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不解释比解释更让人存疑。孟龙急着追问:“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善后?”
段樵俊唇一抿,满脸心事全写在脸上。
他要的是自由,一个人无牵无挂、潇洒来去地纵横五湖四海。像他这种人,与其给他金山银山,不如给他一对可以展翅翱翔的羽翼。他鄙视礼教,痛恨缛节,不屑一切形式上强行加诸的束缚。
正因为如此,杜飞烟的大胆妄行,才特别吸引他。就某种层面上,他们两个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和这种女人相处,虽然不免惊险重重,但绝不会无聊寂寞。
“送佛送上天。我对她别无奢念。”他俩能和平相处已是万幸,至于以后的事,谁能预料?
“一言以蔽之,这又是一桩善举?”孟龙真是败给他了,“想行善,你可以造桥铺路,可以买米赈灾,干嘛非把自己的大好岁月赔进去?”年余不见,他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不必伤脑筋去想你永远也不会懂的事情。”孟龙久入花丛,焉能体会血液里长年流着纯情执念的人,是如此焦切地渴望寻觅到毕生挚爱的期盼!
他真的爱她吗?那倒也未必。段樵只想忠于自己,忠于原味,忠于那最初的感觉。
孟龙不再进言。一旦段樵关起心扉,就表示今日的谈话到此为止,这是他忍耐的极限。
※ ※ ※
三天后,杜飞烟起了个大早,她没打算依照习俗归宁,反正见了她爹,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肯定不欢而散,没啥意思。
“你上哪儿去?”段樵幽灵般从廊外闪了进来,夹带着一身的冷冽。
杜飞烟没好气地道:“衙门,今天那儿有场比武竞技,我想去看热闹,顺便采买一些家用的东西。转过去,我要更衣,还有,下次进我房间请先敲门。”
段樵依言背转身子,恰恰面对着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朦朦胧胧的镜面,映照着她影影绰绰的胴体,他一愣,忙回过黑眸──“啊!”杜飞烟双颊绯红,怒窘地抡起拳头,雨点似地落在段樵身上,“你这大色魔、偷窥狂!”
“我不是有意的。”他攫获她的双拳,然后……简直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看。
“快披上衣服,当心着凉。”
“谁要你假好心?”杜飞烟完全不知她因愤怒而急剧起伏的胸脯,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因扰。“你敢说你对我的美色,没有兴起过不轨的意图?”
“没有。”即使有,他也会强力压抑住的。
“伪君子!”杜飞烟像吃错了药似的,发狠地气恼段樵对她的心无邪念,她随手将披在肩上的襦衫扯下,用最妩媚曼妙的姿态挑逗他。“是我不够美,让你瞧不上眼吗?”
段樵惊猛难掩激狂的黑瞳闪烁了一下,“我……讨厌主动的女人。”
杜飞烟立刻犹如斗败的母鸡般,架子全坍了。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嘛?简直是自取其辱!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第一次出卖色相就栽了个大筋斗,作为一个女人,教她情何以堪?
等她收拾了穆天魁那人渣,再回头来对付他。
“你不归宁吗?”段樵表情痛苦,隐隐的火苗正在燃烧。
杜飞烟摇摇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晌午不必等我用膳。”
“需不需要我陪你?”
“不必!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她转身就不见了,徒留段樵惆怅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的思绪晃悠不定,体内兴起无穷挣扎。
杜飞烟并未走远,她由月洞门快速掩身至廊柱下,绕过卧房,来到纱窗前,窥视他的表情变化。
看他额前沁出热汗,面现焦灼……哼!她就不信他天生是铁石心肠。
杜飞烟两手悄悄击掌,比中了头彩还欣喜莫名。
来到街上,她一路眉开眼笑,原本不看好她闪电成亲的叔伯大婶,也纷纷向她拱手道贺。
而全杭州城最憋最不爽的大概就是穆天魁了。杜飞烟在街门外遇上他,还很礼貌的过去跟他打招呼。
“穆公子,好久不见。”
“是你?你还没饿死啊?听说那个姓段的是个穷光蛋,你跟了他,日子怕不怎么好过吧?”穆天魁瞪眼歪嘴,把一张好端端的脸弄得阴险狡诈又没肚量。
杜飞烟丝毫不以为忤,笑得更加灿烂如花。“日子是不好过,所以特地来参加比试,看能不能到衙门混口饭吃。”
“你想当捕快?”
由于陈捕头因病过世,近日又有江洋大盗横行,知府衙门才特地举办这场遴选竞技,期望选出一名胆识武艺双全的捕头,和十名捕快。
杜飞烟身怀巨款,当然不需要区区二两的月俸,捕快职位太小了,她根本看不上眼,她的目标是当上捕头。唯有当上捕头,她才能明正言顺的将穆天魁那乌龟王八蛋赶尽杀绝!
