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不灵了。
为了征信,母亲曾把她和越明的结婚证给我看,离我的出生日期只有五个月。
就是早产儿,也不可能五个月就生下来吧?
“小红,听我的话,离开这里,别贪图孙家的钱。他固然是个百万富豪,但爸爸现在也不穷,你要什么爸爸都会给你。”
我明白他擅于作戏,但这一瞬间还是深深地被他感动。
“爸爸老了。”他的眼中出现了微微的水光,然后把头别过去,时间拿捏的一点也不差,完全掌握住我的心弦。若非母亲事先把我的身世交代得那么详细,我很可能会相信他。
但我现在有的只是同情。同情一个少年浪荡,晚年想极力去挽回却什么也挽不回的老人。
“回去吧!”我听见自己清楚地对他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去医院验过血,医生证明我是孙家的骨血。”
越明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着着他踉踉跄跄而去的背影。他一定是忿怒至极,伤心至极。
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没法子冒充是他的孩子。或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跟他回纽约去。
“姓越的走了?”母亲走近我。我点点头。
“他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那你干嘛这样伤心?”
“他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谁不老?.”母亲鄙夷地说,“这么老还演这般精彩的戏,真是难得。”
“你刚才——”我吃了一惊。
“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这老小子还真不要脸。”
“妈——”。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背后的坏话。
“我说他不要脸还算客气。”母亲生气地说,“小红,他是看你年轻可欺,想骗你。”
“他没骗我什么。”我不安地说。
“你真是天真。”母亲冷笑了一声,“明知道他是老骗子还戳穿不了他。你晓得他为什么要欺骗你吗?”
“我只知道你也同意我跟他见面。”我叹口气。
“我是要你发现他的真面目,没想到你还是一点也不聪明。”
“我什么地方不聪明了?”
“他来要你回去,是司马昭之心。”
“我还是不明自——”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你,以后别再理这个王八蛋。他想拐你回去好讹诈孙国玺。”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他在纽约开的夜总会垮了,想靠你在孙国玺身上弄一笔钱,东山再起。”
“可是他告诉我——”
“他说他发财了?”母亲锐利地看着我。她其实有很精明的一面,只是我从未仔细观察过她。“他发财未必,发疯倒是真的。”她冷笑,“他穷疯了,竟然以为你是金矿。”
我没有再和母亲谈下去,我站起身走开。
对这发生过的一切,我只感到深深的失望。但我知道,那不是绝望。
不论我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我都坚持要更高贵地活下去,那才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
海伦说:“你变了。”
当然,从前的越红打死了也不会陪她满街乱逛。
“你和气亲切得不敢让人相信。”她夸张地说。
对我最积极的是黄百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茅庐,请他口中的女诸葛出山。
“公司不能没有你。”他痛苦地说,“我们是好搭档,谁也少不了谁。”
我客气地招待他,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想回去。
“你为什么那样特别?每个人都需要工作!”他诧异道,“你该做名品设计师。再合适也不过了。”
他一个人来游说太过势单力孤,所以拉了巫美花一道。
我相信巫美花不愿意来,她的秘密尽在我手里,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她也不会希望来面对着一个良心的裁判。但是黄百成死拖活拉。
其实她用不着难过,我看到她一样内心有愧。我们是先后期,虽然情节有轻重,但涉入的是一样深。
一样的痛苦。
但我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亲切地接待这位美丽聪明的女士。
渐渐地,她露出了笑容,黄百成看了很高兴,以为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大为放心,伺机又提出回去工作。
“我已经有工作了。”我站起身,凝视着窗外,嘉露从前养的孔雀正漫步过草坪,走到了中间突然打开了尾屏,“哗”地一下,灿烂出令人目眩的光华,它是那样放心卖弄着。过了一会儿,才收起那把大扇子,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
“什么工作?”黄百成大感紧张,跳了起来,“你要跳槽?是谁?谁请你去工作?”
“百成!”巫美花看出端倪来,阻止了他。她的确冰雪聪明,配黄百成是太委屈了,但是她看上黄百成,必然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只怪我眼拙,这些年都看不出来。
“是不是大伦公司挖角?真阴险,昨天陈大伦还跑到办公室来……”
“你别乱猜。”巫美花站了起来,靠着他的肩膀轻轻说,“越红不是那种人。”
“我的新工作在这儿。”我指指地板。
“原来是孙国玺要你为他工作。”黄百成泄了气。喃喃自语,“自家人,天经地义。”
“我是为他工作,”我回过头笑了笑,“做女儿。”
“你本来就是他女儿。”黄百成在发傻。
“很多事情不都是‘本来便是’吗?”我不经心地看了看巫美花,她却一下子脸红了。
“做女儿还要特别上班?”黄百成又问。
巫美花把他弄走了。他有时候会做令人害羞的事,但她一点也不着恼,她包容他。
这也是爱。
能得到这样的爱,黄百成君不负此生。
我目送着他们互相扶持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
她离开了陈诚先生,仍得到了爱,她的运气真好。这跟她的出身富贵一样,也是天生的吗?
