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随见我不喝,笑嘻嘻地把我这一碗接过去喝了,傅小泉看她喝的那副表情应该用相机拍下来,又是气又是妒,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眼光既利又寒,年轻得教人羡慕。
沈嫂除了花生汤还有宝贝,一小块一小块琥珀色的方块从冰箱里捧出来,竟然是羊羹,碧随看了欢呼一声,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
她还有什么不喜欢的!有人说,中国人除了四脚的床椅和两脚的爹娘不吃,再则连婴儿的脐带成人的脑髓都能吃下肚。而碧随的胃口绝对可以发扬国粹。
傅小泉赌气不吃又舍不得走,坐在那里生闷气。
“你尝尝。”碧随有心气他,拈了一块给我。果然甘腴香润,乌龙茶特有的香味沁凉入脾,难怪前两天我看家用帐,光是莱钱就花了两万,沈嫂做做小点心,就要把我给吃穷。
但我不敢在她面前哭穷,谁都晓得台湾的房地产飚涨,我就是再不愿意;也己搭上便车,发了土地财。而为了交老太太的遗产税,我处理掉一部分新庄的土地,已经有人将我当土财主看。
只可惜我这个土财主虚有其表,既不懂得花钱的乐趣,又没有心情研究花钱的艺术。
“我也要!”一直闷不吭声的傅小泉蓦地蹦出来一句,还一边用眼角瞟碧随的表情。
碧随根本不理他,好像傅小泉是透明的,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我以为血气方刚的傅小泉会受不了,但他才刚开始有一丝生气的表示,碧随一耸起眉毛,他立刻泄了气。
“我们走!”碧随亲热地拉着我:“我们先去看MTV,再去吃海鲜大餐。”
我想求她大发慈悲饶了我吧!像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类走进MTV,不被当成史前怪物才怪。
“如果你不喜欢MTV,去跳舞也行。”碧随兴致高,一大早起来就想运动健身。
台北再光怪陆离的事我都有耳闻,但早上10点就开市的舞厅却还不曾听说。
“别土了,24小时营业的俱乐都多得是,只要你肯去,我可以随时念出一打给你挑。”碧随的口气活像舞女大班,她是个花样精,绝不能用小白天鹅似的外貌来衡量,如果有人看走眼了,那得怪自己。
而我要跟她打赌,还把今天一整天赌输给她,更是罪上加罪。
“快点啊!”碧随不耐烦了:“你输给我的,不能赖皮。”
我给她吵得头大,又苦于无法发作,就在这一刻,上帝派了天使来解救我。
碧随拖着我要往外走的,门铃响了,沈嫂忙忙去开,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张名片。
“先生,有客人找您。”沈嫂刚来时,一直尊称我为老爷,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滚落地面,后来大概是碧随逼她改口,现在只有每当我经过楼梯口,拿破仑才会怪声怪气地喊我老爷,或是叫神经病,得看它的高兴。
我接过名片一看:“堪與协会?”
等那家伙进了门,我才在心里大声骂了句:混蛋!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大学的同窗小宝,他不是一直在做室内设计玛?现在非但职业改了,连名字都不一样了,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专门替人看阴阳地理的风水先生。
碧随瞪着小宝,她如果在此之前没见过有趣的人,以后大概也没机会见到了,小宝穿着一套道士改良装,比真的道士服还教人奇怪。太极图绣在背后像什么新派的绘画。
“你就穿了这种衣服在街上走?”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开宾士三零零。”碧随向窗外张望了一眼,替他回答。
“安兰的事我听说了一—”小宝黯然地说:“我可不可以看看她?”
“不可以”碧随说:“我们还要出去!”
我若未被天下人唾弃而死,那一定是被她还设计得不够,得再接再厉。
我带小宝到了后院。指着土坡告诉他:“就是那里。”
他的脸色变了,我知道这时他在想什么,如果安兰不跟着我去美国,一定不会死!
但这是命,她说定活不过40岁,而在她有生之年,她也许没有享受过豪华的生活,但至少,她从未一天失去过她的尊严。
“你乱掘一个坑,是弃葬。”他对那个简陋的坑皱眉。
他挑剔我,一点错也没有。
20年前,我们在学校念书时,他是安兰的头号的崇拜者,安兰跟了我之后,他在他心中供起她的神像,设想到他改信道教后,女神的地位并未有所更动。
他一直是个时髦人物,大概这也是新时代的潮流。
我告诉他,把骨灰坛子埋在这儿,是安兰自己的主意。
小宝不发一语,但看出来很沮丧。
安兰嫁给我时,对他是莫大的打击,现在,他又遭到第二次严重的伤害。
小宝掏出罗盘,在士坡附近走了一道,口中念念有词,神经兮兮的模样,看得我起鸡皮疙瘩。
“他在做什么?”碧随非常不满地大声问,如果可能,她会用过肩摔把小宝摔出去,但没有一个人跟她站在一边,连她的死党沈嫂都觉得她一大早就逼我去跳舞,是不当的行为。
“他在看阴宅。”傅小泉表面是个花花少爷,竟还颇有见识,我看了他一眼。
小宝绕了一圈回来后,我听见他口中念的是:水如玉带,求官必快。
我以为接下来就是哀悼的仪式了,不料他三句不离本行地问我:“你找谁帮你看的风水?”
