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激动的雷可能没察觉加诸在我肩上的那股力道是多么惊人,但我却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几乎碎掉的痛楚。
“请你……轻点儿……”我终于忍不住发出呻吟。
他松开了双手,呼吸沉重,两道如炬的目光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把头别向一旁,不安地闪避着。
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我明白他的气急出坏皆来源于关心。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暖了起来。
多久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于我二十年的生命是种全新的体验。
曾经,来自家庭的呵护总似加糖过多的葡萄酒,淳芳不再,只剩下腻人的味道,却又不得不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喝下去。
离家后,强烈的自我保护又成了类似茶色玻璃般的屏障,即使朋友们有如阳光的热情,在抵达我内心深处时也难免打了折扣。
但这一次,我似乎在无意中拆除了那层壁垒。是这场风雨帮了我……
“谢谢……”我看着自己的手说。“谢谢你找到了我。”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像说别人的事一样?你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你明不明白?”
“明白。”
“那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怕?”
“谁说我不怕?雨那么大,什么都看不见,辨不清方向,一个人也没有,我冷得发抖,好怕自己会冻死在那里……但你出现以后就不怕了。”我说的很平静,因为那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别把我说得好像救世主一样!”
雷激动的情绪似乎不那么容易平复,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递过一杯深褐色的饮料。
“把这个喝了。”
接过杯子,我先浅尝一口,有点儿辣,有点儿苦,但温度正好,于是一口气灌了下去。
“你不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颜色像板蓝根,但味道不对,我猜不出来。
“你应该在喝之前就问清楚!如果这是杯不干净的东西,你现在问已经晚了!二十岁的人了,一点儿警觉性都没有!”
我不禁觉得好笑。他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女儿,看来我今天真的让他急坏了……
“如果我没有警觉性,这么多年的独立生活能撑得过来吗?”我放下杯子,心平气和地解释。“如果真的有人想害我,即使我问一百遍也得不到答案的,我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你。现在你可否告诉我,这杯到底是什么东西?”
“姜汁葛根茶。”
“其实我身体好的很,不会淋场雨就生病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雷闷哼一声,重重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
他该消气了吧?我猜测着。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虽然对他了解不多,但能感觉到他是个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
他对人好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动怒的时候,只有宁宁是例外。对宁宁,他是始终如一的疼爱与呵护。
“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我试探地说。
“什么问题?”
“宁宁她……”
“宁宁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看来他对宁宁的名字还真不是一般的敏感,我的问题还没说出来,他已经开始紧张了。
“宁宁很好,非常好,什么事也没有。”
“那就好……”他的神经放松了,但眼底流露的疲倦却没逃过我的眼睛。
“宁宁为什么不去上学?”这才是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趁今天这个机会终于问了出来。
“她……身体不好。”
“那要多久才能返校?”
“你问这干什么?”
“我是想,宁宁整日待在屋子里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如果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不妨让她回学校看看。”
“别忘了,你是我请来的家庭教师,一切和学校有关的功课都是你的责任!”
“但有很多东西不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
“我知道什么对她最好!你不必操心,做好你本分的工作就够了!”
“可是……”我还想争辩,却被他挥手打断。
“这个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你可以回房休息了。”他摆明了送客的意思。”
我有些懊恼,对急转直下的气氛感到无能为力。一切本来还好好的,就因为我提起了宁宁……
这个家,一定有着某种秘密;而宁宁,则是这个秘密里的禁忌。
那在,我失眠了……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展销会的日子到了。
在学伦的坚持下,我放弃了T恤和牛仔裤,改穿较为正式的洋装。
当天早上,我走进餐厅准备用早餐,元嫂头一个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我就说嘛,这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孟老师本来就是美人胚子,这打扮起来果然更漂亮了!是不是有约会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对元嫂略微夸张的形容,我没什么感觉,因为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外在要求是“中性”和“安全”。美也好,丑也好,都是别人眼里的样子,自己又看不到,所以没有操心的必要。
但元嫂的话却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本来正对着我竖起的报纸突然落下,雷的睑露了出来。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我几秒,然后用很随意的语气问:“有约会?”
