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
水灵愣愣地瞟向阙老太太,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圆谎。
哪有强要人家认她当妹妹的,真是吹牛也不打草稿。钱管事也不知心裹在想什么,事前不先跟她说明,让她有个准备,现在才在那儿对她猛使眼色,要她照着巧巧的意思,承认她娘的确多生了一个女儿。
阙老太太垂着满是皱纹的眼皮,里边却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瞳,定定盯着水灵,等着她回话。
“是,没错,她是我妹子。”水灵心虚地拚命点头,希望藉以提高她这句谎话的可信度。
阙老太太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你妹妹比你懂事多了,一见到我就叫姨婆,不像你,呆得跟木头人似的,连说话都吞吞吐吐。”
“姨婆说的是,我姊姊一向嘴拙,我娘也不喜欢她。”巧巧昨夜受了水灵一肚子的气,现在正好借机报复回去。她没见过水灵的娘,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病故的,心想随便胡扯几句,阙老太太应该不会察觉到任何破绽才对。
“了不起啊你,连你娘喜不喜欢灵儿你都知道。”阙老太太话中带着玄机。
进入大厅以后,她招呼水灵和巧巧分坐在她两侧,自己则端起瓷碗,一边吹散上面飘浮的茶叶、一边净默地思忖着。
水灵环视起周遭,这花厅好大,二十几个人坐在里头仍嫌过于空旷。她极少有机会到这种大户人家做客,新奇得一双晶灿的眸子滴溜转个不停;巧巧则跟她完全不同,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只盯着阙老太太,仿佛花厅里的一切就她而言,均是司空见惯,没啥了不起似的。
阙老太太沉吟地,把她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主人不说话,大伙只好跟着憋气。所幸水灵原来话就不多,又因长年一人独居惯了,经常大半天说不上一个字,所以这种沉闷的气氛对她而言,一点也不难熬。
巧巧就惨了,她向来喜欢大声喳呼,动不动就吆喝底下的丫鬟们,难得让两片嘴唇“骨肉重逢”。这会儿,连大口喘气都显得突兀,更别说是说话了,简直要她的命嘛。
正当大伙将气憋到最高点时,阙老太太终于开口了。
“灵儿,你知道姨婆为什么找你来吗?”没想到她一开口就针对重点,问得如此坦白,令水灵有些儿招架不住。
“是为了……”她赶快瞟向钱管事,看他有没有“重点提示”……这糟老头,需要他的时候,他竟来个一翻两瞪眼,傻杆在那儿。“呃,我听钱管事说……您身体不如以往健朗,所以……”
“笨蛋!”巧巧没大没小的抢白,“姨婆是因为想我们才找我们来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在跟灵儿讲话,你不要插嘴。”阙老太太愀然不乐。
巧巧嘟翘起嘴巴,负气地端起侍女送上来的热茶,未及,又用力放回茶几上,蓄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心里的不痛快。
钱管事这会儿改向她使眼色了,偏偏巧巧不买他的帐,继续以各种方式制造噪音,干扰别人说话。
“钱管事!”阙老太太大叫。
“小的在!”
怎么他一个人兼两份差事,既是张德宝的手下,又是阙家的管事?水灵越来越迷糊了。
“把她给我带出去。”
“这……”钱管事为难地向水灵求救。
“姨婆,你生我的气啦?”巧巧翻脸比翻书还快,“姊姊,姨婆比较疼你,你快求她不要赶我走。”她嘴里说得很甜,眼中却射出两把冷箭,好象在威胁水灵,如果不帮她的忙,她就要使出毒辣的手段对付她。
“姨……姨婆,”就水灵来说,阙老太太仍旧是个从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要称她为姨婆实在很难开口。“巧巧她不懂事,教养差,性子又特别暴躁,书也念的不多,修养难免差一点,您千万别跟她计较。”呵!好舒服,一口气把昨天的乌烟瘴气全部退还给她,心里头平顺多了。
“你说什么?”巧巧伪装的技术实在有够差,人家随便一激,她就忍不住要露出马脚来。“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是你姊姊,有什么不敢?”