如果我懂要看风水,就不会买到闹鬼的房子。
“你看这个穴——”小宝要我看整个地理环境:“穴前横流过的水,就像玉带环腰。
那又怎么样?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儿子做官。会更飞黄腾达,尤其是龙脉人者的地方,徽隆如龟壳,草木秀润,是发富发贵的穴。”
哦!是十全十美的墓穴吗?
“那也不见得。”小宝说:“下葬的时间如果没有算准,会发生惨祸。”
胡说些什么,我一直到现在,还不都是好好地。
“不一定殃及到你,可能是父母。”
我突然出一身冷汗,难道说安兰的母亲突然去世是有因由的?
可是人世间多的是巧合,就凭他随口说说,便要我相信这些,也未免太可笑了。
碧随见我们有问有答说得热闹,根本不理她,一气之下就进屋去了,傅小泉立刻把握机会进去。
小宝看完了阴宅,替我看阳宅。
“这房子不好。”小宝一开口就吓我一跳:“屋子开错方向,面对凶方,把哀气吸纳入屋,凶多吉少。”
他一张脸板得死死的,看起来真有三分吓人,充分达到心理战的效果。
原来他急急前来,急急灌输我风水知识,是来做生意的。
但除非我是疯了才听他的话改大门。
我们进屋时,小宝又说:“根据电磁学的理论,任何物体,甚至死去的在内都有磁场。”他还教我看研罗盘,和如何推定子午线利房屋坐向,可是那个罗盘像跟他捣蛋似的,指针不断地抖动不肯静止。
“你的法术不灵光了。”我笑,可是小宝的脸色由白转青。
“戴秉同,你这房子的磁场有些奇特。”他冷汗涔涔的。
他一定是在打另一个捉妖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说闹鬼?”我如果在乎,一定夜夜无法安眠,恐怕早就活不成了。
“你知道?”
我把从林发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如果林发的讲古是正史,那么此地有阴魂盘据也没什么稀奇。
“你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把房子处理掉?”小宝说。
“它并没有妨碍到我啊!”我笑嘻嘻。
小宝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新式的放射探测器。
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怎么还跟从前一般毛躁。我想阻止他把我的家当鬼屋来实验;但他一意孤行,根本不理我。
只见他用根探测器一下子指指东,一下于又探探西,就活像哪个角落有鬼,他就要把鬼给赶出来似的。
民国几年了!他还要上演张天师捉妖。
我怕他果真弄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告诉我那就是鬼。依他所开的车子来看,他的服务绝不会便宜,说不定还会敲我一记竹杠。
沈嫂一直待在厨房里,没听见我们在做什么,当她猛一从厨房出来,被那根突然指着她的探测器吓得大叫。
“收起来。”我命令小宝,这个早上我是受够了这个半路出家的茅山道士。
早知道他这么讨厌,我宁愿被碧随拖去地下舞厅。
小宝怏怏地收起杆子。
我让他独自去土坡上凭吊安兰,就算他在那儿对着安兰痛陈我的不是也比在屋子里表演聊斋志异的好。
停在门口的意大利敞蓬跑车已不见,大概傅小泉劝得碧随回心转意,两个人又出去玩了。
我松了一口气。
“先生,是不是开中饭了?”沈嫂问。
能清清静静吃一顿饭是福气。
午餐非常简单,两菜一汤,一道是酒糟鱼,一道是炒豆苗,汤倒是费了功夫煮的,一个砂锅的腌多鲜,沈嫂原先以为我要出去,短短时间变了出来也真不容易。
我突然想起晚上的约会,告诉她晚餐别预备了。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想她一定知道是季文莉。
但我一直不清楚,碧随和季文莉,她到底帮哪一个。
也许她谁都不帮,站在我这一边她最划算。
她是个老于世故的妇人。
小宝在安兰的小土堆前凭吊了很久,他进屋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老了许多,时光并不只亏待我一个人,任何人的青春岁月都得消逝。
“秉同,我有个不情之请。”他跟我说文言文。这小于不但装扮改变,连讲话都十分奇特。
我教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似乎在说:“秉同,你现在已十分粗俗。”
他成为道士不是我的错,恐怕是社会的责任。这是供需平衡的社会,有需求才有供应,否则采自然淘汰制。
“我方才跟安兰说过了!这块地很好,我要帮助她选个日子安葬。”
我不能明白他老先生是什么意思,才跟我说过屋里闹鬼不宜居住,现在又说后院适合安葬我妻。不过他的身份是道士,不是上帝,阴阳两宅,能有一宅合乎标准,已是我家的福气,不得再苛求。
我拒绝他的建议,他倒没多坚持,临上车时,只说:“如果要找我,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地址。”