我呢?日后的路上,我又会得到什么?
爱——为什么离我总是那么遥远?
“一个人在嘀咕什么?”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是海伦。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来了,看到黄百成在这儿,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封信。
“谁的信?”
“拆开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收冒牌邮差的信。”我把信撕成了两半。
“你连一眼也不看?”她叫。
“我提不出该看此信的理由。”我坐了下来。落地窗外那只孔雀仍在漫步,但这回它找到了伴侣,两只鸟儿并肩踱着,十分亲热。
第九章
“它们常这样走?”海伦也被吸引了。
“我不知道,从未注意过。”
“你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不想知道。”我拿起了沙发上的手工,那是一袭洋娃娃的新娘服,过两天我想去看小露。
“陈诚要回美国去了。”
“噢?”我聚精会神地缝新娘服的金边。我得在孙国玺回家前完成,至少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做这个。
“喂!你就不能一个人时回房再缝?”她忍耐不住了,伸手过来把针线扯开。
“你有话就说,犯不着使用暴力。”我叹口气。
“你太可恶,我只有自力救济。”她不依不饶,“真是奇怪,你在昨天看来很可爱,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是吗?”
“我知道了,你对某人不满意。”
“哦?”
“可是我是无辜的,你不该这样待我!我们是好朋友。”
“是好朋友的话就帮我忙。”我把新娘服的头纱和金冠交给她,“把它们缝在一起。”
“我是政府单位的服装设计师,怎么能做娃娃衣服?”
“别瞧不起娃娃衣服,没两把刷子还做不起来。”这是实话,愈小的衣服手工得愈精细。
“你做这个干嘛?”她无可奈何只好跟着缝,在她巧妙(此处缺两页)
“他最好打消此念。”
“你们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见他?”
“我不想见的人,会用棒子打他出去。”
“太不成熟了。”她批评。
“随便你怎么说。”
“听你五分钟前的宏论,似乎对天下人都有情,都能施以爱心,为什么独独对陈某人刻薄?”她质问。
“海伦,如果我们是朋友。你不应该因为我对你友善,就来过问我的私事。”
“我没有过问,我只是关心。”
“你的关心到此为止。”
“看来我真是个二百五。”她放下筷子,吃饱喝足该回去上班。
“可不是吗?”我笑。
“越红。”她站起身、视线却在我身上久久不移。
“怎么样?”
“你的爱情运如此坎坷……”她顿了顿(此处缺若干字)
或许,海伦的话是对的——帮助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因为你对他没有责任;但爱你最亲近的人,却要付出太多、太深,而且是持续性的,以至于许多人不敢轻易启开心扉。
“我在想过去的一些朋友。”我回答。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反问。
“没有。”
“也好!先休息一阵子,你从十八岁开始工作,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
“爸。”我叫住他。
他惊喜地回过头。我从没这样称呼他。
“有事?”