就是嘛,谁叫你喜欢“卖小”,硬指自己是人家的妹妹。
“你——”
“甭你呀我的,这样很没礼貌知道吗?回位子上坐好,免得惹姨婆生气,待会儿又把你轰出去。”当姊姊的滋味挺不错的嘛。
巧巧气得就差没有吐血而已,坐在椅子上,张着眼睛猛瞪人,所有站的、坐的无一能够幸免。
阙老太太懒得理她,她必须把握时间,将后事全部料理、交代妥当。大夫告诉她,她这是回光返照,好不了一时半刻恐怕又会昏过去,趁现在清醒时,有什么话就要赶快说。
“灵儿,”她慈祥的握着水灵的手,“跟我到后边祠堂来。”
“我也去。”巧巧道。
“谁都不许跟来。”阙老太太命令她那十余名长随把守住信道,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哪个敢不遵守我的命令的,就把他的腿打断,用不着客气。”
巧巧一吓,慌忙退回座椅上,恨恨的瞪视水灵走向长廊的尽头。
“现在怎么办?”她见身旁没阙家的人在,低声问钱管事。
“怕什么?”钱管事倒是成竹在胸,安然自若的奸邪一笑,“凭她一个孤弱的丫头片子,能玩出什么花样?你只要沉住气,让其他手底下的人认定你就是晏水灵的妹妹,到时候,等她把财产一继承到手,咱们再……嘿嘿嘿!还怕这里所有的一切不安安稳稳落入咱们手里?”
“真麻烦!”巧巧没那么大耐性等下去,她恨不能立刻去杀了水灵,霸占阙家全部的财富。“我爹干嘛不直接要我假扮成晏水灵,反正那死老太婆又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的表外甥。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害我被那死丫头戏弄,叫我怎么沉得住气?”
原来她是张德宝的女儿,难怪嚣张得跟她爹一模一样。
“沉不住气也得给我沉住。”钱管事满有威严的,想必他在这件阴谋诡计当中,也占着极重要的角色。“眼看着数千万的银两即将到手,若因为你一时大意,前功尽弃,不仅是我饶不了你,连你爹都会让你好看。”
“你敢对我怎么样?”巧巧仗着她爹财大气粗,她又是独生女,向来都是她在恐吓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恐吓她?何况钱管事只不过是一个下人,居然也敢这样子跟她说话。“反正我家有的是钱,大不了我回去跟我爹说一声,谁希罕阙家这点财产?”
“井底之蛙!”钱管事颇瞧不起巧巧,“凭你家那点田产和那间赌坊,连阙家三分之一的财富都不到,还敢拿来夸耀。”
“三分之一?”巧巧眼睛瞪得好大,标准的见钱眼开型。“你是说这老太婆拥有的财产是我家的三倍还要多一些?”
这么简单的算数,她居然还要重复问一次。钱管事很藐视地把眼珠子翻到天花板去。
巧巧没注意到他充满歧视的表情,猛沉浸在一夜致富的美梦中。难怪她爹会这么处心积虑、煞费心思的把水灵从襄城弄来,并且狠下心肠,叫她无论如何要伪装成水灵的妹妹,还再三叮咛,不可以欺负她。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钱”在作祟。
钱管事看她越想越眉飞色舞,不得不提醒她,“在水灵继承到遗产之前,你千万不要再去招惹她。”
“为什么非要她去继承?”巧巧始终认为找水灵来是多此一举,徒然浪费时间而已。
“因为阙老太婆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我在阙家做了三十年的管事,连一文钱都污不到,你可以想象她有多厉害。”
正因为他在阙家待得够久,所以才会知道阙老太太有个远亲外甥女,名叫晏水灵;也才能内贼通外鬼,和张德宝勾结,谋夺阙家的财产。
“我怎么看不出来?”
巧巧从小养尊处优,嗓门大脾气也大,除此之外便没什么“过人”之处。论起心机、诡计,更是跟她爹没得比。钱管事看她刚才的表现,就已经把她列人“傻蛋族”,心想,凭你“傻傻逗人”的眼睛,怎么能够看得出来?
巧巧还在认真的揣测,阙老太太究竟厉害往什么地方?“她满脸横七竖八的纹路,像一把菜干似的,颅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看起来……比我凶一点倒是真的。”
钱管事不愿接腔,只阴着笑脸偶尔瞥她一下权充回答。
巧巧又喃喃自语了半晌,才觉得无聊,瘫回太师椅上,瞪着钱管事……
突然,她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他也在垂涎这块好吃的“大饼”!
等她辛辛苦苦从水灵那儿把遗产拐到手后,势必得分一半给钱管事,如此一来,他们父女岂不是要“亏”很多?
不行!
她的心肠不会比张德宝好到哪里去,马上就想到除去水灵之后,紧接着还必须“做掉”钱管事,这样他们父女才可以软硬、大小通吃!
嗯!好好想个计策对付他,可……想着想着,她竟然睡着了。
第七章
阙家的祠堂位于大宅院的东侧。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麒麟飞鹤瓜瓞绵绵,身穿大袍盔甲、手执大刀的门神……壮观得像一座庙宇。
水灵伫立在门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进来啊!”阙老太太颤颤魏魏地燃上了三炷香,递给水灵,“跪到蒲团上去。”
“我?”这可使得不得?妹妹可以马马虎虎将就认一下,但人家的祖先怎能随随便便拜呢?
