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锡诧地回望张错,“这老好体态臃肿,脚下却轻盈!”
“嘘。”张错莫测高深地瞟住房门口。
就在同时,响起数下的剥啄声。
“进来。”
好快的速度。
钟子锡抢到门口,预备对名老妇兴师问罪。怎知呀然一声,走进屋里的却是赵颖娟。
“两位大哥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才几个时辰的光景,她已自行将公子改为大哥。“你们一定饿了吧,喝一喝冰糖莲子汤,止止饥。”
谁能拂逆一张笑盈盈,百般讨好的脸?
张错微微颌首,端过青瓷碗装的莲子汤,“有劳赵姑娘。”
“不要那么客气,好吃吗?”她眼里满满盛载的只有张错一个人,对于钟子锡本不屑一顾。
“好。”只喝了一口,即搁在桌上,张错情如往常地,“夜深了,赵姑娘也早点歇息吧。”
“不要紧,我——”
“我兄弟众人明早还得走路,不送了。”张错的逐客令不达得冰冷且不容转还。
赵颖娟委屈地咬咬下唇,手上的丝绢扭了扭,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门外。
“到底小庙容不了大佛。各位壮志凌云,当然看不上上品堂这小小武馆。但,俗话说得好,万丈高平地起。张大哥如果有心,还怕它不会变成众人敬仰的名门大帮?”
赵颖娟一刻也不敢多待不去,她怕听到张错回绝的冷语,更怕他那张错比无情还伤人的脸庞。
“大哥?”
张错陷入苦思,内心翻腾得厉害。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东躲西藏,想必有人已感到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之苦。
武林各大门派,贪生怕死者众,未必肯收留他们,况且西门雪也曾是武林中人……投身哪个帮派才能掩过他的耳目?
张错没来由地兴起一阵沦落的感伤,陡地起身。
“明日一早我自行离去,你和众兄弟们留去。安邦侯要的是我,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大哥这是什么样话?”武人别的没有,就是骨头硬,钟子锡义正辞严地,“咱们大伙早讲好了,同甘共苦,祸与共,不是吗?”
“可——”
“哈哈!”钟子锡笑了起来,“还记得前年,吐鲁番作乱,大哥独自领军应敌,不眠不休,征战了三天三夜犹面不改色,怎么今日却显出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教人好陌生哪。”
“轮到你来取笑我了。”张错被逗得唇畔微扬。他如果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大概就不会成天凝结着脸。
见他心情好了些,钟子锡赶紧提出另一个折衷方案。
“也许咱们可多盘桓数日,将利害关系理清楚一点再做决定亦不迟。”
张错没先回答他,却对着木门朗声道:“你们既然睡不着觉,就进来一起商量吧。”
“都是你!”争执末了,木门已经被十几名大汉挤了开来。
“你还不是一样,你……”郭万里尴尬发垂手站到张错面前,“启禀大哥,我们一致坚决跟大哥共进退,如果……只要采纳子锡那老小子的笨意见,我们也照样会支持您。”好一个以退为进的狠招。
“想留下来就放胆直说,干嘛还骂我笨?老!”钟子锡狠架了郭万里一记拐子。
“你——”
“怎样?”
“有完没完?像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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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错移近脚步,迈向床边,冷不防因跟前的景象而骇人不已。
“天老爷,她究竟中了什么样剧毒?怎么溃烂成这等恐怖的模样。”钟子锡忙掩住鼻子,防止阵阵酸臭熏入脑门。
前来围观凑热闹的人,也纷纷借口走避到廊外,原先拥挤不堪的地方,一下子显得清清冷冷。
仅剩的张错和赵颖仁对望一眼,亦是疑惑重重。
“张兄,真对不住,给你找麻烦……”赵颖仁歉疚地搔着后脑勺。
“无妨,赵兄宅心仁厚,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张错见床上病弱的女子,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然对上一对眸子却晶灿亮奕,黑白分明。
照理,一个病得气息奄奄的人,应该两眼空洞无光,或微呈黄褐病徵才是,怎么……
拎起她的袖摆,露在外头的细白柔荑,也是出奇粉嫩,彷如凝脂。
装的。张错暗自冷哼一声,转头吩咐赵颖仁道:
“请宝儿帮我取一条布巾、一盆热水过来。”
“好,马上去交代他。”赵颖仁如逢大赦,飞快夺出房门,找一处空气清新的地方,大口大口换气。
张错见四下无人,偷偷伸手探进被褥,朝那女子肩胛用力一捏。
“嗯!”那女子紧咬着牙关,只闷哼两声,强忍着不肯叫出来。
须知张错武艺卓绝,即使是一名彪形大汉,也禁不住他使劲一拳,何况区区一个女孩儿家。
她的坚忍不服输,令张错大感诧异。
“还不从实招供,你混进上品堂究竟有何阴谋?”她委实瘦弱得紧,若非情况特殊,再怎么样,他也决计不会对一名女子如此残酷。
热泪无声地自她颊边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晕化于枕畔之间。
张错凛然一恸,心口没来由地生生拧疼。
“你是……”
“张公子,热水来了。”宝儿将铜盆置于梳洗架上,便马上退到屋角,胆怯地垂手拱立。
“没事了,你先出去。”他若有所思地将巾放入水中浸湿、拧干,重坐回床沿。
“你不该擅自离开京城,不带任何随从奴仆,江湖险恶,万一遇上抢匪,将如何是好?”
