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什么?”我不客气地打断,坦坦荡荡地迎视他。
“女大学生三更半夜从酒店里走出来,能些干什么好事?”
“那请问你在诺亚又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显然没料到我有此一问,呆了两秒钟。我则趁他发愣的当儿拉开了门板。
待他回过神,我已闪身冲出了办公室。
我快步朝前走,胸中翻腾着无名的愤怒。我不是觉得很好玩儿么?他做如此想不是要归功于我不停的误导么?我不是一直不在乎的么?我不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么?那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气?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只有我一人的声音……他没追出来。他就这么放我走了?忍不住回头,视线却和他对个正着!他没追出来,但目光一直跟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回头,认定我一定会回头。
迎着他的眼睛,我蓦的想起他的恐吓——我说到做到
我没做过什么,他根本拿不出证据,凭什么开除我?就凭他的一面之词?但……系主任的一面之词似乎比一个女学生的一面之词有用的多。这世界本就县一面倒的,除非我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么?我苦笑。
两年前的誓言犹在耳畔——“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决不倚赖你孟祖恒分毫!”
那是我和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第二天就离开了孟家大宅。没人看好我的“独立”,每个人都在猜测着我多少天后会哭着跑回来,准备敞开双臂迎接在家门口求助的我。但是我没再出现。尽管辛苦,尽管险恶,尽管饱尝冷暖、历经苦辣,我到底是一路走了下来。要我在两年后的今天认输?办不到!
该怎么办?我不可以被退学!绝不可以!
双脚不自觉地挪步,走的却是返回的方向,一步一步,我再次面对他。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肮脏。”我用平板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涛起伏。如果声音可以杀人,他早已死了十遍,一个字冻死他一回。
他仅用一个“哦”字表示质疑。神情像是在听“狼来了”的故事。
“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在诺亚的工作是电话接线生。”讲解完毕,信不信由他。
“你这么说是不想被退学吧?”
“正当打工不构成退学的理由。”
“那要看是否真的正当。”
“你还是不信?”
“我该相信么?”
“你到底想怎样?我又不亏欠你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除我而后快?”
“你这么认为?”他逼近一步。
我嗅到他呼出的灼热气息,鼻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身体还没养好?”
“不劳您费心。”我边说边退后,直到退出危险地带,后背刚好顶上坚实的墙壁……好凉。
“我已经费心了。”
我胸口猛的一揪,想起压在抽屉里的支票。“算我说错话,钱我明天还你。”
“我没要你还!”
“那你要怎样?怎样才肯放过我?”我突然觉得好倦,不被信任的无助侵蚀了我的身体,我完全靠在墙上,双腿随时都有支撑不住的危险。
“你还好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虚弱,也注意到了我的苍白。
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了……如果继续在狭窄气闷的走廊里进行这种类似审问的对话我真的会晕过去。
“让我离开好吗?”我出声,有点恳求的意味。
“我送你回家。”
“别开除我。”我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开口。
“只要你不再去诺亚。”
“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思想龌龊才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不能失去工作!我要赚钱!我要靠自己!我……”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嘴巴撞上了他胸前的钮扣,撞疼了牙齿……
“工作我帮你想办法,只要你不去诺亚。”
耳边吹过重重的喘息,原来他比我还固执,固执得像头牛!
我们目前的姿势十分暖昧,学名是A类肢体接触,俗称拥抱。
我了解这是不对的,因为前一分钟还对此人充满戒心,这一秒却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仅仅是因为没有力气么?
别自欺欺人了!一个声音如是说。即使你有一身的力气你也不会推开,因为你累了,而被人拥在怀里的滋味是那么的好。
不可以!另一个声音响起。你已经不是风吹就会倒的温室花朵,你不再软弱,你已经独立了!要坚强!要坚强啊……
扰人的声浪起飘越远,我的意识也逐渐迷离。
最后的知觉,是他温热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
我安稳地睡了……
※※※
我是被钻进车窗的凉风吹醒的。
窗外闪过陌生的风景,这不是我熟悉的路。
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脸,一张专注的脸。为什么而专注?开车么?我把头偏去一旁,没有因为那未知的目的地而惶恐,甚至有再睡一觉的打算。
“醒了?”他问,显然留意到我的小动作。
“还没。”我回答,然后吞下一个呵欠。
“不问我带你去哪儿?”