“这儿除了咱们娘儿俩就没旁人了,不然你以为我指的是谁?”阙老太太含着笑脸道。
“可……可是,我……”她试探性地问了句,“姨婆,您的表外甥女真的叫晏水灵啊?”
“当然叫晏水灵。”阙老太太瞇着老眼逼视她的脸庞,“怎么?你不叫晏水灵?”
“我是叫晏水灵,但……”难道说……真正能够继承阙家遗产的是她,而非巧巧?是张德宝和钱管事合起来谎骗她?“何以见得我一定是您要找的人?”
“这世上姓晏的人并不多见,而且……”阙老太太莫测高深地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奸奸的笑容,“过来!”她指着在墙上一副“百花富贵春暖”的字画,“把它取下来。”
水灵不明所以,怔愣地依言取下字画。
“啊?!。”她惊呼一声。“这是我娘!您记得我娘?”
字画下面,原来贴着一张一尺见方的水墨仕女像,乍看之下宛似水灵,然仔细瞧瞧,画上的女子比水灵年纪似乎大一些,身形也较为丰腴。
“我和你娘小时候经常玩在一块,那年我二十刚出头,她却仅仅六岁大,成天黏着我不放,害我逛街、游园、偷会情人都必须带着她。”寻思至此,阙老太太呵呵呵笑得开心极了,“搞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你娘是我生的娃娃呢?哪知道她只是个爱哭、好吃的小跟班……”她的眼神飘得好远好远,仿佛回到三、四十年前,在梦梁谷镇的光景……
“姨婆!姨婆!”水灵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安坐。
“唉!”蓦地回押,依悉仿佛残留一抹惆怅挥之不去。“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呃……小跟班。”到了这当口,水灵再也不怀疑她自己就是阙老太太要找的外甥女,而巧巧……哼!她肯定和张德宝一伙,同样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
“对,你娘是个小跟斑。”说到水灵的娘,她脸上泛起了一丝丝血色。“可惜她福薄命短,年纪轻轻就走了,亏她懂得叫人送了这幅画来给我,让我聊慰相思之苦。水灵啊!”
“嗯?”
“你跟你娘长得可真像。”阙老太太怜疼地摸抚着她的脸,“不过太瘦了,这么单薄的身子,哪有力气跟钱管事还有那个叫巧巧的野丫头斗?”
“您……”水灵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您都知道啦?”
阙老太太诡笑着把原已微驼的背用力挺起来,显示她依然还有两把刷子。
“我只是身子病得重,脑袋瓜子可比谁都清醒透彻。”她示意水灵快点跪上蒲团,边拜边听她讲话,才不会耗费太多时间。“钱管事跟了我几十年了,他自认劳苦功高,不甘心我就此把全部的财产奉送给你,所以才会去勾结外人,做出这么幼稚无知的事情。唉!”阙老太太蹒跚地拉开木柜,从最底层拿出一个漆金的盒子,交予水灵。
“这是……”
“里面是两百亩地的地契,以及一千两银票,如果我死了以后,钱管事并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就把这些送给他,否则……”她左右审视水灵,觉得她实在瘦弱得可以,这个样子怎么有办法打击“罪犯”呢?“否则你就看着办吧。”
怎么样才算大逆不道?水灵好想问清楚,以免自己判斯错误。可又觉得问这种听起来好象很容易的事情,似乎有点笨。
“大逆不道是指他以上犯下,伤害你和莫言。”阙老太太真不是盖的,虽然眼皮已经遮去她三分之二的眼珠子,照样有本事“看穿”水灵的心事。
“莫言是……”水灵以前没听过这名字,很是好奇。
“是你表哥,亦即你未来的夫婿。”阙老太太说得云淡风轻,一副这件事她说了便算数的笃定异常。
夫婿?!水灵心中猛烈怦怦的跳得好厉害。
她怎么可以不问问人家的意见,就擅自作主,替人家决定终身大事?
“姨婆,我……非要嫁给表哥不可吗?”她有千百个不愿,但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她从来没见过阙莫言,不知他是圆是扁,有没有不良嗜好?会不会很暴力,动不动就打人?通常富家子弟,不纨桍就容易败家,再不然便是好吃懒做,贪色无耻;其二,她心里早有了乌长云,他这人尽管行踪飘忽,但对她却极尽温柔体贴……呵!一想到他,怎么就无端端的脸红心跳?
糟糕了,这里那么多老祖宗,不晓得有没有被“视破”?
“你在想什么?”阙老太太看她一张悄脸蛋红通通的,不禁哑然失笑。“甭不好意思,男人当婚、女大当嫁。现在就面红耳赤,那等你见着了我那宝贝孙子,岂不是要兴奋得昏过去。”她对莫言的长相,当真是信心十足,非常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