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人类的世界好复杂!仙儿想得快胀破头了,也想不通这许多曲曲折折。
“不是就不是,何必立誓。说不定她连怀孕都是骗你的。”
苏月琪到达憩园的当天,楚孟扬便派左从风到山西打探刘佑恩的下落。
原来苏月琪婚后并不幸福,刘佑恩性好渔色,一连纳了四名小妾,还经常拳脚相向,丝毫不眷念夫妻情分。三个月前,他藉酒装疯,又将苏月琪打得遍体鳞伤,愤而离家出走。当时苏东启尚在寿阳当差,她不去投奔自己的父亲,却不远千里寻至洛阳,要求楚孟扬收容她,实在有违常理。
“是真的,”仙儿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容他随意搪塞。“我看到她微突的小肚子,约有这么大。”白皙的柔荑在空中比了比。
“噢?”照这样判断,至少该有三、四个月了,那晚他怎么没留意到?粗心。
“由此可见,她腹中的胎儿确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仙儿疑惑愈深。
还搞不懂?
楚孟扬咬住她的耳珠子,低喃数语,她才恍然大悟。
哎哎哎,没脸到家了。她倏地满面红潮。
“不要紧,这些事……等我以后再慢慢教你。”他挺身,一举攻占她微启的朱唇。这次,他要她体验宁为女人的欢愉,在她身上印下深沉的、属于他的烙痕,以最甜蜜绸缪的方式……
∮ ∮ ∮ ∮ ∮
“你总不能整天坐在房里哀声叹气,对不对?”仙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迭犯天条后,竟然还能放心昏睡至晌午才幡然醒转。
穿束整齐,移坐铜镜台前。镜里的人儿依旧娇美,甚且多了一分醉人的韵致。
这岂是神仙该有的神态?
她扪心自问,的确不由自主地掉入感情的泥淖,而且越陷越深。
爱怨嗔痴原来来得如此容易,一不留意便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小小仙子,一知半解的修行者。抵抗诱惑最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成“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她已身陷红尘,如何逃脱得了?
才一下下,又思念起他“吓?!”一根棍棒凌空扫过,好险她及时闪避,不然就算没死也只剩半条命。
“你这是干什么?”
苏月琪拧着一张臭脸,朝她虎视眈眈。“瞧你做了什么好事?小人!”
不用问,凌乱的被褥和那摊殷红印记已清楚告诉她,这个信誓旦旦要替她讨回公道的狐狸精,背地里使了什么奸计。
“对不起。”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说破嘴苏月琪也不会相信。
“死没良心的小蹄子,你——”
她根本没资格发脾气,这里是楚孟扬的地方,他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关她何事?可,她咽不下,也受不了,她千里迢迢可不是为了赶来看他移情别恋。
憋不住心头怒火,操起木棍,又是一顿乱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假惺惺的倚红院妓女,算我瞎了狗眼才会相信你。说的好听是为了何水旺的病,不得不暂时委身憩园,呸,他人都死了百八十天了,你还有兴致——”
“停!”仙儿戛然停住脚步,转身抓住苏月琪的双耳,惊问:“你说水旺伯他怎么了?”
“死了!”装蒜?!白她一眼聊以泄恨。
“怎么死的?”
“病死的!还能怎么死?放手啦!”睨见仙儿一脸惨澹,方知她的确不晓得这件事。
仙儿宛如当胸遭人重力一击,痛入肺腑。
“喂,我们还没把话说清楚呢,你上哪儿去?”
她紧抿着唇,绵邈的思绪,一步夺门奔向大街。气急败坏地,恨不能一刀剁了楚孟扬那个假仁假义的混帐东西。
夜幕行将垂落,忽然下了一场雨。不大,却密,如细粉扑到脸上,纠纠缠缠,牵扯不清。
她犹似行尸走肉,挨挨蹭蹭,催迫自己去面对现实。
远处飘来禅院的晚钟。欸,一场愚弄,赔上一切。只觉身心俱疲,她诚然太傻。
早市的摊贩已经打烊,重新占据街头的是夜市的小商家。
仙儿在天后宫旁问到一名水旺伯的老邻居,老妇人未语先垂泪,详细描述那场人间悲剧,末了还不忘叹咒老天爷不长眼睛。
……在她承欢之际……悲从中来,仙儿瘫软在庙口。好不甘心!
“‘我痛……’他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呻吟都来不及。”老妇人摇着头,感叹好人做不得。“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不值得呀!”
