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樵牵起嘴角,暗自思忖:这辈子,他一向自负雪月无情,风花不萦于怀,誓言与山川日月、五湖四海相知相惜,而今,眼前的美娇娘粉碎了他多年的雄心壮志。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
他解开她胸前的盘扣,将手伸进去,再伸进去。像个采花大盗般,猛浪且无耻!
良心的谴责,制止不了他想要她的冲动。
于是,寤寐中的人儿如惊弓之鸟般的幡然醒来。
“你──”一句话便在喉间,久久发不出声。
他握住她方寸间的柔软,亦擒获她的芳心。
“对不起。”段樵惶急地缩回手,笨拙地想帮她把钮扣扣回去。
杜飞烟顺势咬住他的食指,这回她不敢太用力,让他稍稍感到痛就好了。
两个人就此纠缠在一起,各自思潮起伏,心乱如雪絮纷飞。
“大半天你上哪儿去?”她一开口就十足十的泼妇样。
“到单家。”
“我就知道。”杜飞烟气极,一下脚底湿滑,侧身倾向湖面。
幸好段樵抓得快,否则她又要重新洗一次澡了。
“放开我啦!”一站稳身子,她马上跟段樵大眼瞪小眼,“你干脆搬到单家去住,还回来做什么?喔──你是不是在暗地里偷窥我很久了?”她决定以小人之心度他的君子之腹。
“琳琳的父亲过世,母亲又病重,她不得不再跑一赵河北,将她娘接来一起住。”
“所以你又准备去当火山孝子,陪伴佳人?”
“你用辞不当。”段樵颇能理解她的情绪,并不以为忤。“路见不平尚须拔刀相助。况且我和琳琳交情匪浅,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是,你是大好人、大善人,你了不起,可以了吧?”她都快火死了,不想再跟他讲话。
“如果你也同意,希望能帮我一点忙。”段樵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烈火已经快燎原了,他还要求得坦坦荡荡。“醉花楼的老鸨不肯再度让她回华中,开价三千两要求她为自己赎身,琳琳攒聚了一千两,我也有一千两,尚差……”
“行。”段樵没把话说完,她已慷慨应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将银票准时送到。”
段樵难得地粲然一笑,他果然没看错她,如此大性大情,才是仁义至上的江湖儿女。
然而,这抹灿如朝阳的笑靥看在杜飞烟眼里,却乱不是滋味。一笑值千金?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普天之下的妻子都这样吗?“敢请素娴中馈里,也曾攻读内则篇”。每日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劳劳碌碌终此一生?像她倒霉遇到丈夫有外遇,就更忙更辛苦了,因为还得拨一点时间出来悲伤。
这何尝是她要的婚姻?一千两不能白花,一文钱都该有它合理的代价。杜飞烟表面上无风无浪,心里已七转八转搅成一团。
“明日晌午,就在醉花楼,那地方你不适合……”
“我要丢。”她倒想看看单琳琳卖弄姿色、魅惑众生的地方是啥模样。
她不仅要去,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前去。“为什么她去得,我就去不得?”
“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出钱的是大爷,为善不欲人知已经过时了,明儿个她非要以大慈善家的姿态,去和单琳琳别别苗头不可。
“你是我的妻。”让妻子到烟花柳巷,成何体统?
“那她呢?她是你的谁?侍妾?”
“飞烟!”段樵脸容敛沉,戾气陡升。“休要无理取闹。”
“不要对我吼!做错事的是你不是我,你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她一下怒火高张,神智昏乱,一时没注意小径上横陈的枝干,电光石火地一跤摔得满脸泥巴,好不狼狈。
“伤着了?”段樵十分自责,竟没扶住她。她走路经常跌跌撞撞,这已不是头一遭了。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杜飞烟愤怒难遏,七窍冒出浓烟,把一株树干折去大半,连不巧长在附近的野花野草也不放过,统统以残忍的暴力蹂躏。
“你的膝盖流血了。”段樵撕下袍角,打算帮她包扎伤口,她却愤而扯掉,并逞强地站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伤得不轻,连走路都有困难。
段樵冷眼旁观,一切尽收眼底。“不如我背你吧!”
好女不吃眼前亏,太铁齿会短命。杜飞烟随便考虑了一下,便马上抬头挺胸,非常没有骨气地趴到他背上去。
段樵轻功了得,背脊宽厚,行知御风,动如蛟龙,偎在上边,如卧着舒适的床,令杜飞烟呵欠连连,还不忘挪出空档来胡思乱想。
“你以前……背过别人?”她的占有欲很强,就连过去的事也要计较。
“没有,你是我背过的第一个女人。”
她一阵窃喜,高兴得无法形容。脸颊轻轻俯向他的肩胛,在他耳背后,迎上朱唇──段樵微愕,一个冷颤令他通体如电流奔窜。“你不生我的气了?”
