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红小姐,老爷有电话给您。”吴妈在敲门。
我拿起了电话,孙国玺的消息果然灵通。
“你在这里,有事?”孙国玺问。
“我来清理嘉露的东西。”
“别动它们。”
“为什么?”
“听我的话,别管她的事,人已经去了,你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很沉痛。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声音里不应该包括情绪,我耽心他的对手发现他的弱点,很快就要来打败他。
“我只是整理,没有别的意思。”
“回去。”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离开了。
临走,吴妈问我:“这房子——老爷预备怎么办?”
她问我,我问谁?
“我呢?”她又问,“是留在这里,还是回松石小筑?”
我垂头丧气地回陈诚那里。意外的是,这个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画图。这才是他应该做的正经事,人家请他回来设计地铁,他却大醉了数天。
“海伦找你。”他探出头来。巫美花造成的阴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过。
我没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
隔了一会儿他夹着图出去,还告诉我一声:“我走了。”
我正在诧异怎么迟迟没听见关门声,另一个人却走了进来。当我回过头看清是谁,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我,别紧张。”韦杰恩站在那儿,潇洒依旧,英俊依旧。
这回是谁出卖了我?
“出去!”我直着脖子叫,自觉面红耳赤,青筋暴胀,这一生还未如此失态过。
“我——特地来看你。”他尴尬地说。
电话这时响了,是海伦急急的声音。“韦杰恩回来了,他通过黄百成问到你的地址,黄百成这个笨蛋竟然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来找你。”
“他来了。”我只说三个字,就挂上电话。
“我没有恶意。”韦杰恩说。
我忽然平静了下来,我是怎么了?又不仍是十七岁,犯得着什么都让人看见?
“韦先生,你有没有恶意与我无关。”我皱皱眉,“我们并不是朋友,你也不必来看我。”
“我们——曾经有过过去。”
这用不到他来提醒我。我的过去那页,血泪斑斑,满是伤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站起身,“你请吧!”
“你急着赶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过他回来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娇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与我有何相干?
“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不敢留你坐。”我冷冷地说。
“越红,你变了。”
我忽然觉得好笑。他难过什么?谁是永远的十八岁,除了白痴,否则多少都该有些长进。
“我变不变,与谁都无关。韦先生,你太言重了。”一念之差,使我不再惊惶,不再怕面对他。
他呆呆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认得我了。来之前,他一定打过如意算盘。
我只用了几分钟就看透了他,这时候我才真为当年不值,为什么当年会那样痴心?
“我以为——我们——可以重头开始。”他口吃地说。
“重头开始什么?”我微微一笑。然后捡起了沙发上的手袋,“韦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楼。”
我几乎是把他推出去。刚下楼,安海伦的车正好疾驶而至,来了个紧急刹车。
“再见!”我趁势打开门,向韦杰恩挥挥手,跳进了车里。
“天哪!”海伦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红,你们在搞什么鬼?”
“快开车!”我对她吼。
“韦杰恩把你害得那么惨,还敢去找你,真够不要脸。”海伦的小车开得飞快,小嘴也骂个不停。她真是我的道义之交,连班都敢不上,也要赶来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劳。
“别再让我看见这个家伙!”她又骂。“混蛋!”
“别骂了!省点力气。”
“咦!你倒像没事人!”
“我有什么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痒。”
海伦“噗味”一声笑了,“越红,你的反应不对,你该生气。”
“气病的话你替我找医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她把车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谢谢你,海伦。”
她嫣然一笑:“多年来第一次听你称谢,倒长了不少见识。”
“怎么说?”
“这个世界倒还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头不成?”我叹气。
“怕会折死我。”她溜进纺拓会的大楼。不用我跟她磕头,她若不幸在电梯中遇到主管,自会吓得双膝发软。
“越红。”街上有人喊我。
我缓缓回头。是韦杰恩,他阴魂不散,我应该料到,他一定也打听了海伦,所以才对我的现况掌握得这么清楚。这是他一向的为人,我应该早有了解。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
我不知他要谈什么。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谈,他却吓得逃去美国。此刻,我不想再见他,他却又钻了出来,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谈什么?”
