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事情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我笑。
“下次会记得不问你这个。”他替自己倒了杯咖啡,喝了口,“晤!好香。”
“我煮的。”
“味道真好,是你独特的配方?”
“是呀!”我向来不管什么配方,也从不用量匙,反正这个罐子里抓一把,那个罐子再抓一把,磨成粉就是了。
“此后我们的住户公约增加一条。”
“怎么说?”
“早餐的咖啡由你准备。”
“没问题,楼底下的早餐店十五元一杯,还送一份早报。”
“拜托别让我喝那种东西,必会心脏衰竭而死。”
“哦?”
“吓的!”
我们同时大笑。笑过了,整个餐厅的气氛温暖无比。眼前这个人便是不久前才把我当闯空门的女盗,想撵我出去的陈诚吗?
“为什么瞪着眼睛看我?”他微笑。
看他微笑真比看他愁眉苦脸、一身酒味要好得多。但我可不能说出来,一开口,气氛就完蛋了。
“没什么。”我低下头。
“我知道。”他说,“我晓得你这回在想什么。如果你要听故事,我可以告诉你,巫美花不是我的初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是天底下最不爱听道情的。”我用手撑住了下巴。
“可不可以问什么是道情?”
“是一种道士唱的歌,后来叫花子讨钱时也唱。”
他大笑:“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他们总是对我硬讨。”
他的心胸宽广,胜过黄百成太多太多。
“现在连叫花子都退步了。”
“你对这个世界似乎十分不满?”
“只限于社会。我还没有眼光大得具世界标准。”我一推盘子,已补充好全日所需的精力,可以出门南征北讨。
“你对社会不满?”
“没有。台湾人人生活丰足,十分满意。”
“原来你是同情人士,在替伊索匹亚着急。”
“我只同情自己。吃饱了要困,困饱了还会老。再过几十年乏味的日子,又得等着死。”
“谁不是这样?”他耸耸肩。“我不同情你,你这叫做吃饱了没事干。”
“你有班可上。我没有。”
“谁说你没有?你是地下工作者。”他放下了披萨,在吮指头,似乎回味无穷。男人只有极端松懈才会这样,一点也不冤枉我一早起来亲自揉面、切洋葱。
“什么地下工作者?”我难为情。
“你忙进忙出,我不相信你无事可作,必是进行什么大型活动”
“胡说。”
“啊!面包真好吃,披萨也是。”他又倒了杯咖啡。
“别喝那么多。报上说喝多了咖啡会生胰脏癌”。我忙阻止。
“报上说的你也信?”
“当然。”
“这么好的披萨不配咖啡怎么行?越红。拜托你明天还住在这儿。”
“早餐店多得是,披萨不会下楼去买?”
“别诓我,只有现做的才有这么好吃。”
他倒是个行家。
“谢谢你做披萨给我吃,我请你吃中饭。”他站起身。昨夜我睡后,他到半夜都没关灯,想必是赶图忙。
“中午我做罗汉斋,你回来吃。”
“真的?”他惊喜不已。
“中年人最怕发胖,一胖起来,救生圈层层堆叠。你一天到晚杀生吃肉,应该来点素斋。”
“吃素不是杀生?”他问。
“植物的灵性较低。”我辩解。
“我如果稍具灵性,现在就该报答你。”他突然弯下腰来,在我颊上一吻。虽只是轻轻一啄,却把我啄愣了。
“再报答你一次。”他又去吻左颊。
“你误会了。”我又羞又急,忙忙推开他。
“我还可以继续误会下去吗?”
我必须用力挣脱,才能跑回自己房间,后面传来他的大笑声。
他出去时,关门很重。分明是让我听到,但我躲在房中生闷气。
我实在太生气了。
他竟——占我便宜。
两分钟后,电话响了,居然是陈诚。
“是我,别挂!”他叫,“我在楼下,越红,原谅我的鲁莽好吗?”
“没有中饭了。以后也没有早饭。”我火冒三丈朝他吼。
“那我们杀生,中午在外头吃。”他笑。
我被他的笑声笑得泄气。
“去你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日最讨厌小女儿态,今日却在他面前作尽。
“中午见。”他挂了。
我坐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去收拾桌子。
刚收好,韦杰恩的律师来了。这家伙长得十分威严,足以吓坏一般女子。
我却不怕他。他说什么,我都只隔着独门上的栅栏看他。
“我姓张。‘他由空隙间递来名片,”我代表韦先生,想见越红小姐。“
“她不在。。”我谎称。
这个姓张的律师是个厉害角色,他看着我。由上到下,然后笑了笑:“我可以进来等她。”
“她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可以等。”
“如果我随便放人进来,她会骂我。”我硬着头皮把谎继续撒下去。
“你是谁?”张律师又打量我,想必韦某人给他看过本人彩色玉照。
“佣人。”我说得一点不错,我又做披萨又煮咖啡,待会儿还要整理内务,不是佣人又是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他眼利如鹰隼,薄薄的嘴皮几乎看不见掀动就已经说出话来了。
“赌什么?”