“没有,爸。”
他上楼时的步履变得轻快。嘉露去世所带来的那些愁云惨雾似乎消散了。
我缓缓站起身,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一切,并不困难……
“爸!”我在心中轻轻地、重复地叫。(此处缺若干字)
第二天一早,我到草坪去等报纸。
能惊动孙国玺的一定不是小事,也很可能会成为新闻。
早晨的空气好极了。我看着天色在灰黯的云层间一点点地亮起,微风徐拂,最后,太阳出来了,在亮蓝的天空上发出万道金光,霎时间蒸乾了草尖上晶莹的露珠。
送报生把报纸扔进来时,我跑过去接。
我一张张地翻着,翻到社会版时,答案出来了。
“乔琪”这两个字一映入我眼帘,我就浑身发麻。天!红透半边天的乔琪竟然自杀了,报上对她仰药轻生的动机作了各种可能性的猜测,但幸好一句也没提到孙国玺。我相信他已经在昨夜的一通电话就摆平了这件事。对他而言,这不是大事,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报上也没有提到小露。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占了半个社会版的自杀事件写得绘声绘影,乔琪还在急救中,情形并不乐观。记者用生花妙笔描述她在死亡线上挣扎,还有图为证。
他们把这一切处理得非常荒谬,一点也不似真实的人生事件,看起来倒像是一场电影或是一场秀,只不过发生地点在新闻报纸上而已。
我丢下了报,匆匆在抽屉里找了钱,骑上我的单车。我庆幸没有把它丢掉,否则在郊区找计程车不是那么容易。
我骑到大街上,把车寄在一个杂货店门口,再换计程车去乔琪家。
我从后门溜上楼,拚命按铃却没有人应。
“小露!小露!”我着急地喊。不久之后,门开了一丝小缝,一双小小的眼睛正在那儿看着我。
“小露!快开门,是姊姊。”
我刚抱起她,她“哇”地一下就哭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家?”我急急关上门。
“妈咪去医院了,林嫂去照顾她。”她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露乖,不哭,姊姊来了,不怕。”我轻拍着她。孙国玺真是作孽,生了她,却没能好好照顾她。恐怕自昨夜出事后,她就一个人待在这屋里耽惊受怕。
“姊姊,带我去医院,我要看妈眯。”她哭叫着。
“妈咪现在不舒服,你不能去看她。”我尽量安抚她,解释给她听。
见她眼泪汪汪,我心里好难过。
“小露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一张小脸哭得稀脏。
“姊姊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她点头。
我放下她,在小几上找到纸笔,正预备留纸条告诉林嫂我把小露带出去时,门一下子开了。
看到进来的人是谁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爸爸!爸爸!”小露奔了过去,抱住孙国玺的腿。
“你怎么——在这里?”孙国玺也呆住了。被我当场逮到,他的尊严尽失,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并非有意选择这种情况下与他见面。
“我来看小露。”我简短地说,“她一个人待在这儿又饿又怕。”
孙国玺让我抱起小露。
“你带她上哪儿去?”
“去嘉露的房子。吴妈还在那里,她可以帮得上忙。”我尽量不带感情地说。
“你——”孙国玺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他叹了口气,“带她去吧!”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也许,他觉得抱歉,也许,他想谢谢我,但那些——都是太艰难的事。
“知道了。”我用纸巾替小露揩脸,“跟爸爸说再见。”
小露乖乖地说:“爸爸再见。”
我的心一下子好酸。
“就这样去?不带点她平常用的东西?”孙国玺问。
我把小露留在客厅,去她房里打了个包,再回客厅时,孙国玺抱着她正在发呆。看到一个被称作强人的男人这般表情,更让人难过。
“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啊?”他从沉思中醒过来,把孩子放下地。
“我们走了。”我拎着包,抱着小露。我想,孙国玺一定明白自己不用多问什么,小露肯这么相信我,已经说明一切。
“如果有任何需要,打电话到公司来,交代李秘书办。”他微咳一声。
我点头。
小露勾着他脖子,在颊上啄了一下。他倒是很大方,毕竟是个有气派的男人。
吴妈一见我们来,高兴得很,可是她弄不清楚小露的来历。
“这是小小姐。”我索性交代清楚。
吴妈呆住了。
“小小姐要在这儿作客。”我交代她,“任何人来按铃都不能开,只有老爷和我知道她在这里,明白吗?”
吴妈是个聪明人,她也不多问,立刻就去盛绿豆稀饭给小露喝。
这是她的拿手绝活。我虽然带着小露在路上吃过东西,但稀饭太香,她连连喝了两碗。
我开了菜单给吴妈去买菜,小露需要营养,蔬菜和水果是绝对不可缺的。
我带小露到嘉露从前的房间去玩。
“这是二姊姊的房间。”我告诉她,“二姊姊活着的时候很漂亮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她。可是她怎么是二姊姊呢?”小露问我,晶圆的眼睛跟嘉露幼时一模一样。
“因为她叫嘉露啊!”
“小露的露吗?”她不放心地问。
我点头说是,她满意了,但过了一会儿又问:“姊姊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叫越红。
她念了出来:“啊!孙红露。”
其实做红露、绍兴、五加皮都无所谓,但改了姓之后,自己已经觉得怪,别人若在背后喊这名字,我一定听不见。现在又跑出了个“露”字,岂不要发疯。
孙国玺中午来了。
看到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不好.“乔琪她——”
他对我点点头。
我赶紧去把电视机的插头拔掉,小露只有三岁,她不应该从电视中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