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黄豆芽垫底,加了金菇、洋葱、蘑菇,出了味后全撤掉了。”
“谢谢你做这么好吃的菜。”
“谢谢你不收我的房钱。”我叹口气。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你从没提过你的家人,他们都在美国?”
“是啊!我父母都在美国,你怎么突然提到他们?”他大口吃饭,但只让人觉得饭香,一点也未失却斯文。
“你的兄弟姊妹呢?”
“我是独子。”
“如果你发现突然多出了个妹妹,你会怎么说?”
“那怎么可能?”他摇头,“我母亲都六十岁了,连养只小猫、小狗都嫌吃力。”
“妹妹不是小猫、小狗。”
他有点明白了,眯起眼:“难道是你多了个妹妹?”
“可以这么说。”
“你失去一个妹妹,现在又多出一个?”
“对。”
“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我该高兴。我牵动嘴角。
“告诉我有关你妹妹的事。”
“我妹妹——”我明明好端端地坐着,眼泪却忽地淌了下来。
“别哭!”陈诚坐了过来,替我抹眼泪,“吃饭时哭,会妨碍消化。”
我的脸被他弄得发痒,不由笑了出来。
“快吃饭,吃完了我泡功夫茶给你喝,包管美容养颜助消化。”他哄我。
十洗过碗,他已把茶泡好。一双大手在操作精巧的紫砂壶,十分灵巧,是个标准的茶博士。
“这是春茶。”我嗅着闻香杯,不得了,是冠军级的。
“市长昨天来看我们,嘉奖我们工作辛苦。”他说,“还不错吧?”
“好大的人情,恐怕要三万元一斤。”
“真的?”他发呆,“一千元美金买一斤茶?”
“还买不到。茶农一旦得奖,必定惜售。”
“台湾人均所得不过五千美元,为什么买这么贵的茶叶?”
“请注意‘平均’这两个字,还包括了三岁以下的幼儿。”
“真想不到。”
“你又不是昨天才回到台湾,怎么消息这样不灵通?”
“我跟外头很少交往。”他摇摇头,“实在惭愧。”
“为喝三万元的冠军茶惭愧?”
“我应该对台湾多了解一点。”他倾身向前,“包括你。”
“每天都有人想了解我,岂不太烦?”
“还有谁?”他露出嫉妒的表情。
“海伦”
“你昨天跟她出去?”
“去找一件事的答案,没想到引出另一件事。”
“你妹妹?”
“猜对了。”我把小露的事说给他听。再不倾诉,我会发疯,但是我对乔琪的身分保密。
“我不赞成你这样做。”他听过之后,想了想。
“你如果看过照片,便不会这么想。”我从皮包中取出了快洗照片。
“真可爱。”他凝视着我,“你们有共同点。”
我的双颊发红。
“(缺两字)奇怪,你们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却这样相像。”
(缺两字)还我。
“你怎么知道——”
“嘉露去世时,报上写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他老实说。
啊啊!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这年头还没什么能瞒得了旁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忘了这件事。”灯光下,他的脸英俊而柔和,但这句话破坏了一切。
“忘了?”
“已经过去的事不能挽回,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他倒第二次茶。
我站了起来,不想再喝第二杯茶。
“我说错话了?”
“晚安。”我面无表情地走开去。
“越红!”他也跟着站起来,握住我的手,“不论你遇到什么,别急着去报复。恨,会改变一个人,付出的代价是双重的。”
我瞪着他,他放开了我。
我回房去,躺在床上,似乎又看见了嘉露,她哭着说:“姊姊!救我!救我!”
