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镖银是赈灾用的,所有的镖师都不取分文,我当然没理由例外。”段樵脸上微微不悦,觉得她有些唯利是图。
华中水患,瘟疫蔓延,导致生灵涂炭,这消息她早已听说了。前阵子,寺庙主持发起乐捐,她还大力捐了一百两呢!真是狗眼看人低!
杜飞烟非常愤怒段樵那张鄙夷的臭脸。他最好永远不回来,她才得以名正言顺当个风骚小寡妇,哼!
“很好呀!做善事人人有责,你何不捐献一点,以示慷慨?”谅他家无横财,不会有多少积蓄好拿来“挥霍”,杜飞烟特意把话说得尖酸刻薄。
“我已经捐了两千两了。”段樵面不改色的模样,好似说的只是区区二两银子。
“什么?”他几时暗杠了这么多钱?“你对外人都比对我大方。”两千两耶!怪了,他究竟将银子藏在什么地方?该不会怕她“妙手空空”,而随身携带吧?
防妻如防贼,太可恶了。
“你不愁吃穿,要钱何用?”成亲以来,他已善尽为人夫婿的责任,一干物用均是上等货色,还雇请了六名佣仆供她差遣,这等礼遇,已大大超出一个“恩人”的范围了,再不满意,就该遭天谴!
“逛大街,买零食,万般皆要钱。”杜飞烟显然忘了,几个时辰以前,她还嚷着要搬出去自己住;现在的她,已是十成十河东狮子的黄脸管家婆了。
段樵欣然点点头,她越放胆要求,就表示她越有可能留下来。只要能留住她,他并不介意当散财童子。
“一百两够用吗?”他问。
一个半月吃一百两的零嘴,没噎死也会胀死!
杜飞烟给了他一抹虽不满意,但还可以接受的笑靥。“你几时出发?”
“明早接了琳琳以后。”
“她也一起去?”杜飞烟瞠目结舌,狠盯着段樵。
“是的,因为……”
“我不要听!”她丢下碗筷,起身奔回卧房,任凭段樵在廊外喊破喉咙,她也不肯开门。
“你听我解释好吗?”
“滚!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抓起被子包住头脸,也堵住耳朵,她兀自让决堤的泪水,争相淌落衣襟。
廊外天际,几缕淡云浮撩,幽幽荡荡彷如满怀心事。人寰处处有争执,总是纷纭难解。
许久,急促的剥啄声悄然而止。杜飞烟扯开被褥,一颗心跌入万丈深渊,还不停地一直坠落……突然,她感到极度的孤寂,整个世界好象都离她而去,如流云一般。
她疯了吗?
陆少华说过,段樵是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她的男人,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
原仅是一条权宜之计,却不料演变至此,害她比以前更穷途末路,更饱受折磨。
人未走,心已远扬。
每一朵花都该有一只蝴蝶,一如段樵选择了单琳琳,那她呢?她有什么?
痛哭了一整夜,她故意赖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揣想段樵应已出门远行,才慵懒地挨至梳妆台前,细细地描眉擦粉。
她不能就这样颓废下去,段樵不要她,她更应该坚持美丽的活着,以实际行动追求自己终身的寄托,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
她先把脸擦得嫩白,嘴儿抹得嫣红,戴上两只金钻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钿;长发打成了盘鬈的松髻,结成云香,周围小簪儿、翠梅钿儿玲琅环绕,妖艳如勾人魂魄的神女。
再给它系上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短衬湘裙碾绢绫纱,五色挑线,裙襬滚上雪白素锻子;足蹬高底金云鞋,上锈金丝玉蟾宫折桂。
款款丽姿,小脚袅娜而过,细步尘香。
这样还不够美吗?杜飞烟对着镜子,再次怒咒段樵的有眼无珠、不识美女。
是他逼她红杏出墙的,唉!坯坯坯!他们之间啥也没有,怎可滥用成语,没地污蔑自己?
总之,从今儿起,她要到大街上招蜂引蝶,证明她才是万人迷。
双手拉开房门──她差点和门外的人撞个满怀,“你……还没走?”
段樵大吃一惊,她是谁?这张泛着红晕的俏脸,令他……情不自禁,陡地怒火中烧。
“你为何做此打扮?”他的口气很差,弥漫着火药味。
“不可以吗?”杜飞烟故意轻浅回眸,绽放出万种风情。“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段樵的妒火猛地窜自瞳仁。“我离家这段时间,希望你……安分守己。”
“凭什么?”杜飞烟拿纤纤玉指戳他的胸口,“允许你带着女人去游山玩水,却不准我‘稍做’装扮,你真以为是我丈夫啊?”哼!不让她出去,她偏要大摇大摆走出去给他看。
“站住!”段樵紧握拳头。他是无权管她,但他就是要管,没有凭什么,只因为她是他的!
“我偏不!”