仙儿禁不住这青天霹雳,她暴怒起来,完全失去理智,火焰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横冲直撞想找楚孟扬索命去。
“且住!”一条胳臂不顾男女之嫌由后头搭上她的肩膀。
“阿郎?”他在这里做什么?“让我走,今天没空跟你磨菇。”
态势不对,她脸上腾腾的杀气骗不了身经百战的江洋大盗。
“你不是他的对手。”阿郎仍是粗布短衣的装束,金发碧眼,置身清一色中原人士之中,倍显突兀。
“何以见得?”看到他,仙儿就有气。妄称侠盗,偏没胆去偷区区一幅微不足道的字画,还——嘿,等等,昨儿那场“业障”他也有份,若非他拿箭射她,害她无力反抗,她也不会沉沦至万劫不复……但,她浑身上下为何没有伤痕呢?这西方妖孽肯定使了邪术,蓄意陷害她。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会会错意喔。”她不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很容易教人想入非非吗?阿郎右手往左前方指去,“他来了。”
约莫上百名漕帮的徒众,簇拥着楚孟扬,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在洛阳百姓的心目中,他的地位无疑又往上提升了好几倍。
居和堂的海盗长年接受朝廷狗官的豢养,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然大伙只是敢怒不敢言,谁也没那胆量在太岁头上动土。
长期以来,他们渔肉乡民,为所欲为,早已触犯众怒。这回被楚孟扬一举剿灭,真是大快人心。
仙儿隔着数丈之远,眺望蓝呢轿上威风凛凛的楚孟扬,一时柔肠百转。
她最初的情爱充满激越缠绵,可是在悱恻相偎与温柔拥抱过后,他们却又像两个无缘的陌生人。即使不修炼成正果,他也绝非她得以托付终生的良人。一个沽名钓誉、为富不仁的俗物。
仙儿木着脸,转身走向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
“怎么闷不吭声就走了?”阿郎跟上来,绕富兴味地端注她轻愁拢聚的黑瞳。
“有心事?”
仙儿倔强不语,不动,不做任何反应。
“不当我是朋友?”阿郎有点急。女孩子遇到不称心如意的事,泰半用大吵大闹来发泄情绪,她的样子太反常了。“喂,是朋友就说句话。”
仙儿瞟他一眼,惆怅漫上她星子也似的眸,星芒瞬间幽黯。
“还在怪我没把你偷出来?”
“你说什么?”他不该连这个秘密也晓得?!除非他真的是妖孽。
“再装就不像了。”他坏坏地挤眉弄眼,“我跟你一样,都是失足坠落人间的……呃,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她的真实身分乃是天机,怎么可以随便泄漏给他知道。
“欸!装疯卖傻非神仙本色。坦白说吧,你真舍得离开他?”
舍不得又如何?既然无法视若无睹跟着他纸醉金迷,背弃她长久以来信守的慈悲善舍,她唯一的选择便是离去。
“不要妄想就此一了百了,”阿郎极力发挥他劝合不劝离的天职,游说仙儿回心转意。“你跟他的情分是早早注定了的,纵使走遍天涯海角,最终仍逃不出这场宿命。何况,离开那幅画以后,你将栖身何处以便修炼?”
“我现在哪有心情修炼?”她光生气都忙死了。“这段姻缘或许不能说断就断,但那是以后的事,留待以后再烦恼吧。”她只知道日前不想再见到楚孟扬,一点都不想。
“让我帮你。”基于朋友一场,他乐意为他二人冰释误会。
“你?”仙儿灵光一闪,不禁抚掌大乐,“终于有你发挥的余地,真心想帮我的话,就去把他给杀了。”
“杀人?!”阿郎的眼珠子突得险险掉下来。“但他罪不至死呀!”
“谁说的?”仙儿义愤填膺,怒火中烧。“我说他该死他就该死。你到底去不去?”
“太暴力了。”瞧她温驯良善,没想到竟有颗蛇蝎般的心肠。稍不如她的意,便要置人于死地,可怕,太要不得了。
“孬种。”其实仙儿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非杀楚孟扬不可,她只是想找个方法惩罚他见死不救,还厚着脸皮夺走她的清白身子。
“我不接受这种批评,你应该为你的不当言论跟我道歉。”
“道歉免谈,绝交请便。”她讨厌阿郎每次提及楚孟扬时,就闪烁着毫不节制的崇拜眼神,什么样子。
横竖多他一个朋友不多,少他一个朋友不少,希罕哩。
“喂,别告诉我交上的是一名无情无义的女子,楚孟扬也许有些儿对不起你,可我却仁至义尽——瞧,这是什么?”
仙儿不经意地回望,“你偷出来了!”
阿郎手上的卷轴不正是那幅画吗?
“虽然我并没答应你,然而——这下你该相信我是诚心诚意和你做朋友了吧?”