“我赌你不知道韦先生要跟越红小姐说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
“韦先生想跟越小姐结婚,请你转告她。”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荒唐的一句话。有人隔了八年才向我求婚,还是透过第三者。
我捧腹大笑。
张律师静静地站在门外,等我笑完。
“你笑什么?”再能干的人也会好奇.“难道该哭?”我冷冷地问。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坏东西。张律师狼狈而去。
韦杰恩是个自大狂。八年前我未嫁他也不见得会死,他这会儿又急什么?
华重规来时,我才真正吃惊。
“黄百成给我的地址。”他说。
黄百成是消息来源中心,每个人都晓得他是包打听。
“有何贵事?”我的菜才切到一半,懒得多理他。
“听说你到处打听——”他顿住不说。
“干你什么事?”我冷冷看他。
“刚好你要打听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要打听的事。”他非常地狡猾。
我开了门。如果他骗我,我会把他切成八块。
“你这儿很好啊!”他坐下后,细细打量四周。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正经。
“有话请快说,我很忙。”
“倩女幽魂卖得很好,你知道。”他仍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知道,华先生,我对电影没兴趣,你如果是来谈电影,那你是找错人了。”
“嘉露对电影有狂热,我还以为你也是。”他那双小眼睛够阴险。
“我不是。”
“真可惜。如果把嘉露的生平搬上银幕,一定很精彩。”
“她只活到十五岁,哪有什么生平?”
“有的。”他掏出一本精美的笔记簿,“她的生乎都记载在这儿。”
“怎么知道不是你伪造的?”我的心怦怦跳。这个人很可能是来诈骗我,不然,他怎么不去找孙国玺?他比我更出得起价钱。
“你着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怎么不像?我冷冷睨他。
为了取信于我,他给我看第一页,果然是嘉露的笔迹。但这并不能代表里面的记载有助于我寻找害死她的凶手。
“这点你就得碰运气了。”华重规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是个导演。”
“好说好说,毕竟这也没什么妨碍。”
也许敲诈勒索才是他的正业。
第七章
“华导演,你可曾想过,我是嘉露的姊姊,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生平吗?”
“那可不一定。”他笑了笑,“就算是亲姊妹,各人也有各人的私事,总不会件件都相知吧!”
“我也未必要件件知道。”
“好吧!那我告辞了。”他满不在乎地站起来,“如果你不怕后悔。”
我连鬼都不怕,就怕后悔。
“你要多少钱?”我先气馁。
“说钱多难听,我又不是买卖人。这样好了,我把这本笔记本留给你,算是你赞助我的拍片。”
还敢侈言不是买卖,见他的大头鬼!
“你拿回去好了。”我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卖关子、说漂亮话,没意思之至。
“那又何必,既然来了,就应功德圆满。”他放下笔记本,用手比了个数字。
“五万?”我问。
“五十万。”
这叫做狮子大开口。
“等等,我要问问我继父。”我面无表情的拿起电话,才拨通号码,就见华某人鼠窜而去。
那本笔记大概只有第一页是真迹。
否则他可以向孙国玺要上一百万元不止。
他还想来骗我,算是瞎了他的狗眼,不过我也拿他没奈何。孙国玺财大势大,发现骗子,很可能会把华重规全身浇上柏油,插上羽毛,游街示众。我只能向空诅咒XXX 数声便告完事。
我回厨房切菜。磨刀霍霍,把菜板剁得震夭价响。
陈诚房东回到府上,罗汉斋已经齐备。
“好香!”他夸张地耸鼻子。
光看桌子上琳琅满目,但说穿了一文不值,全是冰箱中的剩菜。陈诚一回台湾便买了各色蔬菜放在冰箱里,前些日子闹情绪,根本没动分毫。早上我把该扔的扔了,剩下的就做成这几道盛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些胡萝卜、洋葱、水耕豆苗、苜蓿之类。
“如果庙里有这么好的伙食,我愿意当一辈子和尚。”他边吃边赞不绝口。
“当和尚不仅修口还要修心。”我笑道。若真给他瞧见高僧吃什么,他会惭愧得哭。世人都道和尚吃软的,喝香的,其实真正有修为的高僧经常断食。以广钦和尚而言,他年轻时修行,在山洞中面壁,仅靠地里的一枚番薯过活,每日只割取番薯的微小部分充当食粮,剩余仍照旧埋好,居然也如此这般度过许多日子。到他离开那个洞,番薯还没吃完。后来道行更高,曾连续打坐一百多个日子没有进食,徒众皆以为他圆寂了,预备办理后事,若非苏曼殊赶去,恐怕惨遭活埋。
“你对佛教知道的不少嘛!”陈诚听得津津有味。
他是个知识分子,与任何宗教一概无有来往。
我告诉他我是尼姑化装的,师傅派我微服下山,看世间有无可度化之人,将来要回山上侍奉我佛。
“别把我化去,市民们需要地铁,以后和尚尼姑也可搭乘。”他连连告饶,扯出他将可为人民贡献的诸般好处。
“你的资格还不够,就是要做和尚也得有缘。”我晓之以大义。
“那你就等待有缘人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着来日后会对我另眼看待,不敢造次。
陈诚又回去案犊劳形,他是天生的苦命人,我留在家中刷碗。我们已协议把钟点女工辞退,日后分工合作,两个和尚抬水吃,更有效率。
整理好内务,我外出办事。
本来想骑我的千里马出去亮相,但才探出头,天公就不做美,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我回去拿伞,再去等公共汽车。摸到了乔琪那儿,已经三点了。
我站在大门口等。等到三点半,幼稚园的娃娃车来了,随车保姆抱下一个孩子。
“小露!”我向她挥手。
她的小脸从雨帽下怯怯地露了出来,那模样真像极了嘉露小时候。
我又叫她一声,她这才看清了是我,笑了起来,但还是不敢过来。
“小露,不认得我了?”