下一刻钟,段樵已将她擒住,强行抱入房内。
杜飞烟听见房门被用力踢上,接着,整个人被用力拋向床榻,摔得她好疼。
段樵勃然按住她,用袖口狠狠地擦去她辛苦抹上的胭脂水粉,直到回复原来面目。
杜飞烟骇然惶恐地望着他。
他也凝视着她,灼灼炯然的黑眸中,血丝密陈。
按住她胸脯的手颤抖了一下,情感和理智激烈挣扎中。晌午的阳光变得暧昧而狰狞,张牙舞爪地企图吞噬他俩。
段樵俯身,脸面与她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我要你,为我……安分守己。”他的唇叠上她的。
最缠绵难喻的当口,长廊外忽地人声嘈杂。
“单姑娘,你不能进去,那是我家主子和夫人的厢房。”周嬷嬷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喊:“快来人,烂住她。”
“谁敢过来就得仔细皮肉。”单琳琳凶巴巴地址着尖拔的嗓子。“去告诉段樵,我要见他!”
杜飞烟惨然地一笑。“你走吧!免得她在这儿大叫大闹,伤及无辜。”
“我会尽快回来。”他的手掌抚向她的颊,非常用力的搓揉。
“你弄痛我了。”其实她的心比她的脸还疼。
“答应我?”他不愿走得牵肠挂肚,好歹他要她给个承诺。
“段樵、段樵,你在哪里?快出来,车队要出发了。”单琳琳叫魂似的,声音充斥房里每个角落。
杜飞烟才要回心转意又狠下心肠,悍然道:“不!”
“你──”他目露凌厉光芒,又准备袭向她……
“段樵!”房内一下子被推开,单琳琳闯了进来,“知府大人在门外等着,快呀!”
“飞烟!”他仍要她的承诺,人焦躁不已。
“走了啦!有什么话不能回来再说吗?”单琳琳佯装没看见她,只一个劲的将段樵往外拉。“你答应陪我回榕县的,不许你食言。”
“飞烟,我在等。”段樵甩开单琳琳的手,逼着杜飞烟追问:“如何?”
真是可笑,当她是白痴吗?杜飞烟瞪着单琳琳得意的神色,心已四分五裂,气得想泼妇骂街,想咬人。
“我说过了,办──不──到。”安分守己?你想得美!
段樵双肩齐垮,身形有些踉跄。早知是奢求,他却偏要一试,如今,至少可以坦然死心。
“那么……你保重。”他虚浮的步履依然难舍,但没有停歇。
以为无欲无爱,冷心冷血的男人,竟也可以澎湃汹涌地倾注情潮。
前景如一团黑雾,灿灿白昼,驱不走他眉下眼底重重笼罩的阴霾。
他原该潇洒来去,如今却……情爱果然磨人。唉!他真悔不当初。
他冷冽如子夜寒星的眼,教身旁相偕而行的单琳琳,心悸骇栗不已。
“你……还好吧?”单琳琳从没见过他这样,好可怕喔!
他艰涩地点点头,面色却难看透顶。
“是那女人惹你的?”
他不语,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后方──没有她的身影,她连来送别都不肯?
烈日的光芒像一把弯刀,直刺他的五脏六腑……
第六章
六十五天了,音讯全无。
他不会回来了吗?早知这样,就不要白白安分守己了两个多月。
杜飞烟枯坐小亭内,庭院寂宁空旷。回房吧!妙龄少妇,不!她仍是处子,该说是目少女才对,唉!红烛独坐,翡翠衾寒芙蓉帐冷,日子好难熬。
不如,出去溜达溜达。
主意打定,她慎重地换上秋衫,重点式画一下妆,霎时整个人便又神采飞扬,矫媚地美丽了起来。
她不能为了一个心猿意马、乐不思蜀的坏男人,糟蹋了大好青春。
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时更要自行找乐子。
今儿街上好热闹,小贩叫卖得特别起劲,想是中秋将近,大伙赶着采办牲礼祭品。
杜飞烟拿出段樵留给她的一百两换成碎银,到清波门,遇着陆少华,她大方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
陆少华一怔,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她还肯理他。
“你近来可好?”他风闻段樵帮着官府护送赈银到河北,只不知回来了没?
“好啊!只是很无聊。”杜飞烟觑到前面石梯上有空位,一派洒脱地坐了上去,还刻意留出地方给陆少华。
“段樵还没返家?”他老实不客气地倚着她坐下。
“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杜飞烟努力想表现得神釆自若,“你不已经知道,我嫁给他纯粹是为了回避穆夭魁的纠缠。”
“你终于肯面对现实了。”陆少华紧盯着她,“万一穆天魁知道了真相,怎肯善罢干休?”
“他不敢招惹段樵。”这是她一直不愿擅离段家的主要原因。段樵形同她的护身符,顶着他的姓,她才能够高枕无忧。
“所以你准备继绩耗下去,用美好的青春岁月换得一时的苟安?”陆少华移近身子,一手搭上她的肩,“我是这么的喜欢你,何不给咱们彼此一个机会?”
