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你的人品、学识、工作都高人一等。”
“这是你评估一个人的条件?”他捉住我的手。
“评估房东的条件。”我躲回房间。
幼稚园的娃娃车在三点半时经过乔琪家门口,但并没有停下来。
也许小露今天又没去上学?
我抱着洋娃娃,再也耐不住地去打电话。铃声一响,就有人接,是小露。
“小露,你怎么没去上学?”
“林嫂不让我去。”林嫂是乔琪的女佣。
“为什么?”
“她发现我去吃汉堡,骂我。”小小人儿,难为她说得字字清楚。
“姊姊要送洋娃娃给你,怎么办?”
“林嫂去买东西了,现在没人在,我帮你开门。”
我上了楼,小露立刻开了门:“快进来。”
把洋娃娃给她时,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抱着不放。
“喜欢吗?”
“好喜欢。”她亲吻着洋娃娃,珍惜地摸着洋娃娃粉红色的脸庞。
“其它的娃娃呢?”我在她的房间内张望了半天,除了一张床、一个壁橱,什么都没有。
“没有啦!”
十一乔琪在虐待这个孩子!我真不懂她既然对孩子没兴趣,为什么还让她去上幼稚园。
“如果妈妈问起这个洋娃娃怎么办?”
“她不会问的。”
“可是林嫂会看见。”
“我藏起来。”
“你藏不住。”我咬住唇,昨天买洋娃娃时,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安慰自已会想出办法的。
“放到床底下。”她撩开了床单,指着床底,里面都是灰尘。再仔细地一看,还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问。
她一样样捡出来给我看。有用完的香水瓶、过时的皮包、掉了宝石的项链。
“你弄来这些做什么?”
“玩。”她不好意思地笑。一张脸蹭得稀脏.“这有什么好玩?”我问。
她不解地看我。
我心里一阵酸,堂堂孙国玺的女儿只能玩这些令人恶心的旧东西?为什么没有人想想,她也会需要玩具。
我把那些脏东西拖出来,小露找了抹布来,我跪在地上把那儿抹干净。
小露以后可能真只能把洋娃娃藏在这儿了。
抹完了地,我帮小露擦干净手脸,告诉她:“姊姊要走了。”
“不要走!”她抱着洋娃娃,瘪着嘴要哭。
我要走也走不成,就在这时候林嫂回来了。我正在想脱身之计,门铃又响。我蹑手蹑脚走到走廊去看,不看还好,看到那人使我惊吓。
是孙国玺。
他来做什么?
后面跟着的是乔琪,再后面是孙国玺的司机老胡,搬运着大件行李。
“就放在这儿。”乔琪对老胡说,“林嫂会帮我提进去。”
老胡不敢接她手上的钱,着到孙国玺点头才收下。
“没事了。”孙国玺要他下去,大概预备在这里待到很晚。
小露在后面拉我的衣摆。
我随着她往里头走,她溜进了储藏室。我不知道她躲在那儿做什么,她对我招手,我凑过去看,墙上居然有个洞。
那个洞像是人工挖的。
“如果有我妈咪不喜欢的客人,她就会叫林嫂说她不在。”小露一口气能说出这样长的句子,颇不简单。
原来如此。
我可怜孙国玺,他应当正式纳妾,,便少了许多烦恼,但也很可能是乔琪不答应。她有她的明星梦,不能轻易成为谁的专宠。
我只看了一眼客厅中的情景,就离开那个洞。
“我该走了。”我对小露说,“这里有没有太平门?”
“什么?”。她听不懂。
想必她也不懂。
林嫂却走进了甬道,叫着:“小露,妈咪要你到客厅去。”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小露把洋娃娃藏进床底。
林嫂进来时,我已安全藏进壁橱。幸好壁橱中空荡荡的,足够我躲避。
“看看你,衣服弄得那么脏,我帮你换一件。”林嫂抱起了她。
“不要不要!”小露真是个精灵,手舞之足蹈之,两条小腿拼命乱蹬。
“怎么这样不听话!”林嫂拍她的小屁股,小露立刻大嚎。
“好好好,不换。”林嫂从围裙里抽出条手绢,没好气地替她擦脸。
我不禁要想起嘉露小时候,佣人拿的是孙国玺的钱,却总趁大人没看见时欺负她。有的人天性十分残忍,不但不疼爱小孩子,还视之可厌。
小露还在哭,林嫂也没办法,只好求她;“拜托你别在这节骨眼找我的麻烦,成不成?”
她们出去了,我也立刻从壁橱中出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找到了厨房,轻轻一推门,太美了,旁边正是安全梯。
回到家里,我洗头洗澡,冲去一身晦气。
陈诚下班前打了个电话,问我需要什么,他好带回来。
我需要一个妹妹,安慰我寂寞的心灵。
他回来了,带来大把花束。幸好我没有花粉热,否则光打喷嚏就打不完。
“喜欢吗?”