“姊姊!”她叫,小小的牙齿像海边的贝壳。
“跟姊姊去玩好不好?”
“会打!”她低下头。
“妈咪会打?”
“欸!”她又低头,雨从透明的帽檐上滑落。
“姊姊不跟别人说,你也不说,好不好?”
“去哪里?”
“前面。”我指着不远处的肯德基。
“好啊!”她眼睛一亮,笑得开了花。还没有孩子不喜欢可乐、汉堡的。
我们手牵着手,飞快地跑过去,雨水湿了我的头发、衣裳。
进了肯德基,冷气强得很,我一口气点了炸鸡、比司吉和玉米。
小露和我对坐着吃。
“待会儿吃不下晚饭怎么办?”我问。
她抬头看看我,闷声不响,看样子她有的是办法。
“妈咪不在?”
她摇摇头。
“去哪里了?”
“菲律宾。”她说话字字清楚。孙国玺如果知道她的可爱,不会这么不闻不问。
“阿姨帮你照相好吗?”我取出皮包中的奥林帕斯。
“要脱雨衣。”她嫌雨衣不好看。
我帮她脱了。透过镜头看小露更加的可爱,不愧是乔琪的女儿,非常懂得摆姿势,但是纯真无邪,一点也不造作。
“还要!还要!”我收起相机时,她跑过来抱住我的腿,我想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把相机交给一个笑眯眯看着我们的外国女人。
“我妹妹。”我说。
外国女人接过相机,做了个QK的姿势,“卡擦”一下按了快门。
“你妹妹好可爱。”她说。
“谢谢!”
我仍在微笑,但心中一阵又一阵地酸楚。
“没有了!”小露打开可乐杯的纸盖,往里头看,又摇摇碎冰,这才相信。
我带她回去,只偷她出来20分钟,应该没人发现。
“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来找你。”我叮嘱她。
她点头,乖巧得让人想搂她、亲她。
“还要来。”
我点头:“上去吧!”
她小小的身影走进大厦,我跟她挥挥手,转过身。
雨,仍然下着。
孙国玺若是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不知道会如何。
但我打赌他不会发现。乔琪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
我也没办法当面质问他——你为什么背着我母亲在外头乱来?
我不配做他的女儿。女儿应该有种气势,遇到事情就狠狠对他哭叫撒泼——你怎么也去做别人的爹地?
那是天生的。
我自知不是,这点我已对孙国玺说过,只是他不相信而已。
陈诚回来时,手上热腾腾地一个食盒。一打开来,是素包子、兰花干。
“准备当和尚了?”我接过来。
“我正好路过,想想开伙麻烦。”
“就知道你怕吃剩菜。”
他看到桌上,眼睛一亮:“你怎么变出来的?”
“超级市场就在附近。”我白了他一眼。
“那也用不着——”他高兴地双手交握在一起,“做这么多菜,真像——回到家一样。”
“这不是家吗?”
“不一样!不一样!”他坐了下来,我把盛好的饭摆在他面前,当他看我的那一瞬,真像是丈夫看妻子。
而我所做的,不也正像个小妻子?我害羞了起来,转身就走。
“去哪里?”他拦住我。
“端汤。”我愈想愈难为情,钻进了厨房。
“汤呢?”陈诚跟着进来,站在门口插腰,堵住了我。
我一把端起汤,烫得他只好赶紧让开。
“这是什么汤?”他尝了一口问。
“青菜汤。”我让他看上面飘着的菜叶。
“骗人!”他笑,“我又不是没喝过青菜汤,这哪是青菜汤?”
“我还熬了点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