提着布巾的手踌躇一下,才轻轻地抹向她的脸,把她故意涂的泥粳膏药,全部擦掉。
寒曦瞅着他,水灵灵的美目中是柔情。
“怎么认出我的?”
她沿路逢人便问,总算打听到他们住进赵家庄的上品堂,听说,赵家有位叫颖娟的姑娘,长得美若天仙,虽已过了双十年华,却仍待在闺中,便灵机一动,把自己打扮成个半死不活的丑八怪,准备暗中观察张错有没有见色忘义,把她抛到九霄云外。
哪知道,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愣大个,然一眼识破她乔装,还可恶透顶抓得她痛死了。
张错拭净了厚厚一层污泥,深如汪洋的黑瞳里,映出的是一张撩动人心的精雕玉琢的俏脸。
除去了令人闻之欲岖的恶臭味,换上来的则是阵阵暗香浮动,馥郁飘移。
张错以一阵轻咳,掩饰内心的浮躁后道:
“因为这个。”她袖底暗藏的鱼肠剑曾是他的。
“哦。”寒曦失望地垂下眼,她还满心以为他们是心有灵犀,是……“谢谢你帮我擦脸。”
既然对人家没意思,何必那么多事?假惺惺。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打算怎么安置我。”她一跃下床,大剌剌地挨着他身边坐下。
“为了小姐的安全,我明儿一早就送你回侯府。”他可以看见她幽幽一泓秋水泛出莹莹闪光,竟硬着心肠视若无睹。
“我爹和西门雪在京城各个关卡布满高手,等着捉你回去问罪,难道你不怕?”如果他的脑子仍算清楚理智,就该知道与其送她回去,不如留她在身边,可是平白多一个护身符哪。
“张某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何罪之有,尚使侯爷真的痛下杀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横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你为了赶我回去,情愿跟着我去送死?”她有那么讨人厌吗?
“不,小姐误会了。”
“不许再叫我小姐,从今天起,我要你直呼我寒曦。”
隔着一层主从关系,两人可就难以进一步发展了。
“是,寒曦小姐。”
大笨牛!
寒曦快喷血了,他脑袋瓜子里装的全是石头吗?
“张错。”她首次如此全心全意的叫他。
“属下在。”张错依然不卑不亢,行礼如仪。“寒曦小姐有何吩咐。”
强忍下烧得火旺的怒气,寒曦沉声道:“我要在此暂住数天,再后计。”
“这是寒曦小姐的自由,张某无从干涉。”只要赵颖仁不反对,他能什么?
“你不担心有人会加害于我?不一定上品堂内藏着乱臣贼子?”
这人实在有够难伺候,婉言相劝要她回家,她不高兴,顺其所愿,不加干涉,她又觉得若有所失,好像他不关心她似的。
“但凡张某在的在一天,就绝不允许任何人轻举妄动。”对她,他永远是忠心耿耿的。
“我爹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她仰着小脸专注地望定他。
“因为……”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他心里呐喊着。
“因为什么?”寒曦急于了解真相。他对她究竟有情无情。
“因为这是张某的职责所在。”
“说谎!”寒曦愤怒地抡起拳头朝他挥去。“你连表明心迹,真心诚意去爱一个女人都不敢,算什么英雄好汉?”
张错无言,只黯然加深眼底的阴霾。
“说话呀,我批评、指责你,为什么你不辩解?说,我要你老实实的回答,你到底爱不爱我?”她是个行动派的人,只要觉得什得去做的事,就会卯足全力,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坚持到底。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反倒像只飞蛾,可以为荧光奔赴九泉,也在所不惜。
而他,正是那盏足以令她泥足深陷,无力自拔的灯。她不否认,自己的确爱得太痴太狂,但这有什么错呢?生命如此短暂,难道要她凭媒介妁、父母之言,盲目地嫁给一个情不投、意不合的人,终其一生在柴米粉油盐与泪水、悔恨交拌的日子中度过?
那种苦涩、乏味的未来根本不值得等候,更遑论去追求。
她不想把自身的幸福交到旁人手中,她要非常认真执着地掌握住,直到找着了得以依靠、得以倾心狂恋的人。例如他。
张错急于转开目光,却骇异地发现自己的视线,不由自主掉入两潭似水柔情的眸里,他再怎么不愿承认,亦无法拒绝寒曦彷佛将穿透他内心深处的星芒。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不能。”一个漂泊无依、落魄狼狈的武人,哪有资格谈论儿女私情?