“就算是吧。”
他“哦”了一声,重新用报纸挡住视线。
我一耸肩,开始进攻自己那份早餐。
这个时间宁宁还在睡觉,元嫂在厨房里忙,因而餐桌前只剩下我和雷两人。
气氛有些沉闷,连我嚼土司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我多少能猜到雷突然变得冷漠的原因——上次因宁宁而起的争执算是我们之间一个不小的芥蒂。但至于如何消除阴影……我决定把它交给时间。这在战略上叫做“以不变应万变”,通常比人为的努力更有效。
“我吃饱了。”
我抹抹嘴巴,站起身来向那个似乎并不准备理睬我的人告辞。
“等等!”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说话了。
“我去开车。”
“不是说好我自己去学校的么?”我疑惑地问。这是我搬来时的约法三章,不和他一同进出校园,以免遭来非议和不必要的麻烦。
“我今天不去学校,顺路送你到车站。”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司机旁的座位我已不陌生,前前后后少说也坐过四、五次。绑好安全带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后视镜。
我看到了宁宁。
也许是角度刚刚好,镜中清楚地映出宁宁房间的窗口,那个挂着天蓝色窗帘的窗口。
窗帘被掀起了一角,露出宁宁那双漆黑的眼睛。原来她已经醒了……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是什么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发觉自己又弯进了死胡同。
再试图寻找时,镜子里只剩下一抹轻轻飘动的蓝……
车子开出大门,我飘渺的思绪却还没有回来。
我可以肯定,宁宁在看我,而她并不知道我也看到了她。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看到那样的目光。
美丽的眼睛……为何会有如冰点一般的寒冷?
※※※
当我从绪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时,雷正把车开上高速公路。
“不是送我到车站么?”我连忙问。
“学校前的车站。”
“不可以!我们说好的……”
“在学校外下车,不算违约。”
“被人看到怎么办?”我就是担心这点才和他约法三章。
“那就在这里下车!”
他毫无预警地踩下煞车,轮胎摩擦路面,爆出一串刺耳的“吱吱”声。
“你疯了!?这里是高速道!快开车!”我吓得脸色发白,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的怒气。在这里停车无异于自杀,被时速200的车撞飞的滋味井不好受,我胆子再大也不想领教。
可是雷动也不动地靠在座位上,双手甚至离开方向盘,枕在脑后。
一辆跑车擦着宝马的左侧呼啸而过,我抱头尖叫,过了好久才确定自己依然是完整的。
基于求生本能,我不顾一切地拉动车门把手。离开这里!逃到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
一声爆喝在头顶炸开:“你疯了!?”雷终于出声了。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强硬地拦住我跳车的动作。
“我没病,病的是你!”我有些狂乱地喊。“是你叫我下车的!你想自杀是你的事,我没义务陪你一起死!你放开我!放手”
如果我可以,我一定奋力叫个痛快,但是我没有。不是不想,而是失去了这么做的能力。
雷用他的唇堵住了我的,也吞没了剩下的声音。
有那么几秒,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那么瞪大眼睛看着那张过于贴近的脸。
他……好像在吻我……
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kiss是动词还是名词?是连接词!
我在想些什么啊?!这是不对的!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霍然醒悟的我本能地向后缩去,企图挣脱他的钳制。
如果在户外,我可能还有几分成功的机会,但我忘了自己所处的空间是多么狭小,后脑重重撞上了座椅靠背。尽管那并不坚硬,强大的冲击力还是震得我一阵眩晕,本来紧闭的双唇也不由自主地松动了。
尽管只是少许空隙,也足以使他的舌尖乘虚而人,并如烈焰一般向更深处探索下去……
天啊,这是怎样的感觉……像冰窖里的烈火、像巨浪中的泡沫、像沸腾里的蒸气、像飞升中的坠落、坠落中的飞升……
哪怕现在几百辆跑车一同撞向我,也不及这震撼的万分之一
几百个世纪过去了,几千颗流星破碎了,几万朵星云诞生了……他终于放开了我,但灼热的喘息依然停留在我的唇上。
严重的缺氧让我的头有如铅块一样沉重,无法说话,更无法思考,唯一的需要是让呼吸顺畅起来。
车子开动了。我没反应。
车子弯出了高速道。我依然沉默。
然而,我该沉默以对么?与其说震惊、愤怒、委屈……我更多的是困惑。
我想知道雷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个强硬霸道的吻又代表了什么?我不喜欢这种被悬在半空的感觉,它让我少了分确定,多了分惶恐。
也许,我该给他一巴掌?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但后果却不是我能预见的。
或者,我应该大哭一场,表现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可怜少女?
