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她背上爆出剧痛,来不及叫出声,整个人便坠入冰沁彻骨的溪水中,口鼻一窒,便不复知觉。
重物落水声让峻德平猛然一震,闪神之间,手臂不知被哪一个山贼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妈的!老六,你有没有脑袋?你连人带包袱都逼落到水里去了,咱们还抢什么?”其中一人见状,气急败坏地怒吼。
阿锁落水了?
“啊──”峻德平嘶吼出声,浑身功力全贯注在竹杖上,失去理智的向四周疯狂劈杀,一心只想赶到阿锁身边。
挡他者死!
八个人只有一瞬间的愕然,转瞬间全都变成尸首不全的残块,无语问苍天。
“阿锁──”峻德平奋不顾身、跌跌撞撞地涉水冲向溪中。
只前进了几步,溪水便已深及腰部,再向前,冲刷而过的水势更加急猛。
这是条条深可没顶的大溪?一明白此,他的心条然坠入绝望的恐慌深渊里。
“阿锁!你在哪里?回答我!”
山谷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自己像头负伤野兽似的狂喊余音。
他发狂地不断将双手击向水面,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眼盲。
此刻的他为什么是个瞎子?!
为什么?!
“阿锁──”
第六章
“阿锁──”
峻德平在深及腰腹的冰寒溪水中,盲目而狂乱地搜寻着阿锁的踪影,激得四周水花飞溅。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明明闻到了水里的血腥味!但是阿锁呢?
阿锁在哪里?
“峻德治──”条地,他突然仰天疯狂怒喊。
“峻德治!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吼声撼动空谷,鸟惊四飞。
“我在这儿。”一声清冷的嗓音在岸边淡淡扬起。
峻德平循着发声的方向,大步涉回岸上,大手一伸,抓住了岸边那人的衣襟。
“你果然在这里。为什么见死不救,不肯对阿锁伸出援手?”他悲痛欲绝的指责。
“你不是说你能保护她吗?我又何必出手?”峻德治凉凉地讽道,表情一派自在,与峻德平怒焰冲天的激动模样南辕北辙。
幸亏峻德平此时看不见他的表情,否则他铁定怒急攻心,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阿锁毕竟曾跟你四处行医过,相处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情分难道不足以让你出手相救?”他吼道,不敢置信一向秉持医者仁心的三哥竟然冷血至此。
“我说过了,眼盲对你没有好处。你想用眼盲的机会完成离开峻德城的心愿,但是,你却不愿为你身边那个忠心的小书僮着想。如果你的跟睛完好,就可以护卫她完整无缺了,不是吗?”峻德治轻声说道。
“难道你对阿锁见死不救,只是为了要惩罚我的固执,所以用这个方法来点醒我?用阿锁的命……逼我认清情势?”峻德平从嘶哑转为无力低语,揪住峻德治的手缓缓松开滑落,双膝跪跌在尖石满布的砾滩上。此时的他,除了心里麻木,身体也已经毫无痛觉了。
口里对三哥的声声指控,最后全都转为自我鞭苔的利刃,一刀又一刀狠狠地插进胸口。
是他自己的固执,害了小阿锁。
毕竟峻德治没有眼盲,看见峻德平魂飞魄散的破碎表情,他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他缓缓蹲到峻德平身边,感叹一声后,无可奈何地开口。“四弟,你忘了?我不谙水性,想救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峻德平一动也不动,双眼茫然而失神地望着前方。
忽然间,他的身体僵住,原本失焦的双瞳开始起了异样的变化,涣散的视线竟慢慢的注入一抹明晰的神采。
“你怎么了?”峻德治敏锐的察觉到他不对劲的反应。
“三哥……我的眼……看得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语音不稳地说道,颤抖的抬起手,轻轻抚上眼皮。
“什么?”峻德治讶异至极,很快的蹲到峻德平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仔细诊察。
“我看得见了……”他的双眼眨了眨,焦距清清楚楚的落到峻德治脸上。虽然视线还有些模糊吃力,但他的确看得见了。
“太好了,原来你的眼并没有伤得很严重。”峻德治松懈的吁了一口气。
峻德平无心沈醉在复明的喜悦中,他猛然起身奔向溪边,眯起对强光仍然感到不适而疼痛的眼睛,而四周搜寻阿锁的身影。
“四弟,‘九指神算’要我转告你一句──你若再追下去,原本该踏云骄天的青云命格,将注定要因你执意收养的阿锁而完全毁败。”
峻德平身形一僵。
“我没兴趣听那个老神棍的浑话,我的命运受他的预言摆布了十五年,很够了。”
峻德治闻言,眼眸变得深邃,也不再多说。“她被溪流冲到下方去了,水流很急,加上她背后被砍了一刀,再不快点,小阿锁可能就要灭顶了。”他指向下游处。
峻德平二话不说,立即拔足沿着溪岸向下游奔去。
峻德治没有追上去,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峻德平的背影,紧接着摇了摇头。
他抬头看了看逐渐偏西的日头,瑰红得奇异的夕照,令人不安。
“这颜色……看了真不舒服。”他喃喃地说道。
※※※
峻德平条然停住急奔的步伐,眼神锐利地望着前方与四周荒凉的溪畔山林格格不入的华贵车阵。
