预言的话,让她红了脸。
“一生殷实……”她的粉唇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相信我,凭我的能力,咱们的家产一定是富甲一方。”第三个预言……嗯,她比较信平主子。
“我与平王没有任何牵系……”她已能抬头笑着对他叙述“九指神算”的话。
“那是当然,峻德平王早就从峻德城除名。现在的峻德平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财产,目前看来,只能先流浪一阵子。像我这种男人,你还愿意跟着我吗?”峻德平多情温柔的眼,望进她晶亮的湿润瞳眸中。
阿锁含着泪,微笑着用力点头。“我要一辈子跟着你流浪!”
这一次的誓言,再没有疑惑,再没有不安。
“我的好阿锁。”峻德平大笑着将她用力拉入怀中。
“啊、好痛!”阿锁揪着发大叫。
峻德平不停地笑着,一面伸出修长的手指,帮她的头发从灌木枝上脱困。
就在她的发丝刚刚解开死结时,前方树林深处惊鸟四飞,显示了某种不寻常的骚动。
“阿锁,还记得你两天前扎营的山洞吗?”峻德平面色沈凝地问道。
“嗯!”她点点头,也看见了远方树梢上鸟群不对劲的奔命狂散。
“平主子……”她开始心跳加快,想像着树林里发生的某种骇人追逐。
“往原路跑回去,路上能不停就不要停,到那个山洞里等我。相信我,我会回去找你的。还有,包袱拿着,别掉了。”
原先阿锁紧张得不断地点头,直到峻德平从身后摸出一个大包袱,她惊愕得掉了下巴。
“平主子,你……”这包袱……哪来的?她张大眼,颤抖的伸出手接住包袱。难道这一路上,他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添了不少行头?
往后又有大包袱得背了……呜──
“别太感谢我,这包袱里的衣裳全是我在路上看到的漂亮衣裙行头,忍不住买来想送你,一不小心就买太多了。你先拿着,等我回头,再帮你背。”峻德平心不在焉地交代包袱的来龙去脉,回身专注地看着树林的动静。
阿锁的心顿时让他的温柔给暖暖的融了。
包袱里的衣物……是他买给她的?
她噙着泪,猛地上前扳过他的脸,主动地吻上他的唇。
峻德平一愣,马上投入亲吻,并接掌主控权,伸出一掌扣住她的纤颈,深深地吻住她。
一会儿后,两人喘息不已的分开。
“我会在山洞里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阿锁抱紧了包袱,飞快地起身,回头拚命地跑。
峻德平痴望着她的背影,抚着唇,像是立誓般低语。“等我,我一定回来。”
随即,他身形一动,疾速向林间飞奔而去。
月渐昏沈,林间追逐如火如荼,未曾稍歇。
一个高大冷肃的男人浑身浴血,抱着让一张被单裹住的女人,拚命地在林间深处杀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