“如蒙穆公子玉成其事,小妹我……的确有心一试。”杜飞烟秋波流媚,有意无意地拋向他。
穆天魁非常受教,马上心摇神荡起来。
本来嘛!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无力招架,只除了那只呆头鹅──罢了,这节骨眼,想他做什么?
“没问题,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杜飞烟几句莺声燕语,穆天魁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尤其糟糕的是,连她已嫁作人妻,其夫武功高强等等,全部忘得一乾二净。任由杜飞烟拉着他挤到比武的看台最前端。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然后呢?”她问。
“驷马难追。”穆天魁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好!那看你的了。”杜飞烟瞄见前一回合已分出胜负,不等穆天魁搞清状况,立即将他推上擂台。
“呃!这……”穆天魁吓死了,习于被成群佣仆簇拥的他,突然单独面对上千百民众,害怕得两脚发软。
“穆公子武功盖世,何妨露两手,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开开眼界。”杜飞烟发挥搧风点火的功力,带动大伙热情鼓噪。
不自量力的人特别禁不起激,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便引得穆天魁感动莫名,不知不觉变得勇敢而伟大。
“各位乡亲的盛情,令本公子非常难却。既蒙厚爱,那我就……指点这位兄台几招。”他蹲好马步,摆好架式,花拳绣腿尽皆出笼。
擂台上的对手是甫击败六名高手的“正义堂”堂王陆少华。他立在原地,良久,踌躇不前。
怎么办?他打是不打?
穆天魁是个如假包换的真小人,打赢了他,难保日后他不曾挟怨报仇;而他的父亲贵为两江总督,随便一道命令就可以教人十年八年翻不了身,仔细权衡利害,还是保命要紧。
陆少华“放水”的技巧纯为弥彰而欲盖,穆天魁左勾拳软趴趴的挥到半路上,他已经跌出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优美姿势。
“穆公子胜!”裁判锦上添花似地大声喝采。
临离去前,陆少华忿忿地、冷峻地瞟了杜飞烟一眼,那目光中有怨怼、有诧异,还有更多的惊艳。
“穆公子胜!”
杜飞烟犹猜不透陆少华复杂眼光中的诸多含意,穆天魁却已连绩赢了十六回合。
好汉不吃眼前亏和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今日比武的两大特色。穆天魁自出世为人至今,从没这么风光体面过,乐得他合不拢嘴。
他笑,台下也在笑。群众们看耍猴戏一样,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热烈讨论一个总督的二公子,究竟为什么抢着要当知府衙门的小小捕头?
他是幡然悔过?浪子回头?还是吃饱撑着没事干?
“一百六十二人报名,一百零六人弃权,若没有人上台比试,穆公子即为今日的总冠军──”
“慢着!”杜飞烟见时机成熟,旋即排众而出,跃上台前。“小女子段杜飞烟,想向穆公司讨教几招。”
她多冠一个段字是什么意思?
穆天魁一时乐昏了头,脑子一下子打结。“你不怕被我打伤了?会很痛哟!”他还颇懂得怜香惜玉。
杜飞烟诡谲一笑,“所以才要你帮我呀!”
“喔──原来如此。”也不知穆天魁真懂假懂,不过,看样子他是心领神会了。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任捕头一职,这……不合理法。”知府大人道。
“无所谓,横竖得先过了我这一关。”人家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可以开染房了。穆天魁信心满满,相信自己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何况区区一名荏弱、娇柔、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本公子先让你三招。”
“那么得罪了。”杜飞烟跃起一记回旋踢,不偏不倚,正中穆天魁的胸口──“啊!”他作梦也想不到,一个女人细小的一条腿,竟有如此的力量,将他踹到台下,摔得四脚朝天,狠狈至极。
“承让了。”杜飞烟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朝穆天魁心疼又无奈的眨眨眼。
“你、你你你……”上当了,这个贱女人……穆天魁气得直跺脚。
受震撼的不只他一个,还有上千个百姓,和知府大人。完蛋了,这下要不要让她当总捕头呢?伤脑筋!知府大人开始烦恼了。
“知府大人,我──”杜飞烟话才说到一半,忽尔脚下的擂台木头一一断裂,狂风乍起,眼看就要将她震倒。
顷刻间,一道黑色飞影自高架上凌空腾出,适时环住她的腰杆,将她快速携离现场。其矫健灵敏的姿态,彷若游龙般,令大伙钦敬地发出惊呼。
“喂!你是谁?把人给我放下来。”穆天魁记性有够差,前几天才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竟还认不出他就是杭州城百姓口里的大侠,段樵是也。
“公子,”穆府管家赶紧小声提醒他,“他就是杜飞烟的新婚夫婿,段樵。”
“什么?”穆天魁一下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胸口快痛死了,还流着血。“杜飞烟,你给我记住!”
