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张开臂弯。
我投入他怀里,双手紧抱着他的腰,耳贴着他的胸膛,人便静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他规律的心跳就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良久,我抬起头,唇上终于有了笑意,眼里闪着微微亮光,我眨眨眼道:「有没有觉得力气全流向我了?」
他唇畔噙着笑,修长的手捧着我的睑,像无法克制似的,他低头亲亲我的唇:「全拿走也没关系,只要是你……」
我几乎醉死在他温柔如月湖的目光里。
他以拇指指腹摩掌我眼下,喉里吐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为什么不哭呢?如果心里难过,哭出来不是比较好吗?」
我摇摇头。「哭不能解决问题。」
「但至少能抒发情绪。」他中肯道。
我偏头看他。「如果没有能拥着的人,如果没有一个能信任的怀抱,就算是想哭也哭不出来呀。」
他唇上的笑带苦。「所以我是不被信任的?」
「不——」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眉纠起,我抓抓头道:「有时候不哭只是因为习惯不哭了。唉,总之,与其把时间花在哭泣上,倒不如拿来做别的事还比较划算,你不觉得吗?」
他双手环胸,细框眼镜后的眼深幽难辨,最后,他长叹口气道:「我真不知该剖开你的脑袋仔细研究,还是该紧紧地抱住你。」
「喂饱我好了。」补充了足够的能源,我又有精神开玩笑了。
「好、好、好。」他一副拿我没辙的模样,一面往厨房走去,一面道:「今晚吃奶油鸡丁局义大利面,搭配淋上特制调味醋的凯撒色拉。」
两手拉着他衣摆,我像企鹅似的跟在他身后。「昨晚是印度料理,今晚是义式料理,你懂得可真多。」
「我本来就懂得很多。」他回过身对我神秘地眨眨眼。
对他扮个鬼脸,我在他不知从哪搞来的圆木餐桌上坐下。
将菜肴放上桌,他看着我双眼发亮、迫不及待举叉进攻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拧了拧我的鼻,语气里是浓浓的怜惜。「你呀,真不知没有我前,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没有你前……」我的心略略降温。
没有他前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没有他后的日子我又该怎么过?
口里的食物突地不再美味,我默默进食,一直拖着不去想的问题清楚地浮在我心底。
这样真的好吗?
让自己这么依赖一个人真的好吗?
夜里,自有荆子衡在身边后,我第一次睡得如此不安稳。
像手脚被什么给捆锁住,我虽勉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
我知道这是那个恶梦即将出现的前兆,那个我压在心底许久,甚至说服自己已经遗忘的恶梦……
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我并不很清楚是什么唤醒了自己,是冬夜巷弄里传来的凄凄猫叫?是瑟瑟如鬼呜的寒风?不,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觉,一种让这个夜同时显得又吵又静的诡异感觉。
我爬起身,不知是哪股冲动让我推开房门往外走去。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直到远远传来细碎的争吵声,我才明白是什么让我醒来。
慢慢沿着楼梯往下走,我看着由楼下透出的光,心里乍地浮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在楼梯口坐下,我手抓着长型栏杆,眼望向楼下激烈争吵的两人——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街坊邻居传得那么难听,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女人散乱着卷发,秀气的眉横着怒气。
「你有资格说我吗?」男人坐在沙发上,嘴上的烟飘起的烟雾让他的脸显得晦暗不清。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再怎么样我也是你老婆。」女人说得理直气壮。
「我老婆?」男人嗤笑。「给我戴绿帽的老婆!要说我前,先好好反省出自己!偷男人偷到我妹夫身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女人哑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双手环胸讽道:「你呢?连自己弟弟的老婆也上,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男人摘下嘴上的烟,大力地在烟灰缸上捻着:「闲话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样?我想怎样跟我能怎样是两回事。」女人高涨的气焰一熄,叹口气,她幽幽道:「从来就是如此,你从来不曾尊重过我,到这种时候才来问我我想怎样?我能说什么?你又希望我说什么?」
男人一脸烦躁。「哪来那么多问题?既然大家都扯破脸了,那除了离婚还能怎样?」
「离婚?」女人皱起眉。「那小梢呢?她要跟谁?」
「我一个大男人带着小梢不方便,她就跟你吧!」
「跟我?我一个女人怎么养她?再说——」女人欲言又止。「我也不大方便带一个小孩……」
男人以手耙梳头发。「真麻烦……」他叹。
我抓着长型栏杆的手一紧,额头无力地往楼梯扶手一靠,冰冷的木头熨着我像发烧似的额,却平静不了脑中混乱的思想。
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膝上像有点点凉意,我低头一看,才发现长睡袍上晕出一朵朵水花。
我在哭吗?