我会去找他才怪。
回到屋子我听见怪笑声,就以为是拿破仑,后来才发现是碧随,她穿着一身艳丽的大圆裙坐在楼梯上。
“你怎么老交这些怪里怪气的朋友?”她质问。
我要上楼,她却把整个身子躺下去,不让我过去.我的朋友也许有很奇怪的,但跟她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照某些心理学家的书籍分析,她的种种行为是可以解释的,而这种青春过度扩张的心理障碍,只要过了这段时期就没事。
倒霉的是我偏要姚在这个时候搬来跟她作邻居,当然,苍蝇不抱没缝的蛋,她这般古灵精怪,早看准了我这个糟老头的可欺。
碧随站着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玉体横陈在那儿也自有风流之处。
“嚷!我们玩得好好的,别走啊!”她看我急急转身,非常失望地坐起来。
她不知道,孔圣人只有一个,而且早在两千年便已驾鹤西归成为古人,现今留下的,多是经不起考验的凡人。
我这些日子也给她作弄得够了,难得哪天当场发作,到那时候,恐怕谁也难以挽救双方的名誉。
她回去时非常地生气。
我不介意她生气,她没长性,一下子就会忘掉,正如我预测不需要多久,她找到别的乐子立刻就会忘掉我这老头,把一肚子作弄我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
我从车行叫了车到城里去赴文莉的约会。
“签证已经下来了。”吃到一半,她才幽怨地说:“我预备买到机票就走。”
我恭喜她、问什么礼仪最合乎她的需要?
“我就知道——”她眼圈一红,如果我预先知道我会跟这么矫揉造作的女人上床,我会自愿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作苦工。
“我们还是朋友吧!”她见我半天没动静,眉毛扬了扬,鼻子耸了耸,原先已经差不多快流出来的泪又逼了回去。
“当然。”我以茶代酒,敬她一路顺风。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只用力一击掌,叫来了女侍,喊厨房送烫过的清酒来。
我不得已陪她喝了一杯,正在打算怎样才能脱身,不料她斜睨着眼,冷冷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簇席,我不留你了,你走吧!”
我的面子、人情全作过了,留得再久对一个寂寞的女子也是无济干事。
走出日本料理,黑暗中有一辆艳红的敞蓬跑车一下子掣亮了车灯,刺得我直眨眼睛。
坐在上头,穿得像荡妇卡门似的是碧随,天气已经转冷,连我都套上了毛衣,她还照旧穿她的露背装,是省布还是怎么的?那么低的胸口招摇过市给谁看?
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地预备大麻袋替她遮羞,只好忍耐。
我上了车,博得美人一笑。
但也没高兴多久。车子一阵风似地开去地下舞厅,她应当去担任法官,早上10点钟没履行的,现在一点也不能少地赔给她。
这个地下舞厅的格调比先前她带我去过的的要讲究,但那身香艳的露背装在此也不会显得唐突,这应归功于灯光,这么美丽的灯光下,衬托着随强烈音乐节奏晃动的人群像一个个不真实的影子。
碧随也只像一个影子。
当她跳舞时,我正眼看她,才发现她又美又活泼,但却又是那样的充满虚空,也许,她本是一个幻梦,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当乐队从疯狂的节拍中停顿下来,另一组人在黑暗的台子刚好补上了空白,低低地奏起了“苍白的昨日”。
有些事情好像是不会变的,20年前我带着安兰去跳舞时乐队用这首曲于作快慢舞的间隔,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碧随满是汗水的身子偎上我的胸膛,我不能推开她,因为她闭着眼睛。
而更糟的是我也想闭起眼睛。灯光太美,音乐太急,美得让我想起安兰。
碧随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软玉温香的任由我随着节拍抱着她移动。
我应该对自己的罪恶感到惭愧。
但我只觉沉醉。
回白石居时,天还没有亮,大地一片黑沉沉的,像是竭力在掩饰我的罪行。
“为什么不说话?”碧随又恢复了叽叽喳喳,刚刚在地下舞厅时,她的微笑、沉默十分的动人心弦,忽然让我忘掉她还是小孩子,幸好我现在又忽然想起来了。
“我又不是说相声的。”我回答她。
“对我好一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不甘示弱。
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的潜在可能是个色情狂。天上的星星有气无力地眨眼睛,也许是在讪笑,我非常疲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