“太美了!”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
“我喜欢,花是花。我不喜欢,花还是花。有什么改变?”
“有!我的心。”他做了个受伤的表情。
“我以为是你的荷包!”我笑。那些玫瑰、马蹄莲、火鹤红、满天星,绝不是笔小数目可解决。
“老实说,我没花钱,是从人家展览会场的花篮中偷出来的。”
“告诉我,那个展览会场在哪里?我也去偷一点。”
“为什么?”
“去卖给花店,可值不少钱。”
“你不觉得太累了?”
“那怎么会?我最喜欢不劳而获。‘”我在胡扯,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怕,怕空间中没有声音,我会因寂寞而发疯。
“我明白了,你的地下工作受到了挫折。”
“知道就好!”我满怀疲倦地窝在沙发里。也许,这是周期性的烦恼,今天是月圆,应该随着大群野狼至郊外狼嗥一番。
“你笑什么?”他看我忽而皱眉,忽而发笑。
“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
“包括我在内?”他指着自已鼻子。
我的心情转好了。用摇控器打开了电视,两个丑角正在插科打诨。一个拿大鸡毛掸子打另一个的头。
“那个最谁?”陈诚问我丑角的名字。
“五百块。”
“有人叫这种名字?”陈诚是乡下人。
“合起来是两个二百五。”
“你连我一起骂了。”
“是吗?”
“你骂我二百五。”他挤过来跟我坐。看他外表温文尔雅,没想到这么麻烦。
“你承认了?”我赶紧换了张单人座,他再没有理由跟我挤。
“我觉得担当不起。”他大笑,“应该把这个头衔送给需要的人。”
“这年头二百五还真不少,只不过少有人承认。”
“你不骂我两句,一定会全身难受。”
我一向少与人接触,怕这种亲热。
“下一盘?”他取出棋盘。
我打呵欠。
“让你五子。”他很慷慨。
这太瞧不起人了!我正预备接受他的叫阵,但马上就发现这是个陷阱。
我只不过住他一间柴房,还用不着提供这种福利。
门口突然铃声大作。
“无论谁来都说我不在。”我逃回房里。
陈诚去开了。有房东真好,有什么阵仗。都可以由他去挡。
他回来时告诉我这一开门损失五百块钱。他欠缺社会经验,那两个来募握的定是假哑吧!
装哑吧最简单,不必任何表演,只要闭紧嘴,便可财源滚滚。
“不可能吧。他们看起来很可怜。”这个善心人士对我的话存疑。
谁看起来不可怜?
门铃又响,我猜假哑吧来过了,这回可能是装瞎子。
“这回你去开。”陈诚说。
他当我江湖奇侠,怕这是连环套。
我打开门,来的人是韦杰恩。
“我可以进来吗?”他很镇定地说。
这人脸皮奇厚,已抛弃我两次,昨天那一回还是当看面跑的。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不受欢迎。”我关上门。
“等等。”他站在铁栅外,手紧紧抓住栏杆,“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要跟他收多少谈话费才合算?
我瞪着他。陈诚适时地出现:“越红,你有客人?”
韦杰恩的脸色由红转白,发出五彩奇光,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原来,原来你已经——”
陈诚莫名其所以。
“找错人家了!”我把门一关。下次他敢再来,我会报警,我已受够他的骚扰。
却听见陈诚先生说:“原来是韦先生,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我不认识他。”
“他昨天来找过你。”
“有些疯子是偏执狂。”
“遇到事情不应该退缩,如果不去解决,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一辈子?我并没想活那么长。
“让我帮助你。”他握紧我的手,像二十年代的文艺片,非常地罗曼蒂克。
只不过,那些回肠荡气的文艺片里,绝不会有少女未婚怀孕、情人在八年后还来找的奇闻。
“算了!我自己应付。”我示意他走开。
打开了门,韦杰恩还站在那里,一张脸硬得像石膏浇出来的。
“我们出去谈。”
石膏像向后移动。我们下了楼,我无意间回头,陈诚站在窗口,正在往下张望。
我真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他是你的——”韦杰恩的声音有可怕的火药味。
“这跟别人无关。”
“与我有关。”他咬牙切齿地,“我要娶你。”
“这个笑话你重复过无数次,你不觉得无聊?”
“我不但要娶你,还要补偿你,但是你先把自己的麻烦解决。”
“什么麻烦?”