我没有救过她,从来没有。
小时候当她是麻烦,大了更害怕她。
海伦说我不必对她的死负任何责任,但我仍耿耿于怀。
陈诚说我急着报复,会出更大的错。
奇怪的是他们都对我了如指掌,只有我不了解自己。
陈诚很早便去上班,但吃了我放在微波炉里的鸡香堡,喝了杏仁牛奶,还在冰箱电磁浮石上留了字条:“宽待自己。”
我把字条撕得粉碎。
他是个圣人,已修得正果。
为了免得韦杰恩再来麻烦,我也早早出来,走着走着,还是逛到了乔琪家的附近。
乔琪到菲律宾去了,今天报上登载着她随电视公司的访问团去慰劳侨胞。
现在电影不景气,连乔琪这样的大牌都得去电视公司打转。
相信她赚钱是其次,重要的是让观众时刻记得她。
从前我认为孙国玺是个好男人,天下无双,现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烦恼大过我的数倍。
我倒有点想知道,他预备拖到什么时候才解决。
或是不解决。
我在乔琪家附近叫了车,跑到仁爱路。
吴妈替我开的门。
“越红小姐,请进。”她惊喜不已,“吃过中饭没有?我刚买了菜。”
她花了两个钟头,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鸡丝、酒糟鱼、肉丝莱汤,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爷他要我继续待在这里。”黄妈替我盛了碗绿豆稀饭,饭里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会来?”
“老爷说,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来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吴妈眼睛一红。
孙国玺有“他心通”,我的脑袋上有几根筋他全知道。
打开嘉露从前的房门,里面一尘不染,东西全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吴妈。
“老爷叫秘书来收拾过。他说人去了,东西又何必留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伤心。”
伤心?我才不会对着书皮伤心。
“越红小姐,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关上门。空无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爷说,如果你喜欢,可以放自己喜欢的家具。”吴妈说。
何必这么麻烦。我摇摇头。
“老爷说,女孩子一个人住在外头不方便。”吴妈小声说。
我明白了,孙国玺知道我对这个地方有好感,但我怎会住在这里?这儿是嘉露的。
“我给你切水果。”
“不了,我该走了。”我忙忙离去.在街上闲逛了好一阵子,我又到乔琪的楼下,等幼稚园的校车。
三点半,车子准时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车。
“姊姊!姊姊!”她欢呼地跑向我。
我没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时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头看我。
我们去吃康妮热狗、露啤。
又烫又香的康妮热狗,买一送一。小露吃完了还要,我给她买了一包薯条。
“小妹妹好可爱1 ”快餐的女孩笑着探出头来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从柜台边摘了个气球给她。
漂亮的脸孔,到哪里都不吃亏。
“你们长得好象哟!”女孩一边舀薯条一边说。
小露笑得露出两个白白的门牙。
“不能再吃糖了。”我指着她,“再吃,牙齿中间一个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圣代。”小露踮起脚跟瞧印着各色食品的幻灯片。
那个圣代别说她看了心爱,我都有些馋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买。”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说。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会儿。”她那哀求的表情,又软又甜的声音,教我几乎要答应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时候怎么求我陪她,我都没理会过。
我硬起心肠。
小露瘪着嘴,回头看看我,垂着脑袋进去了,双肩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陈诚不在,深锁着的门外,站着个人,是韦杰恩。
他不放过我。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态度谦恭,八年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不见了。
“有什么可以谈的?”我扬扬眉。
“张律师告诉过你,我——想跟你结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结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诚恳。”
“别人也是。”
“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会。”
我注意到,他脖颈上的青筋暴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里想笑。不知情的人见我们站在这儿,谈的又是这些内容,足以认定我们是过气舞女与恩客在重叙旧情。
“孩子还好吧?”
“好。”
“我是指我们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这么爽快。
“我们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着看他。
“那一年,你告诉我——”
“哪一年?”我做出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喔!那一年啊!”
“那一年,你说你有孩子了。”他的脸红了一阵,真是稀奇。
“有吗?”我耸耸肩。
“我对你够忍耐的了,别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这么想。
“好吧!那一年我说了什么?你说一遍给我听。”我睨他。
“我说过了。咦!你该不会是骗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骗?”我这辈子还用不着这个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现在呢?”
“你看现在有吗?”我给他看我的身材。将近三十岁的人还能这么窈窕,想必他也少见。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谁激怒般对我叫,“你当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生。”
“不只现在没生,一直都没有。”我淡淡地说。
“你骗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来了,好跟你讹诈。”
他放开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么回事?”