“随你,反正什么时候回家都一样,一个人住的好处。诺亚那儿会有人帮我顶班,下星期再把缺漏的钟点补回来就行了。”
“没那必要。”
“为什么?”
“我帮你把工作辞了。”
“哦……什么?!”我猛地坐直身体,瞪大眼睛把他从上到下瞅了一遍。“……你再说一次!”
“我替你把工作辞了。”
“你怎么可以……”
“对不起。”
“呃?”我被他搞糊涂了。
他是顽固的大理石、花岗岩,最最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但刚才我又确确实实听到了。他有问题?还是我耳朵有问题?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转过身面对我质问而迷惑的眼睛,看样子准备把话说清楚再走。“你睡着的时候我找了个电话到诺亚,问他们有没有个接线生叫孟帆,他们说有。”
“然后?”
“然后我告诉他们你辞职。”
“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稳定的收人……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你……”我一方面对他的霸道决断恨得牙痒痒,一方面又为他那“对不起”三个字暗爽不已,矛盾的感觉往来交战的结果就变成了这般语无伦次。
“那工作太辛苦。”
“我应付得来。”
“应付得来就不会晕倒了。”
“我又不常晕倒……”
“是,但不巧两次‘意外’都被我碰上。”
“那是你运气太好。”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虽感激他的关心,但对于他的自作主张仍难以认同。”现在我饭碗没了,你养我?”
“别担心,下一份工作在等着你。”他发动引擎准备出发。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握着车钥匙的手。“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我已经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我仍不相信。我才睡了多久?不到一个小时,哪儿这么快就找到工作的?不填资料,不考核,不面试,直接走马上任?做梦也没这么好的事。
“月薪一万两千元,管食宿。”
“什么性质的工作?”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什么工作薪水这么高?而且……食宿?那意思是……
“家庭教师。”他不疾不徐地解答了我的疑问,在我的呆愣中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
“和你未来的学生见面。”
“哦……”我不吭声了。
当初一个人搬出来住的时候,我不是没接过家教,但试了几个都不了了之。不是我教不来,而是看不惯那些为人父母的嘴脸。那总会勾起一段曾属于我自己的回忆,不甚愉快的回忆。这一次,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
车子驶到一座大宅前,仿佛主人一样直驱而入,一路开进车库。
“下车,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打破一路来的沉默。
“这里是……”我疑惑地望着四周,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家。”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学生?”
“我又没说学生不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又一遍。他倒是很配合地坐在那儿让我打量。
“你让我教幼稚园还是小学生?”
“十三。”
“十三?!”我很不淑女地大叫起来。
“没错。”他答得极为平静,仿佛天经地义的一样。
“你……贵庚?”有些尴尬的问题终于问出口。不是我喜欢探人隐私,只是……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很难想象他已有个十三随的孩子……岁的孩子……
“虚岁三十。”他答得倒爽快。
三十……三十减十三……十七……十六……我在心里飞快盘算,被最后得到的结论下了一跳。十六……我的天……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发现,他已把车泊好,人也绕到了车的另一端,敲着车窗提醒独自呆坐在座位上的我。
“对不起。”我慌忙下车,有些手忙脚乱的。
“我带你去客厅。”
“等一下!”我喊住他欲转身引路的身形,想把情况问问清楚。“他……你孩子……我学生……不会是不良少年吧?”