“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初衷?”仙儿取过画轴,仔细检视过后,重又交回他手“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嘛。”
白痴都看得出他言不由衷。
在仙儿强迫土地公为她推荐一名武艺高强的窃贼时,就已经很了解他是个独来独往,不喜结交朋友,尤其讨厌女人的西方怪盗。今儿他突然紧缠着她,左一句朋友、右一句知己的跟她套交情,想必其中另有文章。
“真快,刚刚还只是点头之交,现在马上就变成知己了,待会呢?”他不会乱打歪主意吧?
“这不正应了一回生、二回熟的老话吗?”阿郎才不认为他的转变有多么突兀。“如果你不反对拿我当朋友看,可否听我一句劝?”
仙儿抿着嘴不置可否。
“楚孟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阿郎似乎有难言之隐,几度欲言又止。
“他还没坚强到可以忍受失去你。”
仙儿亮如汪洋的秋瞳蓦地蒙上一层水雾。“他很快就会忘了我,我的离去,他可能会有点愤怒、一点点悲伤,但绝非无可取代。”围绕在他身旁的众多美女,随时可以顶替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是吗?
“你错了,处处留情只是他用以逃避面对悲怆往昔的手段而已,他和任何男人一样,需要被关爱、被了解。”阿郎很清楚他们的问题症结,可他答应了某人,绝不点破它,不得已,只好拐着弯努力明示加暗示,希望仙儿体会得他的一番苦心。
“了解越多,只会平添更多灰心失望。我只要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这就够了。”难不成楚孟扬连他也一起收买了,要他多嘴多舌在这儿猛吹捧?
“不够不够,欸,要我怎么说你才肯回心转意呢?”
“什么都别说。”仙儿坚如磐石。
阿郎哑然,呆愣地盯着手中的卷轴。
“希望我把你卖到哪个大户人家安身?”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跟我来。”仙儿凄婉一笑,领着阿郎步上一座垂柳轻扬的小桥。“把它丢下去。”
“什么?”阿郎不解。
“丢到河里去,让它随水东流。”她是仙子,不该有血肉之躯的矛盾,一切从头来过,大不了再熬它一世,也千万不可流连踌躇,任自己的心情无尽荒芜。
“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地,你切莫做傻事。”
仙儿瞪他一眼。傻事她早就做过了,那是不可原谅的过错,所以她必须想个法子弥补。
“丢是不丢?”
“毁了它,今后你就必须自立自强,再没有庇护之所,你……你不后悔?”
仙儿秋眸霎时灿亮如水,“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说!你究竟是谁?”
“跟你一样啰,我刚才不是明示过你了。”他眨眨眼,脸庞露出童稚般的纯真,和他原先的盗匪形象大异其趣,显得格格不入。
“讲清楚点。”她可不记得南天门有他这号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神仙。
“天机不可泄漏。”才一转瞬,他又显得好狡猾。
善变!
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物类,他比楚孟扬八成好不到哪里去。
“不说拉倒。”仙儿出其不意,夺过画轴,丢向河面。
她这举动形同自杀,是有违贬谪人间苦修的诫律,可,阿郎婆婆妈妈不肯帮忙,她气不过,遂亲自自我了结。
“不!不可以!”
太迟了,画轴已飘然没入河底。仙儿纤柔的身躯也在入水的刹那潜回画中,随着画轴一同载浮载沉。
第七章
残灯如豆,昏黄映照人面,气氛凝重而阒寂。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
左从风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忐忑地在大厅上来来回回踱方步。
他不该这么心浮气躁的,可是他家主子到知府街门,和苏东启“叙旧”已经三个时辰了,为什么还没回来?
据说苏知府是只老狐狸,这回旗下的走狗被连根拔除,料想不肯善罢甘休。主子实在不该单枪匹马赴会、万一中了奸人诡计,岂非得不偿失。
在他坐立难安,决定走一趟府衙探下究竟时,门口适巧卷进一团黑影。
“老爷!”左从风大大松了一口气。“姓苏的那狗官没为难您?”
废话嘛,有为难的话,他还回得来吗?
“他想借刀杀人。”
今晚宴席上只有三个人,苏东启、霍连成和他,这把“刀”可想而知是谁。
“那王八羔子,我去宰了他!”左从风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主子心生歹念。
“不必,我已送他往奈何桥。”楚孟扬颓然坐向太师椅。
左从风霍然发现他右边袖……“取金创药来为我敷上。”他脱去袍子,露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臂膀。
“那种人渣死有余辜。”左从风最恨墙头草,满口仁义道德,做的却是最龌龊的勾当。
楚孟扬仅是淡然一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出卖了,十里洋场打滚多年,他深深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千古不变法则,交易买卖没有恒久的朋友和敌人,只看到利害得失、冲不冲突。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唯有强者能屹立不摇。他很早很早以前就了解这番道理。
“老爷!”清水洗清伤口后,左从风倏然瞥见一道极可能深及筋骨的刀伤。
“是否请赵大夫过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