抬手将干扰视线的泪抹去,我深吸口气,举步往楼下走去。
我谁也不跟,我不是谁的麻烦,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才走到转角处,我又停住脚步。
「——我不能带着小梢,我真的不能。」女人以双手抹脸。
「难道我就可以吗?那孩子上高中后就一副阴阳怪气的样,一见到我就给我脸色看,老子是哪里惹到她了?一个今年要考大学的孩子,还一天到晚混学校社团,说也说不听、管也管不了,她要跟我住,没几个月我可能就被她搞疯了。」男人喃喃抱怨。
「别这样说她,她难道不是你女儿吗?」女人站起身开始在客厅徘徊。
男人窝在沙发里,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我已经为那孩子牺牲一次,这次我绝不再为那个孩子毁了自己人生!」女人不自觉地喃念出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又点起烟。
「什么意思?当年要不是有了小梢,我会嫁给你?要不是你用那种下流方法对我,我会怀孕?」女人口气里满是怨怼。
「那也不是什么下流方法……」男人回避女人的视线。
「下药还不是下流手段?」女人的声音扬高。
我一僵。
「该死!那时你是我女朋友啊,而且我爱你,我怎么会知道运气这么好,一次就中了……」
我觉得自己好脏……
「你们让我觉得好恶心!」
耳朵听到冷淡如冰的声音,眼看到楼下两人不敢置信望向我的眼,我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出自我的口。
我真不懂,明明整个人快疯了、快被强烈的情绪逼得崩溃,为何我仍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我不懂为什么在身体里有股力量要冲出的同时,我喉里窜出的声音还能冷淡如昔?
转身往楼上自己房门奔去,我仍能听到楼下两人争吵及互相推诿的声音。
为什么没人想到要追上来看看我?
窝进被里,我咬着手抑住一直要往外溢出的哭声,将脸埋进枕头里。我觉得我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在今晚崩毁得几乎一滴不剩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颤抖的身子一僵,我竖起耳朵听着门前的动静。
「小梢?」女人试探性的声音速在夜里听来都显得微小。
我不敢动。
「你看,我说她没事的,我们的女儿很坚强的。」男人的声音带着无谓。「老实说,她坚强得让人觉得害怕。」
「别说了,等等又把她吵醒。」女人压低声音道。
门又轻轻地合上,我僵直了好一会儿才将盖住自己的被子掀开。
房里只有我一人。
为什么只有我一人?为什么没人发现我在哭?为什么连走近看看我都不愿?
我是什么?对他们而言,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承认,我只是不愿成为那样的存在——
我是个麻烦。
第二天,我在房间窝到下午三点还不愿下楼。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我的父母,我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或许会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最后是偷偷摸摸溜出了门,在思绪如此复杂时,我唯一想见的人只有一个。
荆学长。
我绝不会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我只是想待在他身旁—想放任自己去对另一个人撒娇;经过昨晚,我迫切地需要感受到被人疼爱。
我只想得到荆学长,虽然他对我的感情与我对他的不同,但他仍对我很好,像我在他心中仍占有某种地位的。
我想,我对他该是重要的吧?
星期六下午,荆学长总会待在音研社的社办,今年已经是大二生的他,常利用这个时间和阿昆社长讨论音乐方面的事。
早上曾下了一场雨,如今空气里还带着清凉而潮湿的气味,我慢慢走在湿湿的路上,心里有些害怕自己一见到学长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溜出门时忘了带件外套,初冬的凉气渗进衣服里,我以双手环住自己,步履缓慢地走向社办。
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听到阿昆社长的大嗓门。我咬咬唇,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进门。
除了荆学长,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我原要转身离开,却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停下脚步——
「小梢今天比较晚耶。」阿昆闲聊似的说。
「嗯。」荆学长的声音混在钢琴声中,显得有些不置可否。
「她不是几乎每个礼拜六都会来的吗?」阿昆继续说道。
琴声一停。
「阿昆,你是不是对小梢有意思?」他的声音添了些兴味。
「我才没有,小梢喜欢的是你。」阿昆闷道。
天!我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的心意有这么地昭然若揭。
「我知道。」
他知道?