第四章
杜飞烟立在床沿边,一动也不敢动。
一身黑色宽袍,笔直地贴服在段樵刚硬的线条上,他看来俨然是遗世独立的风中浪子,阴寒的面容散发着酷冷、悍戾和炽焰。他以狂风暴雨之姿大步迈向她。
他要打我、他要打我……这意念,让杜飞烟收回三魂七魄后本能地想夺门而出,但手才握到门闩,一双厚实的手掌已经将她整个人一把抓住,她被迫不得不面对他。
他离她仅咫尺之遥,呼吸清晰可闻。
他狂怒地伸出钢铁般的巨掌,掐住她的粉颈;杜飞烟的大眼如临死般惊悚。
“在我尚未休掉你之前,不准再拋头露面,丢我段家的脸。”
“我报我的仇,关你段家什么事?”杜飞烟企图用手捶、用脚踢,可惜他过于高大,臂膀长如猿,她根本连构都构不到。
“在名义上你仍是我的妻子,角逐总捕头之职,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你还不知羞耻的在大街上和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怒不可遏,眉间眼中全是火。
男人指的不就是穆天魁?
“我和那个人渣敷衍两句,目的是诱惑他……”
“不准!”段樵怒喝。“你想报仇可以告诉我,就是不准再接近他,或任何男人!”他今儿若是没因一时兴起,跟着她到街门广场凑热闹,也不会看到她那幕丧尽妇德的举动。
“你愿意替我痛宰那个人渣吗?”对方可是权贵人家的儿子,得罪了穆家,只怕吃不完兜着走。
杜飞烟嗅出他呛人的妒火,却感受不到他发自内心的疼惜。在他眼里虚妄的尊严显然比她重要多了。
“如果你开口求我的话。”
她发现段樵神色怪异而僵硬,眼里布满着可怕的血丝,呼吸低沉而短促,他是怎么了?
“我不会求一个‘外人’帮我分忧解劳的。”说完,她用力甩开他,奔到方桌前,取出文房四宝,开始“草拟”休书。
“你要我怎么糟蹋自己?”休掉妻子总要有个理由。成亲仅三天就被休掉,虽然乱不名誉的,但只要能“血刃”穆天魁,她于愿足矣。过了今天,她恐怕就要亡命天涯,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了。
“你真要我休了你?”段樵眼里凌厉的星芒,彷佛穿透她的灵魂深处,欲一窥她真正的意图。
“别这样看着我。”他的目光总教她手足无措。“我早说过,我们的婚姻不具任何意义。”
“是吗?”她越逃避,他就越要看个仔细,只要她神情上有一丝不舍,他使会想办法留住她。至于为什么不让她走,他决定暂时不予细想。
“或者……你开口求我,我也许会多留几天。”她心高气傲,坚决不让段樵知道她其实眷恋不已。
他低吟片刻,提起笔在宣纸上签了名。“任何理由我都接受,从今而后,你我再无瓜葛。”他说完转身走了。
杜飞烟紧咬下唇,强烈的失落感几乎将她击垮。自尊陡地千疮百孔,但心却又如释重负。
他越表现得冷酷,她越不甘心,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子,怎能任由男人弃如敝屣?!
可是,纵使他不肯休妻,她又何忍拖累于他?
※ ※ ※
天好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杜飞烟拎着包袱,孤独地出回廊踅向庭院,刻意加重的跫音,于子夜转来倍觉清晰。
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可以销骨蚀魂,却也不可理喻。
她喜欢他吗?
此时此刻已不容许她自欺欺人,否则,怎么解释她形同花痴的表现?
她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直到那日在城郊十里铺遇上他。但他有什么好?愣头傻脑,根本不解风情,竟还让她要命的一头栽进去,想要与他鹣鲽情浓?简直是痴心妄想。
才跨出庭院,杜飞烟的心灵间忽然感到无比空虚。寅夜独行,连个送别的人都没有,唯有箫声相伴……
箫声?
杜飞烟猛抬眼,只见厢房纱窗旁立着一个人,手中握着一管长长的洞箫,面对着她。
留我呀!不然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她放慢脚步,让他有反悔的机会。可惜等了半天,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走了。”她仍不放弃。
“很晚了,你何必急于一时,明儿……”他话声未竭,天际突然雷电交加,紧接着狂雨直下。
哈!下雨天留客天。杜飞烟大乐,开心地逃回檐廊下,感谢老天爷让她找到下台阶。
段樵不知何时在急雨中,撑开一把伞,“我送你回房。”
杜飞烟竟犹豫了起来,“不!我今晚非走不可。万一,穆府的人循线找来,你恐怕会遭到池鱼之殃。”瞧他没往下问,她又自言道:“白天在比武场我使了诈,偷偷在鞋底安了利刺还煨了毒……”
“我知道。”段樵一副老神在在,丝毫没让她极可能祸“家”殃“夫”的诡计给吓着。“穆家的人不放过你,并非为了穆天魁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