“谈谈你,谈谈过去的这些日子。”他一本正经。。
我失笑:“韦杰恩,有话何不直说,拐弯抹角浪费彼此时间。”
“就在这大街上?”他为难地看着罗斯福路上的车马喧嚣。海伦告诉我,这儿的空气污染是台北市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之一;她们办公室迁来此处后,她的支气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么话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出口,那也就别说了。”
“好吧!”他下定决心似的,但才说了两个字,便满脸通红,“越红,在我出国时,你曾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微笑着问。我真奇怪自己还能微笑,但愈跟他对峙下去,我就发现对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说——”他说不出口。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我看看表,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红,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他拉住我,他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过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体也健康。”
他眼睁睁地看我走了,因为他有拦住我的勇气,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孩子好吗?”
我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国破碎的婚姻,有一个小杂志甚至强烈地暗示,他离婚的原因是没有子嗣。
多么讽刺,没有子嗣。
但我不必让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当然,一切出于自愿。
并没有人强迫我,包括韦杰恩。他的到来与离去都应该有他充分的自由,没有人阻挡他。
而现在,我也该有我的自由。
第六章
韦杰恩卑鄙的理由阻挡不了我。
很意外地,母亲在家。其实我不该意外,自嘉露出事后,她不再出去流连,和孙国玺也愈来愈像夫妻。
孙国玺也在。家是他的伤心地,他却还是回来,也许,青梅竹马的妻子有助于他的重整。不知道他那个小女友倪莲莲怎么样了?看情形已是过去式。像孙国玺这样身分的人,贪一时新鲜是偶然,倒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照旧吃晚饭,坐以前的桌子、椅子,连晚餐的菜式都无不同。
我发现孙国玺是个念旧的人。
所以他对母亲这样好,对我爱屋及乌。
我不该想起嘉露,但我禁不住要想。她如果在,多好!
饭后,母亲说:“你回来得正好,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她永远忘记孙国玺不过是我的继父,生父另有其人。
我以为孙国玺简单训话两句就完毕,不料,他要我到书房坐。
拿出来的是一份遗嘱,母亲做见证人。
“如果我有什么不幸,你母亲是第一顺位,你能够获得剩下的三分之一。如果我们都离去,你是最优先。”
孙国玺只用了几个字,便让我知道我发财了。
我坐在那儿发呆。
发财和发呆,都不能解决我的困难。
“我只有一个条件,”孙国玺继续说,“你要认祖归宗,放弃姓越。”
我这年纪当养女嫌太晚了。
我平心静气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姓越很好。”
“你爸爸的意思是他要认领你。”母亲怕我不懂,急急告诉我。
如果他要认领小孩,孤儿院里有极多很可爱的,何必找我麻烦?
“你对做我的女儿有反感?”孙国玺不高兴了。
这怪不得他,因为我不识好歹。
“我觉得您教养我、栽培我这些年,已经是报答不完的恩情,不敢再有奢求。”
“做我女儿有什么不好?”他问。
“因为我不是。”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他走到我面前,慈爱地拍拍我。“你本来就是,只不过这些年——实在太委屈你了。”
我呆呆地看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母亲发出了啜泣声。
她在哭,很伤心地哭。
“越红,你是他的女儿。”
我不懂,真的不懂。
“很多年以前——”孙国玺的表情很奇怪,话也讲得很艰难,但他没有背过脸,仍直视着我。他有足够的成功者的条件,从不逃避什么。
“我和你母亲——”他又顿了顿,“我们有了你,但是我没办法跟你母亲——”
够了,这几句天崩地裂的话已是够打得我头发昏,身子发颤。
“我不是!”我想抗拒,虽然我在孙国玺面前,不过是一只卑微的小蚂蚁。
“我知道,现在突然告诉你,你心里没有准备,很难接受。”
“不是接受,我根本无法相信,我做了越明将近30年的女儿,怎么突然变成姓孙?”
“是我们对不起你。”母亲仍在啼哭,“当初实在为难。”
我平常就觉得缺乏智慧,现在更是乱糟糟,一脑袋的草。
“你是我的女儿,就是拒绝也没有用。”孙国玺说。
“以前不敢告诉你,是为了嘉露,她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惹她生气……”母亲竭力在解释,却说得支离破碎,愈描愈黑。
“不要再说了。”孙国玺充分表现出男性的威严,“不是为了嘉露,越红,相信我们,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一步步地退走。
这个家,以后也许不会再来。
我难过得甚至没法子说再见。
回到陈诚那儿,我倒在床上,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哭。
我不是没有眼泪,只是没到流的时候,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地崩溃。
原来,我跟堕落的越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孙国玺的女儿,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越红!越红!”陈诚来敲我的房间,“你还好吧?”