「那你呢?对小梢有没有意思?」
「哈!」学长笑了一声。
「*哈*是代表?」阿昆紧追不舍。
「小梢只是我的学妹啦,她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琴声又响起。
「说得也是。」阿昆喃喃:「你喜欢那种长发飘逸、身材又火辣的,小梢跟你喜欢的型刚好相反。」
「其实外表倒是其次。」他随口道:「小梢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跟她出门像带小弟弟出门似的。」
「你不觉得她这样很可爱吗?」阿昆小声道。
「各花入各眼啦。」他像有些懒得回答。「小梢如果多点女孩子味儿,如果少缠着我些,说不定我会考虑……」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没想到我不管到哪儿都是个麻烦,我原以为学长喜欢我的,就算不是像喜欢一个女孩子,但至少是像喜欢一个妹妹、像喜欢一个朋友似的……
原来他对我说的一切、原来他亲切的笑容都只是应付吗?只是在应付一个死缠着他的烦人学妹?
无力地蹲在墙角,我将睑埋进膝里。
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所有我曾以为的真实,如今证实全是虚假。情感是什么?爱情是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吗?
环着自己,我缩在角落里,天空又飘起雨,雨丝细细的,落在人身上却冻得吓人;更往角落里缩,我茫茫然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又有哪里可以去……
除了自己外,我还剩下什么呢?
我想不出。
第八章
「我准备好了。」
午餐时分,坐在公司附近的餐馆里,我一面切着面前的鸡肉,一面语气淡漠地说。
「准备什么?」珊儿坐在我对面,嘴里啃着苹果,眼询问地朝我一挑。
「准备好跟荆子衡分手。」将冷鸡肉放进口,我垂着睫道。
「咳!」险险被喉里的食物噎死,珊儿槌了自己胸膛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道:「我没听错吧?你说你要——」
「跟荆子衡分手。」我很有耐性地接。
「为什么?」惊讶得嘴都开了。珊儿眨眨眼,将方才还四处飘散的心神捉回:「你们最近不是处得好好的吗?」她专心的眉郁成结。「我还以为——」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腻了。」我的眼专注于白色餐盘上的玫瑰花绘。「就跟从前那几段感情一样嘛,你知道的——」我无谓地耸肩。「我总是喜新厌旧。」
「但我以为荆子衡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他不也是个男人?」我机械性地切割盘上横躺的蔬菜。「况且我们不是打过赌了吗?芃秀也差不多要回国了吧?就跟你当初说的一样——」我毫无笑意地扬扬唇:「我可不想跟他玩一辈子。」
「但……这……你……他……」珊儿似乎无法决定该说些什么,结巴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像抓住了什么似的道:「荆学长已经爱上你了吗?」
我的唇微带讽意。「我不想去管他的感觉,总之,我不想玩了,就这么简单。」
她看着我,像要说服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她像放弃似的说:「你要怎么跟他分手?他可不是那种一句不想玩了就可以打发了的男人。」
「我会让他主动开口。」我微笑,笑里冷冷淡淡。「我或许并不是那么擅长当一个让男人喜欢的女人,但做一个让男人讨厌的女人,还难不倒我。我会让他主动离开我——」握着刀叉的手终究克制不住地一紧,我心愈痛声音却愈显平静。「留着他,只是愈增烦腻罢了。」
我不要他在我身边了,我不要喜欢一个人、不要爱一个人,如果情感注定是会逝去的,那么与其等待,我宁愿亲手斩断。
我再不想做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再也不想了……
※※※※※※※
那夜,我窝在客厅看着荆子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就开了口。
「衡美是不是快倒了?」
「嗯?」他轻松自如地将锅里的菜盛进盘里,侧头看被角落阴影拢住的我一眼后,心情愉快地回:「没啊,据我所知衡美还活得不错,再撑个五年应该没问题。怎会这么问?」双手忙着料理砧板上的鱼,他闲聊似的问。
「否则你一个堂堂公司地下负责人,怎会落到天天待在我家当男佣?」我轻轻刺了一句。
「我说过我只是打杂苦工嘛。」他嘴角含笑。「老板放打杂苦工假,我就转到你家打杂喽,毕竟这儿的女主人跟咱公司那个大胡子比起来,可是迷人多了。」
「很少见到男人不事生产还能这么高兴的。」我冷冷地评论。
他动作一停,看向我的眼神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怪东西?」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别在外面随便捡东西吃呀,吃坏肚子在其次,连心情都搞坏了才麻烦。」
他停了一会儿,像在等我的反应,久等不至后,他的神情就显得若所有思起来。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忙着手上的杂事。
直到晚饭都上了桌,他才看看我,眼带询问。
我懒懒地起身,踱到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