我这么担心是有道理的,通常不太正常的家庭都会培养出异于常人的下一代,神童和问题少年的差别就在于那异于常人的部分朝哪个方向发展。
见我问得认真,他反而露出一脸神秘而自信的笑意:“见到宁宁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欢她,可以拒绝这份工作。”
十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神情何以会充满自信。因为,即使我讨厌他,也绝对无法讨厌宁宁;即使我有心拒绝他,也绝对无法拒绝宁宁。
没人会不喜欢宁宁这样的女孩。
没人会不为宁宁这样的女孩心动。
落地窗前的白色躺椅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形,泛着浅褐色光泽的长发披散在瘦小的肩上,也遮去了她的脸孔,一件过大的淡蓝色睡袍包裹着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脚。一本三毛的《随想》掉落在躺椅的扶手边。
我站在客厅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她似乎睡得很沉,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扰她的好梦。我犹豫着是否该继续走上去,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身旁的他……
他没发觉我的视线,因为他的心思完全被那抹淡蓝色的影子占据了。他目光变得柔和,不再幽深难测,不再捉摸不定,而是充满了光彩和宠溺,仿佛两眼干涸的泉突然涌出了清澈甘甜的泉水,有生命的泉水。
那一瞬间,我有些迷惘,有些眩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从心脉根源处萌生,撩拨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动。
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他缓步走过去,俯身拾起地上的《随想》,在躺椅前站定。
用指尖拨开她遮盖在面颊上的发丝,他轻唤:“宁宁……”
我从未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这就是父亲对女儿的温柔么?我突然羡慕起宁宁,因为她拥有一份难得的父爱,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的幸运……
“嗯……”睡梦中的人儿慵懒地挪了下身子。
我以为她要醒了,没想到她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把那只帮她拢头发的大手揽进怀里当抱枕,又沉进了梦乡。
好个美丽的睡娃娃……我头一次发现,人的五官可以如此精致,好像精雕细刻出的水晶娃娃,特别是那双合拢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仿佛不是真的,比我的还要长上几分,还有那新月一般弯弯的眉和玫瑰花蕾般小巧的唇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太过白皙了,少了些健康宝宝应有的红润,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更惹人怜爱。
“……爸爸……”细微的声音来自她的梦呓。她的梦,想必是很美很美的吧?只要看到她边那朵美丽的笑,人谁都会被感染到她的幸福和快乐……
我不禁把头转向他。他何其有幸,拥有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当我接触到他的眼睛时,我似乎看到了抹异样的感情,好像是……心痛?
怎么可能?当我企图寻找的时候,那双黑某已经蒙上了柔和的光彩。是我看错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宁宁,起来了……”他轻拍她的脸颊,柔声唤着她的名字。
“嗯……”睡娃娃悠悠转醒,眼睛张开,闭上,再张开,活灵灵地眨了几下,突然扑进他的怀抱:“爸爸,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有一刹那的困惑,宁宁的眼睛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我并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 因为宁宁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惧,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往她怀里靠得更紧了些。
她是个怕生的孩子……我心里默默地想,脸上始终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我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的把视线投向他,他也在看我。
你接受这个工作了?那眼神仿佛在问。
是的,我接受了。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谢谢……他的眼神流露出感激。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不客气……
他把怀里的人儿轻轻拉开,介绍我:“宁宁,这位是爸爸请来的家庭教师,孟老师,你也可以叫她帆姐姐,以后她会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留意到她眼眸深处闪过的敌意和微微握紧的小拳头,虽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时间,快得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清楚了。毕竟宁宁是个那么美的孩子,如此美丽的孩子是不应该有憎恨这种情绪的……
“孟老师。”她怯怯地开口,声音小得可怜。
“你好,宁宁。”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右手,希望不会被拒绝。
意外的,宁宁没有排斥我的友善,她也伸出小手和我轻轻一握。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撒进客厅,落在我们的手上,把我们的手染成了金黄色。
这是个好的开始,我天真地想。殊不知,这轻轻一握,我和宁宁,本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们的命运从此便纠缠在一起了。
第三章
开学后没几天,我搬进了雷宅。
除了一台半新的电脑和两箱书外,我几乎没什么行李,因此没麻烦任何人帮我搬家。所以就连陶丽也不知道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个窝。反倒是汪学伦拨电话去找不到我,这才知道我搬了家。所幸我身上有Call机,所以没演变成人口失踪事件。
这天下午,我在阅览室碰见学伦,因为正好有点时间,所以一同散步到校门口对面的露天咖啡座。
“最近好么?”
“好啊。”我轻轻搅拌着一杯卡布奇诺,一半的注意力停留在杯口越冒越多的泡泡上。
“搬了家怎么没通知我?”
“没想起来,抱歉。”我浅浅尝了一口……好苦!没放糖果然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