“你不该和另外一个男人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损我名誉。若非我对你有亏欠,我早就不忍耐你。”
我一定丧尽他的颜面,他才会如此气愤。可是我丢我的脸跟他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并没有任何丑闻发生,他为何非把一切弄得像恐怖电影。
“韦先生,你不必忍耐我,不必补偿我,只求你不要再来骚扰。”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
“越红,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开始怒吼。每部米高梅的电影正片开始均如此,这是韦某人的注册商标。
“你现在见到了。”我温和地说。
他瞪了我,这才骂出一句真正难听的话来。
我面无表情,虽然纯属自找,但我也不必自卑,这是韦杰恩的注册商标。
“你一点也不难过?”他骂完了,觉得我太无羞耻心。
“我为什么难过?口出秽言的是你!”
“你——”他这下是气疯了。一个堂堂留美学人,到哪里都有人当凤凰蛋捧着,却在我这儿处处吃瘪,怎不教他生气呢?
但我可不是专程来欣赏他的生气模样。他开心点,世界便会多一个快乐的人。
“韦先生,各人头顶一片天,各有各的福气。”
“我可以给你幸福。”他气咻咻地说。
他口出狂言。这牛未免吹得太大。这年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平安顺遂,他居然还想把别人的万事如意一起包了去。
一股苍凉涌上心头。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他抓住我的手。如果八点档的连续剧还像他这么老式,收视率一定跌到谷底。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多年以前,我曾给过他机会,他却迫我杀生。
“相信你,我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得到幸福。”他斩钉截铁。
“你自己幸福吗?”
这个问题足够他思索一生。如果世上真有幸福保障券,贩售处会挤破头。
“我有什么不幸福?”他非常地不用大脑,“我有——”
他说出一大堆好处来。高官厚禄、人品、学识,最后还加上美国公民证一张。
总之,他是个宝藏,有多少人垂涎于他,但他只等待可怜的基督山伯爵去挖取。
我对他的藏宝没有兴趣,也不想当美国公民。
做美国人是人,中国人也是人,并不能让我多出一个眼睛或一只尾巴。但他可以帮助其他需要到美国去才能幸福的女人追寻彩虹。
“我毁了你一生——”他又说。
我笑得流出眼泪:“你以为你是谁?能毁我一生?”我不屑地说,“我自觉我的一生好得很。”
“我们再重新开始。”
“我对你没兴趣。”我的未来不在他身上。
“你是为了你房里的那个男人。”他像风车,转了半天,却永远留在原地。
我失去了所有耐性。
“对,你说得非常正确,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吧!你骚扰了我,破坏了我。”我掉头而去,发誓自此摆脱他。
“他配不上你。”他追着叫。
“哦?”
“你何必跟一个有妇之夫鬼混。”
“那要看我高兴。”我看不起为了不能达到自身目的,而不惜诽谤别人的人,即使他根本对那人一无所知。
“你会后悔。”
我没理他,快步上楼。
“你最爱护名誉,为什么此时又不再顾惜?”他叫得隔条街都听得见。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与有妇之夫鬼混。
我不想对一个失去理性的人生气,但上楼后,全身还是阵阵发冷,头晕眼花。
“你们——谈妥了?”陈诚一听我敲门,立即放我进去。
我点点头:“这个人下次再来,你帮我打—一九。”
“他说了些什么?”
“他对我胡说我不在意,可是他不该乱咬人。”
“他——说我坏话?”陈诚的脸好苍白。
“他说你——”我脑筋一下子转了过来,睁大了双眼。“天哪!他说的该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惶,可是我无法平复。
陈诚点点头,一切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的手抓着门把滑坐在地上。
“你结过婚?”我听见自已空洞的声音在问。他并没有欺骗过我什么,为何我觉得受愚?
他又点头。
“巫美花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你?”我又问,一切都是机械式的,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头垂了下去。
我只觉荒谬。我们之间,一个是房东一个是房客,他的婚状况如何都与我无关,但我就是悲伤。
那可怕的感觉渐渐吞噬了我。
陈诚伸手想扶我起来。
“别碰我。”我厉声地叫。
“我——没有——恶意。”他的表情好沮丧,身体也微微发抖。
我用手抱住了头,在这可怕的混乱中,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我真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但一转瞬又令我噤声。我凭什么问他这句话?当初是我自己要赖着住下来的。
“越红,对不起,”他蹲下身来,完全不敢碰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头埋在膝上,我听见自己的心灵在哭诉——我也不是故意的。
故意爱上他。
当我听见自己的心声,只觉万分骇然,不能动弹分毫。
“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得你原谅?”他轻声地问,身子触手可及。
看看我把事情搞得多糟!我叹口气。
“你有什么错?”我万分艰难地抬起头。但抬起之后,就立刻发现能面对现实了。
“我隐瞒了事实。”
“我只是借住你的房屋,你不需要把户口名簿给我看!”我居然笑得出来,这得归功于我的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