“韦杰恩,你没有这个福气。”我笑,可是眼泪却滑了下来。
我哭那个八年前因为我的懦弱而遭杀害的孩子。
他的脸色灰败。
“你知道了,以后不必再来烦我了吧!”
他仓皇而退。
果真是个小人。
我如果有他韦家的后代,我会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抛弃。
我大笑,笑声回荡在走廊上。
陈诚从电梯出来时,正好听到袅袅的余音。
“你笑什么?一个人这么高兴!”他夹着大卷的图,西装上都是皱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没白喝那三万元一斤的冠军茶。
“刚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答应了没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进屋后把手袋掷在沙发上。
“你在等王于?”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脱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吗?”他作势。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着逃开。
“民主时代,应该平民也有一个机会。”他不依,硬是要凑过来。
“童话里不是这样写。”我伸手打他。
“你也没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额上亲了一下。
“我会生气。”我脸红了,又恼又羞。
“我向你赔罪。”他看着我,看得我全身发热。那样的眼光,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气掩饰发窘。
“我们去吃北平菜。”
“我们一见面就是谈吃,你不嫌烦?”
“谁叫人类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两餐。”
“把自己饿得这样瘦!”他夸张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头。
“别诱我吃晚餐。”我推开他。
他斜倚在沙发上,笑着看我。
“我不引诱你,”他懒洋洋地说,然后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来。我们肩对着肩,脸凑着脸,我急急挣开。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进我手里,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里?”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专家,平常还走得不够?”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现在有美女为伴,怎可相提并论?”他可理直气壮得很。
他把车开上了圆山。的确是个行家,那儿是台北视野最好的瞭望点之一。
我们沿着山坡缓缓向前走。整个台北盆地都在脚下,万家灯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学时,我常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时候什么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觉,睡醒了才走人。”
“为什么非睡在这儿不可?”
“跟老祖宗多亲近亲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环绕在我肩上。“小心,脚底滑。”
圆山是百万年前的贝塚. 他来考古?还是每回携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脚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气随着风袭了过来。“好香。”我说。
“你没有说错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闻问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么不好?”
他的脸忽然阴暗了下来。我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国前,曾在家专念过书。
也许,他们的恋爱就是在这条河边。
“好些年前,这个饭店曾膺选世界十大饭店。”他回过头,指着灯火辉煌的圆山,暗中,有着特别的气势与情调。
“很古典。”从飞机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个标志。
“建筑的本身很不错,可是地基有问题。”他说。
两个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谈恋爱,就应该远离罗曼蒂克的气氛,杜绝遐思。
谈建筑,是最不会出错的话题。更何况,这门学科有许多值得大谈特谈的。
“从远处看——”陈某人说,“这座大宫殿像一只鹰,睥睨四周,正准备振翅飞翔,而地基却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工,做做红绿宝石的金工还可以滥竿充数,对巨大的物体,只觉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来了,难得看得这样清楚。
“我服役时在澎湖,那儿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谈完了建筑,谈澎湖的星。
听别人回忆,总让我诧异。为什么旁人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我却没有?
我的回忆,充满了疤痕。
只盼能随风消逝。
“谈谈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谈大气,把箭头转向我。
“我?”
“是啊!我胡说了半天,你一定觉得无聊。”他把西装上衣脱下,轻轻披在我肩上。
“怎么会?”我摇头,“有过去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衣服传来了一阵温暖,足以使我恋栈,但我还给了他。“我不冷。”
“每个人都有过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过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不好。”
“你呢?你属于哪一种?”他充满了兴趣。
“不管好或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说了半天,你等于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我低下头,“不值得一提。”
“越红,”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听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闭,应该开朗一点。”
我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
我总不能写一本厚厚的书,向世人哭诉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离开圆山时,已经晚了。车子慢慢往下开,车灯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随风轻摇,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为世界不尽是悲愁,也有许多欢乐可寻,但我未曾寻到,只捡拾到自己的悲伤。
“为什么叹气?”陈诚问。
“为什么不装作没听见?”
“我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