虽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朔善城的悦谅公主,不过,应该是有意安排的巧合。他唇边浮起了一抹洞悉的笑意。
“平王?你的眼睛好了?”在众星拱月的排场中心,悦谅公主在一张精致的交椅上坐直了身子,她对他的出现似乎没有太多讶异,摆明了的确在等他。
不过,她倒是对他突然恢复视力的眼睛,实实在在地显得惊诧。
“悦谅公主?你不是已经回城了吗?”峻德平垂下眼睫,脸上笑意温和,所有的忧焚情绪全在一瞬间成功地掩消在眼底。
“哦,我闲来无事,想四处散散心,所以在这附近逗留了几天。”她话语一顿,眼神闪过一抹光亮,伸出纤手指了指身后。“没想到,在这溪畔休息了一会儿,我的侍从只是抓个鱼,竟然捞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平王有没有兴趣知道我捡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眯着眼,视线落在悦谅公主身后临时搭建的帐子上,心头迅速地盘算着。
此时纵帐中走出一名婢女,来到悦谅公主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悦谅的表情似乎讶异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平稳神色,抬头看向峻德平。
“平王,要不要进帐看一看?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差点变成了个破娃娃,我的随行大夫刚将‘她’缝合好。”悦谅公主特意强调那个“她”字。
峻德平将视线掉回她身上,对于她异样的语气只是淡然的笑了一下。
“公主救了我的人,我该如何报答是好?”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悦谅公主缓缓起身,娇媚多姿地走向他,贴近他胸前。“我出手救你的书僮,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邀个小功,代父请您移驾我朔善城作作客。”
“悦谅妹子的邀约,我怎拒绝得了?何况,你救了我的人,我本该要欠你一份情。”他低下头,俊秀斯文的脸上一片温柔笑意,调戏似的轻捏了一下她的下巴。
“那么,就请平王在心里记着我这份情。”悦谅公主风情万种地一笑。
峻德平的眼眸变得深沈。
呵,才一复明,便又要投身在尔虞我诈的城国政争之中了吗?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当真终身摆脱不得?
如果这种日子就是那个“九指神棍”预言的青云之命,那他可真的不要!
复明之后,久违的无力感再度席卷而来……
※※※
背好痛……整个背部像被火烧似的……落水时的痛苦窒溺感还残留在口鼻肺腔中,使她疼痛不堪,也是如同火烧一般的剧烈灼着…阿锁裸着半身,身下盖了条锦被,趴伏在床褥之间,意识迷迷濛濛的飘浮着。
“小阿锁?”温柔的嗓音像是怕扰了她,又像是忍不住呼唤,低低的穿过她混沌的脑子。
平主子?他在这里吗?
她……她要和平主子说话,她要睁开眼看他,她要……呜……可是她动不了,眼皮好沈好重……浑身不由自主的无力感,惹得她挫败的哭了出来。
“怎么哭了?疼吗?是我不好,没办法保护你。”峻德平叹息一声,坐到床榻上,伸指拭去她眼角静静落下的泪。
指尖微温的水滴,一路慰烫到心口,令他的思绪莫名纠成一团扯也扯不开的烦乱丝结。
视线接触到她裸露的洁白背部,红肿丑陋的缝合伤口,从右肩下方蜿蜒横踞到腰部。
“你现在看起来,果然像个破娃娃,背上破了好大一个洞。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我的小阿锁应该是精神奕奕的,像野兔一样的活蹦乱跳才对。”大掌抚上她的头,语气虽然充满轻嘲,安慰的指尖却泄漏出难以察觉的颤抖,只有他知、她知。
她要是再晚一点被人救起,即使没有溺毙,也会因失血而亡。
我……会努力……平主子……等我……等我好起来……阿锁依旧闭着眼,想说出口的话,全只能化成指间微弱的抽动回应。
“对不起,阿锁……对不起……”他注意到她的微弱响应,懂了她的心,立刻伸手紧握住她无力地搁在枕上的小手,斜倾身子,吻上了她仍然带着血味、有些失温的雪白细肩。
回答他的,是她另一串情难自禁的泪珠,而与他交缠的指尖,则以几不可察的力道,再次微微的收拢。
平主子……我会好起来的……阿锁还要陪您一块儿流浪呢……阿锁在迷茫的意识中,无声的承诺着。
※※※
朔善城悦谅公主将峻德平和阿锁迎回了城中。
按照男女有别的礼节,峻德平与阿锁当然不能与居住在村子时一样同住一间房,两人自然必须分房而居。
不过,要不是峻德平执意要求安排相邻的两间寝房,他们很可能会被安排在相隔遥远的园林院落去。
亲眼确定阿锁已被妥善安顿之后,峻德平才肯进殿与朔善城主进行密谈。
城主告诉峻德平,只要他答应辅助朔善城,他可以向朔善城主提出任何要求,不管是黄金、权势,朔善城主只要有能力,绝对答应。
峻德平只是笑笑,垂眼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只希望你们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膳食,帮我好好照料我带来的姑娘。即使在我代朔善城出访别的城国时,她也必须得到最好的照料。”
城主和悦谅公主听完他的回复后,脸上不约而同浮起不敢置信的讶异神色。
没想到峻德平向他们提出的要求竟然简单到如此不可思议,只要他们尽全力照顾阿锁就好,至于其它的财富权势报酬竟然连提都不提?