我们同住一屋檐下,相濡以沫。
他这般关心我,我应该高兴,但我的反应却全走样,所有的尖酸幽默一概被抛到九霄云外。套句安海伦的话:我良心发现,所以呜咽不已。
“越红!”他敲得更急。
我披头散发,控制不住,一头扎进他怀中。
“发生了什么事?”他吃惊,我却益发哭得说不出话来。新愁旧恨一齐涌了上来,化成了号陶。
陈诚房东抱住我,不嫌我哭得难看。
“有事别憋在心里,哭出来就好。”他心有戚戚焉地安慰。
“我好难过。”
“我在这里。”他的安慰加倍。
他在这里有什么用?我被搅糊涂了,可是哭得更厉害。
等我有点知觉时,已经坐在大沙发上,舒舒服服偎在他怀里,用他干净的大手帕擦泪。
我很想继续这么享受,但我的动作与意识完全相反,我推开了他。
“对不起!”我去坐另一张沙发,抱住了头。我不该在他面前哭,真丢人。
“有没有什么话预备跟我说?”他体贴地问。
我摇头。
“如果难过的话,随时叫我一声。”他站起身来,斯文有礼。
叫化子才对人胡唱道情,我再没有自尊心也说不出口。
“越红!”他弯下身,友善地笑了笑,“我最邋遢时也不怕你看见,我们应该是朋友!”
他走了,我的脸依然深埋在膝上。
陈诚把我当朋友,所以仍旧收留了我。惭愧的是我并未替他做什么。
我只是看见了。
见他的悲伤、颓废、消沉。
一个男人最见不得人的一面。
我的经验告诉我,男人做什么都不要紧,都会有人制裁、赞成、同情或原谅,唯独不可以坠落。
陈诚通过了那一关。
而我呢?
我遇到了这么多事,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能像以前一般地生活吗?
陈诚又这踅重了回来,温暖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不论遇到什么,都会过去的。”
我抬起头看他,在他眼眸中,有着相知与相惜。这样的神情,我从未在别人眼中见过,那使我一阵迷惑。
“又流泪?”他微笑地看我。
可是这回再也不怕他看见。
“早点睡?”他眼中的友爱更浓。
我点点头。
黄百成一早就来拜访。
他最个呆子,完全不知道巫美花与这屋子的主人有什么纠葛。
陈诚的风度出乎我意料的好,他接待黄百成,完全待之以礼。
“越红,求你来上班,公司没有你,就要撑不下去了。”神气的黄百成再也神气不起来,跟我吐苦水。
我同情他,可是无能为力。
“你肯回来,一切好商量。加薪、休假,条件由你开。”
我若只为了这些而回去,就太没意思了。
“从今以后,我只侍奉一个主人。”
“谁?”黄百成咬牙切齿地问我,原先装出来的风度荡然无存。他以为有谁挖他的墙角。“哪家公司?他们出多少钱?”
“我不再为任何人工作,我的主人是老天爷!”我指指头顶。
“我走了。”陈诚上班去了。昨天他告诉我,今天开始正式到任,间歇可能还会回美国总公司。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可以继续住在这儿,他不在时替他看家,平时分担内务及一些家事。
“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黄百成是个小人,对陈诚这样的好人做完全不必要的猜疑。
“他是房东,我是房客。”我平心静气地告诉他。这也是一种功德,免得他难过,而殃及鸡犬。
“真的吗?是不是他开了公司要挖你走?”他眼大的有如铜铃。他从前还有几分潇洒,现在连那么一点点意思都没有了。
“他是地铁专家,我不会开山洞也不会挖马路,要我干嘛?”
“那你预备去哪家公司?”
“我要休息。”
“笑死人!”他嗤之以鼻,“你既没有七老八十,又不是生了大病,怎么需要休息?”
“我有职业病。”
“我改善工作环境,减轻工作负担,这总可以了吧?”他还当我拿矫。
他跟韦杰恩一样,俗不可耐。总认为除了他自己之外,世界上的每件东西都有标价,包括人在内,都是商品,只要议价便可获得。
“我明白了。”他做了个神秘且暧昧的表情,“你找到对象了,这个地铁专家要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