“我……”她承认,他的确是百里挑一的好对象,不仅家世显赫,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只是若选择了他,她心中仍不免有缺憾。“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总得和段樵先作了断,否则难杜悠悠众口,要不了三五天,就会被冠上‘淫妇’的罪名。”
“你愿意认真考虑?”这代表他还是有希望。
“唔。”她和段樵没有誓言盟约,只有悲哀的决裂,他不回来,她也没有必要傻等下去。是到了认真考虑自己未来的时候了,大不了回去伪造一封休书,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把自己另嫁他人,反正段樵早八百年前,便已经休过她一次了,她心想。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陆少华喜悦难掩,笑得好不得意。“今儿难得出来,我陪你游湖散心。”
“好啊!”有人讲讲话,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经过海涌桥,陆少华雇了一艘瓜皮艇,沿途为她讲解三潭印月和阮公墩的由来。
他不像段樵那么惜言如金,一路上只听他滔滔不绝,说得意兴昂扬,热闹非凡。
杜飞烟只是陪着笑脸,偶尔点头附和两下,谢谢他卖力演出。和段樵相较之下,他用心也体贴得多,为什么她以前一直没注意到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杜姑娘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陆少华笑着摇摇头,“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待会儿我们便可见到主景。”
杜飞烟听得心悦诚服。“陆大哥真有研究。”换作段樵,绝对不肯悉心为她解释这些。
“段樵没告诉你嘛?他或许比我更清楚呢!”
“请不要提他好吗?”即使她心里总没片刻忘了那薄情汉,但一闻及他的名字,仍令她情绪大坏。
其后,连着十余日,陆少华一得空就邀杜飞烟出去揽胜。她也不避讳邻里的闲言闲语、指指点点,大大方万的拋头露面。
快三个月了。段樵十之八九不会回来了,她心中的失望和愤恨是等量俱增的。存着微妙的报复心理,她甚至刻意表现得和陆少华情苗暗生。或许有一天,她真会爱上他也说不定。
段樵不喜欢她,那就让他恨吧!起码表示他在乎。可是,倘使他无动于衷怎么办?
※ ※ ※
九九重阳那一天,杜飞烟应她娘的要求,返家同她爹小叙。父女毕竟是父女,尽管南柯大梦功败垂成,杜万里也只能忍火吞怒,在老婆的淫威兼恫吓下,欢天喜地的女儿迎进门。过往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不算,还当场损失五百两银元,给她做“零花”。
女婿呢?
姓段的那该死的,敢诱娶他女儿,难道不敢来见他这位泰山大人?
义务护送赈银?讲什么东东!吃饱撑着也不需要蹚这种生鸡蛋的没有,鸡屎倒阿了一大堆的浑水!真是愚蠢加三级的人,还让他把女儿勾引去,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杜万里少不得心血来潮又大肆数落一番,令杜飞烟差点当面掀他桌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横竖荷包满载,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途经单琳琳挂牌的醉花楼,她不知不觉放慢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问段樵的讯息?
或许在门前徘徊得太久,引人特别侧目,大门赫然开启,走出一名老妇人。
“姑娘找谁呀?”老嬷嬷声音沙哑,嗓门好大,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直盯着她瞧。
“呃,我是单姑娘的朋友。”杜飞烟心虚地低垂着螓首,尴尬地说着。
“听说她已经回来了,可是等了半天还没到。大概在忙着她爹的丧事,才会这么久……”
“她爹过世了?”他们不住一起吗?河北离这儿可有好长一段路途。
“是啊!她爹上回写信来只说病得很重,哪知道没隔多久就回老家啦!可怜我姑娘当了五年的烟花女,赚了大把钱子,终究救不回她老爹的命。幸亏有段公子襄助,否则看她怎么熬过去。”
杜飞烟倏地只觉脑子嗡嗡作响。她误会段樵了,原来他们不是……原来他们是……
不记得是怎么告别老嬷嬷的,她一脚高一脚底,忐忑来到昔日她和段樵初相遇的街口,怔忡地跌坐在石块上,思潮如涛。
她紧咬着的唇,微微沁出鲜血,和脸面融成一种绝望的颜色。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恼怒过自己,为什么她要那么任性,那么冲动?
如果那天她肯听他解檡;如果她没因单琳琳的出现就被妒火烧昏了头,也许她和段樵还能有未来。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夜深了,寒风刺骨,风声飒飒,四野空寂近乎恐怖。
杜飞烟彷佛没有知觉,跌跌撞撞回到段宅,已过了子时。
“你刚回来?”这声音彷佛来自幽冥地府,杜飞烟整个心神猝然地被段樵一双烈火怒焚的黑眸吸了进去,如坠深渊。
“我……是的。”预期该有的惊喜,尽数化成愧疚和诧异。
“这么晚?你同他在一起?”一入城,所有的风风雨雨全部自动传入他耳中,回到家中,看到陆少华为了讨她欢心送来的大大小小礼盒,他再也忍抑不住,怒气在他体内已持续燃烧了近一个半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