“什么?”她假仙的功夫已炉火纯青,“我只是震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你别误会。”
“噢。”幸福的感觉只冒出新芽,就被她连根拔除。段樵沮丧地益发沉默。
小湖泊离段家宅院并不是太远,他脚程快,不一会儿已回到寝房。
周嬷嬷本来欢天喜地的想过来邀功,怎料杜飞烟犯血光之灾,天天跌得大洞小洞的,害她不得不脚底抹油,先行走避,以免扫到台风尾。
“站住!”杜飞烟眼尖,及时把她从梁柱后逮了回来。“快取药箱来,不然我瘸了就找你算帐。”这个长舌兼大嘴婆,段樵铁定是经她“指点迷津”,才会到湖边“骚扰”她。
“是,我立刻去拿。”
段樵将她安放在太师椅上,二话不说,便撩起她的裙裤,“哟!你的小腿好粗。”
“你说什么?”杜飞烟老羞成怒,相准他的脸就踢过去──段樵乃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这一脚焉能伤他分毫?
他一掌握住她的脚踝,拔河似的与她对峙。
“放开我!”大色魔,他在看什么地方?杜飞烟被他惊艳的眸光望得红霞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乱动,牵动伤口有你疼的。”放下她的小脚,一手仍搁在她的膝盖上,教她心神不宁。
幸好周嬷嬷提了药箱来,才稍稍松弛她紧张兮兮的情绪。
“我在外边等着,需要就叫一声。”周嬷嬷世故老到,善解人意,很清楚这节骨眼她是多余的。
“还好,没伤及骨头,休养几天应可痊愈。”段樵熟练而俐落地为她上药、包扎,一只手仍搭在她膝上。
杜飞烟想去拨开他,他索性连她的手一并握住。
时间悄悄流逝,一段空白流泻在彼此情潮兀冒的水畔,久久无法平息。
“让我起来。”杜飞烟受不了这种僵凝的气氛,挣扎着摆脱他的箝制,一跛一跛踱向门口。
“很晚了,你还要出去?”
“我去找陆大哥,谈点事情。”她嘴畔含着笑意,闪过一抹戏谑。
“什么事情?”他的口气很冲,像要发怒。
“不想告诉你的事情。”她负气地道:“以后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不会麻烦你,找你帮忙的。”
“你在恨我?”他以为他们已是两心相悦了,是因为他打了她?
“是,我是恨你,恨之入骨。”她不怪他动粗,因为那纯粹是场误会,而且她也有错。但她和世间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样,在某方面是绝对的自私,她无法容忍他对别的女人好。
段樵不了解,爱与恨都是等量的,恨得越深,爱得自然也越凶越狂。
他颓丧地目送她离去。如果她不肯爱他,他有什么理由强锁住她,要求她朝朝暮暮陪在他身旁?
杜飞烟出了长廊,踅向月洞内,朝大门直走,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双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她。
※ ※ ※
杜飞烟起了个大早,要周嬷嬷将她妆扮得冷艳绝伦,末了还对着镜中的自己扮鬼脸。
今天要去帮单琳琳赎身了。段樵昨晚没回来,或者回来了却没进房找她?管他的,不来拉倒,谁在乎!
杜飞烟默然啐了声,第一百零八次察看脸颊上的瘀肿消退了没?她可不要让单琳琳看笑话。
准备妥当,依约来到人声喧嚣的胡同。天空忽地飘起鹅毛细的雨丝,唉!连老天爷都在同情她!她一笑,水眸深处隐隐闪着水光。在过往的七、八年岁月中,她总是被娇宠着、溺爱着,除了耍诈撒赖欲达到某种目的,她才会发动泪水攻势的。成亲后,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可以勇敢了,怎知,段樵那鲁男子,却老是让她伤心流泪。
他有没有与她携手终老的决心?爱的路上怎可三人行?真是可笑,世上哪有做妻子的去帮丈夫赎娼妓,摆明了拆自己的台嘛!
前面即是醉花楼。红色纱灯摇曳,就像向每一个途经的醉客招揽生意似的。
陆少华来了吗?昨儿他慨然应允她的央请,应不至于食言才对。
杜飞烟吸一口气,低头移步走入醉花楼。
哇!好豪华,金碧辉煌得简直像座宫殿,难怪会令男人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她一跨入花厅,立即艳惊四座。
幸好此刻尚未掀帘营生,否则她绝难全身而退。
老鸨堆满笑容迎上前,“姑娘──”
“我找单琳琳。”她懒得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
哟!莫非是个“断袖”的靓妹?老鸨一张笑脸冻在半空中,“我们琳琳今儿要从良了,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她。”杜飞烟语毕,陆少华也来了,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陆捕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陆少华在地方上可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从老鸨热络得近乎谄媚的表情便能窥之一二。
“我找单琳琳。”
怎么搞的?才说不干了,“生意”就特别好。老鸨心里头不免犯嘀咕。
“她、她在楼上,我去叫──”
“不用了,我们上去找她。”杜飞烟道。
“啥?你们要一起‘上’呀?”这不太好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是来讨债的。”陆少华不耐烦的说道。
“讨谁的债?”老鸨徒感不妙。
“当然是单琳琳啰!”杜飞烟从腰际掏出一大叠借据,朝老鸨眼前晃啊晃的又收回袖底,“她父亲过世,母亲生病,一共向我们借了三千两,听说她今儿打算金盆洗手,我们特地来跟赎她的阔佬算总帐。”
“真、真……的吗?”老鸨碍于陆少华的身分,不敢要求他们把借据摊开一一核算,只胆怯地抖着厚唇。“这事,我倒没听她提起过。”
开玩笑!三千两刚好是单琳琳赎身的价码,若统统拿丢还帐,那她还赚什么?