“咳!请问……那位姑娘是?”朔善城主抑不住好奇地开口问道。
“峻德锁儿。”峻德平淡淡地回答。
“她不过就是你收养在身边的小僮仆,不是吗?”悦谅公主追问得有些急躁。
这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峻德平不合常理的要求,让悦谅公主对阿锁的存在产生些微的不安及威胁感。
谁会如此不寻常的看重一名小僮仆?
凡是与峻德平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身边长年带着一名可爱机灵的小跟班,随着他游走各城国。
要不是她在溪中救起那个小僮仆,谁会猜得到那个名换阿锁的小僮仆,竟是女儿身?
“谁说我收养的孩子一定只能当我的僮仆?”峻德平直想叹气,似乎连三哥都说过类似的话。
唔……难道是因为这些年来他不断给人不明确的讯息,因此误导了所有人?
峻德平扬扬俊秀的浓眉,不大诚恳的在心中反省。
悦谅公主脸色愀然一变,心中妒意顿时忍不住狂烈翻称,漫天烧灼起来。但她旋即理智地压下强烈的情绪,神色如常地与峻德平谈笑。
他是在开玩笑的吧?她在内心暗暗反驳。
“平王长年养了个小女孩在身边,还让她扮男装随着你东奔西跑,难不成平主是怕她在长大之前让人拐跑了,所以才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打趣似地掩唇轻嗔,对平王试探地问。
她眼底的戏谑,在峻德平俊挺的五官忽然漾满温存笑意后,瞬间凝结。
难道峻德平对那个小书僮……是真心的?她不敢置信地想着。
“是啊!悦谅公主真是蕙质兰心,竟将我这个见不得人的小器肚量瞧得透彻了。”峻德平毫无窘色,大方地证实她的推测。
他温柔深情的笑容,此时却像把刀深深刺进悦谅的胸口,看得她既苦又痛。
风流潇洒、天下闻名的谈判奇才峻德平,他的心竟然放在……一个平凡瘦小、毫不起眼的小书僮身上?
朔善城主一见气氛变得尴尬,马上呵呵笑着拍拍峻德平的肩膀,保证自己会妥善照顾那位受伤的小贵客,随即转移话题到北方的城国情势上。
整个密谈会议里,悦谅公主一直显得神情恍惚,不曾再开口。
※※※
朔善城城主信守承诺,不但对峻德平以大礼招待,也召来城中好几位最高明的大夫同时为阿锁疗伤看诊,并定时送来名贵补品。即使阿锁受伤的身子已日渐痊愈,补药的供应仍然不间断。
补到最后,阿锁原本瘦巴巴的平板身材倒是真给补品养出了几两肉,少女体态显得更加玲珑细嫩,男孩稚气当然也就渐渐蜕脱。
半个月来,由于背上伤口极长,她几乎是一直半裸着身子窝在床上休养;直到现在,当她终于有足够的力气、可以下床走动时,居然面临了穿衣的困扰。
“要……要我换上这……布巾?只穿抹胸要怎么出门?”阿锁大惊小怪地叫。
由于背部的伤口未完全愈合,所以阿锁还无法自在的伸展肢体,穿上一般的衣裳;再加上伤口也必须顾及透气的需要,而那日在溪畔落水被救起时,悦谅公主早已知晓阿锁的真实性别;所以悦谅公主差人送来给她穿的衣裳,全是些女装。
衣衫清一色是舒适透气的棉纱抹胸、容易穿脱的薄纱披巾,以及用来固定披巾尾端的绣花腰带。
虽是因顾及伤口而不得不选择这些暴露的衣裳,但阿锁的脸皮终究太薄了,根本还没有心理准备改换女装,当她一看见那些透明通风、少得不能再少的衣裳,她还张口结舌地瞪视了好久。
其实换回女装是没关系,事实上,她也的确曾经偷偷地盼望过几回。这可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可以穿上女孩子的衣裳哩!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面前的衣裳美则美矣,却是清凉得不能再清凉的服装式样。
她……她怎么有勇气穿上?她怎么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