还是很有个性地摆出无所谓的眼神,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甚至装作老手的样子称赞他技术不错?
该死,为什么每一种情况都不适用在我身上?
我已经吸进了比常人多两倍的氧气,可胸口还是窒闷得难受。都是这该死的沉默……
为什么他不说话?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想要什么样的解释?”雷突然说。
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道出了心中所想,而他也听见了。这样正好,省得我花心思思考如何开口。
“你该给我什么样的解释?”我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反问。
“你太吵,所以想个办法让你闭嘴。”
“你说真的?”
“假的。”
“你耍我?”我瞪大眼睛,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喜欢你,所以吻你。”
“我宁愿要头一个理由。”
“为什么?”
“我不想被要两次。”
“是真的。”
“什么真的?”
“喜欢你,所以吻你。”
我有些动容。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甜言蜜语,一个男人最简单直接不过的表白……我该相信这七个字么?
“你喜欢我什么?”
“什么都喜欢。”
“开玩笑,我不温柔、没女人味、更会赖床又懒得做家事,这样你也喜欢?”
“可是你坦白,忠于自己,也以诚待人。”
“有这些优点的女孩在街上一抓一大把,足够让你发挥博爱精神。”
“但是我先遇到了你……所以不会再喜欢别人。”
不能否认,我已经有些相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就是证明。
我不禁想到了学伦。他也曾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我:“如果我喜欢你,你开不开心?”
我当时反问他:“多一份困扰,少一个朋友,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这么说太直接了吧?考虑一下我的自尊嘛。”学伦装出受了打击的样子。
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已经够婉转了,换了不熟的人我根本当他在说疯话,懒得搭理。
而现在……显然,我没有应验自己的预见。
对雷的表白,我不但“搭理”了,更因内心某处不经意的颤动而心悸不已。
理智拼命压抑着异样的蠢动,我仍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呢?”
“可不可能在于我,可不可以也在于我。”
“你好霸道。”
“女人爱霸道的男人。”
“你错了,只有弱小的女人才会爱霸道的男人。”
“女人生来弱小。”
“我不是。”
“你是,只是还没发觉罢了。”
“别说得好像看透了我一样。”
“我在阐述事实。”
“事实是,我现在真希望自己有柔道黑带的身手,好把你摔出我的视线之外!”
“如果你愿意,可以表演给路旁的行人欣赏,说不定会有熟人为你加油。”
“什么?”我朝窗外一看,这才发现雷已经把车开到了N大附近,就停泊在距离校门不到200米的通道旁。而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或穿梭着不少似曾相识的面孔……天!他真的开到学校来了!
如果我继续和他纠缠下去,迟早会被人注意到。权衡利弊,我决定以“大局”为重。
解开安全带,我抓起背包就要下车,却又一次被拉住手腕。
“今天早些回来,我有事和你谈。”
虽然他命令似的口气让我很不舒服,但为了快点儿下车,我还是勉强应承道:“我尽量。”
“把约会取消。”
“我哪儿来的约会?”
“你早上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算约会,是和朋友去看展览啦!”
“真的?”
“骗你是小猪,行了吧?”
他继续凝视了我片刻,终于把手松开。而且……
我没眼花吧?他笑了?虽然只有那么一刹那,我的的确确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不错的弧度。蛮好看的……
不知为什么,本该尽快走开的我,竟然在原地呆站了足足半分钟,看着蓝色的宝马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是个多么刺激的早晨!从雷宅出发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十几分钟,我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体会了可能被撞得尸骨无存的恐惧,被人强行夺去初吻,被人大胆直接地告白,被称作弱小的女人……而对方,竟然是我的大学教授,一个十三岁女孩的父亲!?
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梦,却比梦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它超出了我理智的掌控,仿佛在他心积压已久的熔岩,翻腾、滚动,寻找破出的裂缝……我不知道,当结局来临的那一天,我是否还能完好无损地活着?
那扰人的、可恶的,却又令人期待的未知呵……
※※※
“孟、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