他希望给予的是无虞匮乏的、实质的安稳与幸福。然而,连这最最基本的条件他都付之阙如,还谈什么呢?
光靠甜言蜜语去迷乱人心,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不屑为之。
“你能,你只是不肯。”她鼓起勇气端详他的脸,粗浓的眉毛,深邃的眼眸,固执的下巴和唇。没有错,这是她倾心的男人。
寒曦举起素白小手,放进他的手心,甜蜜中带着酸楚的悸动,在那一瞬间,她喜地感受到一股如电暖流,迅捷窜入她的心灵最深沉的地方……
“还敢说你不爱我?”摩挲着他粗大的手掌,寒曦很傻气地升起一丝丝欣喜的满足感。
这些天,为了想他,找他,疲惫的旅程使她从一个采飞扬的娇娇女,变成一个邋遢的黄脸姑娘。本以为他会被自己可怕的样子,吓得退避三舍,怎知……
“我从没那样过。”他眼底迅速滑过一抹受伤的黯然。
即使仅是短短一瞬,却已够教寒曦心疼的了。
对,他是没说过他爱她,他始终紧抿的双唇,已经够伤人的了,真要说了这么狠心的话,他还活得下去吗?
“所以,你同意我留下来?”趁他尚未启齿否决,她忙着接口:“我保证不耍大小姐脾气,不惹事生非,不让你不高兴,而且唯你的命令是从。”
张错笑了,虽然很轻很轻,却依旧好看极了。
呵,以后,他如果能天天眉开眼笑该多好。
“注意自身的安全,你若受到了点伤害,我都会……”
“心疼?难过?”嗯,被他关怀的感觉好好。
“承担不起。”他实话实说,谁能担待安邦侯的兴师问罪?
寒曦兴匆匆的喜悦,被他迎头兜面浇下一盆冷水。他不知道诚实往往很伤人。
“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她眨着如扇的长卷睫毛,嫣然一笑,活似初生之犊的天真憨直。
“我怕不能时时刻刻照顾你,上品堂是间武馆,来来往往的人多且杂,你必须学会照顾自己,才能适应异乡野地的克勤简朴的生活。”放开她肘手,张错心事萦怀地身,踱向窗边。
“我会的,你不必替我操心。”望着他潦落的背影,寒曦冲动得想过去抱住他用母性的温柔抚慰他饱经风霜、憔悴沧桑的心。
但,她终究没敢如此大胆,毕竟是豪门淑媛,该有的矜持她还是懂得。
“赵颖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张错忽尔问道。
寒曦肯定地摇摇头,“掌灯时分,我在胡同里撞见他时,已经是一身狼狈相,他认定我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婆。”
她是预谋让赵颖仁给“捡”回来的,当然不会笨到去自曝身身分。
“西门雪呢?你能够轻易离开京城,该不会是他从中安排的?”以他的老谋深算断然不该错过寒曦这条线索,也许她能找到上品堂,就是西门雪布的饵。
“他……”寒曦胸口突地一跳,一颗心直往下沉……
第四章
张错突然决定长住下来,并接掌上品堂馆主的消息一传出,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家兄妹。
十二名凶赳赳武夫,入不了京城,回不了家,乐得留在上品堂打旗一番事业。
他们同心协力将武馆内外整治得顺顺当当。经过众人协议,将上品堂改为“归人武馆”,借以提醒自己,仍是一名游子,有朝一日必得重返家园,重返那……
赵颖仁虽是个读书人,却不像一般书生成天酸不溜丢地吊个书袋,成天子曰、孟曰的烦死人。他洒脱大力地随张错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武功招式他又一窍不通,有人愿意替他撑持家业,就已经很偷笑了,还好意思什么呢?
寒曦也入境随俗,换上粗衣布裙,卷起衣袖,跟着大伙一起干粗活。
“我来。”笑着接受赵颖仁从窗台拆下的纱缦,成捆拖到井边搓洗。
许是半蹲的关系,长及腰下的发不得不撩到圆裙上,懒懒散成柔云也似的发海,衬得她白皙的容颜,益发出尘娉婷。
她是不慎跌落人间的仙子,清灵天成而秀致绝色。
赵颖仁鼻中缓缓飘进她浅浅若无似有的冷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蹙非蹙的多情美目,心口不由自主地扑通扑通跳得好厉害。
她就是那天他那指天咒地叨念着倒楣透顶救回来的地邋遢女?太不可思议了。
“你和张错只是旧识?”上次问过左清风,他支支吾吾老半天,却还是没能清楚寒曦和张错到底是什么关系。
“嗯,我是他远方的表亲,他母亲是我伯父的叔叔的表弟的大女儿。”简单一句,他们是表兄妹啦,只是这一表起码有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