妓院图的就是将本求利,没油水的差事砍了她的头也不干,老鸨心想。
“这么说,你是想赖帐啰?”
“不,不是的,我是想……”
“想怎样?”杜飞烟深知跑江湖的不怕赖帐赊欠,就怕官来管,当即先出口为强,给老鸨来个下马威。“你好大的狗胆,连陆捕头的钱都敢吞。说!是不是你唆使单琳琳去借钱,拿回来任你花用?三千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藏到哪里去了?没花儿的就拿出来还给我们,否则陆捕头一火大,派三、五个官差,天天到你醉花楼站岗,看你还做不做生意?”
“千万便不得!”老鸨唬人唬了一辈子,没想到功力尚不及一名十几岁的小女子,当场吓得手忙脚乱、六神无主。“陆捕头,这……”
陆少华深情地瞟向杜飞烟,呵,做贼的喊捉贼,这股强辞夺理的泼辣劲,明明无理,他却打心眼里欣赏她。
“她说了算数,你看着办吧!”
“这样啊?”老鸨最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施了个拖延战术。“三千两我一下也拿不出来,帮咱们琳琳赎身的段大爷只肯出二千两,这剩下的一千两,不如等过一阵子……”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速战速决方为上策。“听说单琳琳即日将回河北探视她母亲,万一她一去不回,我们怎么办?”
“可是,她没钱呀!”
“她没有,你总该有吧?”杜飞烟冷笑地逼向老鸭,“单琳琳替你卖命多久了?
五年?十年?没替你赚进一万也有八千了吧?她还不出钱,我们就向你要。陆捕头,你说是不?”
“呃……是的。”他今天只负责点头帮腔和“仗势欺人”。
“这怎么成呢?”当老鸨所为何事?逼良为娼是也。今日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切全反了。
“不成?”杜飞烟搧风点火道:“陆捕头,她没把你放在眼里。”
“呃,不是的,不是的。”老鸨惨绿着菜干脸,忙磕头赔罪。“她是我醉花楼的姑娘,为我赚钱乃天经地义,至于她私下举债欠帐,那是她的事情。我……我大不了……就、就不要她了。”
“使得。”杜飞烟踩住她的话头,敲钉转脚道:“你放了她,让她跟着咱们回去为奴为婢,分期摊还欠债,若有多余的,我还赏你一点。”
“不用了,不用了。”别再来找她麻烦就阿弥陀佛了,为奴为婢一个月能赚多少干,得摊到何年何月?老葆随便算也知道。“我去叫她下来。”
“顺便把卖身契也取来,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以免日后衍生瓜葛。”斤斤计较是商人本色,关于这点她颇有乃父之风。
“是。”老鸨坍了架一样,有气无力地到楼上将单琳琳和段樵一并请到楼下花厅。
四人狭路相逢,各怀心事。
杜飞烟刻意地不去看段樵,她冷静而小心地注意陆少华的神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单琳琳的绰约丰姿,足以颠倒众生,陆少华焉能例外?
她这招一石两鸟之计,目前只完成一半,另一半则有待日后再加把劲啰!
大伙心事重重地交换两句,老鸨已将卖身契和“转让书”递予杜飞烟。
“这样可以吗?以后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吧?”老鸨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求“财”去人安乐。唉!单琳琳一走,她的摇钱树也没了。
“有陆捕头作证,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杜飞烟把转让书摊至单琳琳面前,“从今天起,你是陆捕头的人了。”
“为什么?”老鸨没理由不收分文就愿意放了她呀!“那这二千两?”
“这二千两是我的。”杜飞烟老实不客气地接过银票,塞进荷包。“你跟陆捕头走吧!”
“跟他?”怎么回事呢?对杜飞烟的胆大妄为,老鸨竟视若无睹,她是中了蛊,还是昏了头?“可是我……”
“不用可是了,难道你舍不得醉花楼?仍想留下来陪酒卖笑?”杜飞烟把她推向陆少华,自己则攀到段樵膝上安坐,娇顺地腻道:“我脚好痛,你抱我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