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爱不爱乔琪,即使她一直只是个玩物,她的过世仍然是个打击。
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微妙的一瞬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他是老了,而且再也不会回复从前的活力。
“小露要在这儿待一阵子。”他疲倦地抬起头。他毫不掩饰地让我看到他的疲倦。也许,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比母亲跟他还亲。
因为身分不同,立场不同,他可以放心把私生女交给我,再加上我生性冷漠,不会去告谁的密。
“你妈妈那边——”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站起来。
也许他要表明的是,不管他在外头多么拈花惹草,他爱的,只是我的母亲。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蓦地想到,就算乔琪是为了别的原因寻短,但在孙国玺的生命中——已经有两个分量不轻的女人离去了。
她们——是为爱而死的吗?
我打了一个寒颤。
“姊姊,教我画图。”低下头,小露拉着我。但愿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不幸,我在心中祈祷着。
小露喜欢画画,也相当有天分,用色、构图虽然天真,但是已经看得出一丝端倪。
她画的是院子里的玫瑰花,白的、红的、黄的,画得天地一片灿烂,有点像嘉露小的时候。
“好不好看?”画完了,她爬到我膝盖上坐着。我还在发呆,她不耐烦地用牙齿咬我。
“好痛。”我赶紧抽回手,“你怎么可以咬人?”
“你不理我嘛?”她委屈地说,“大家都不理我。”
我心里一阵痛,抱紧了她:“姊姊理你,可是你要乖,不行没礼貌。”
吴妈切了一大盘西瓜来,又沙又甜,小露吃了好几块,我不许她再吃。
“吃多了胀肚子。”
“姊姊坏。”她嘟起嘴,可是我才一耸眉,她就立刻服贴了。
“擦擦手,漱漱口,上床去睡午觉。”我拍拍她的小屁股,她赖着不肯睡,教我唱歌讲故事,结果我累得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嘉露的童年,她非常地活泼,非常地可爱,穿着一袭白色的小纱裙子,奔来跑去,像是一阵风。醒来时,无限地惆怅。
嘉露!
触手是一团温软馨香,起初我有些惊讶,但马上就明白,那是小露。
我轻轻坐起身欣赏她的睡脸。她睡得好香,两颊红扑扑,像只小猪,小嘴还嘟着,连做梦都在吃东西。
十三“大小姐。老爷的电话。”吴妈敲门。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
孙国玺在电话里头问:“小露还习惯吧?”
但这不是他的主题,他还是耽心我会向母亲告密。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我对他的婚外关系不感兴趣,也不想谈论这么尴尬的事。
“拜托你了。”他郑重地把小露托付给我。听到他这样认真,让人非常地心酸。
我让小露睡在卧室里,差吴妈去买晚报,我需要知道乔琪的所有事情。
晚报来了,果然登得满篇满版。
乔琪是昨天深夜服毒的,她先吃了超量镇静剂,还割了手腕,她求死的心太切,以至于医生花了十多个钟头救她,都徒然无功……
报上并没提到孙国玺,但已有了影射。
晚报从我手中滑落。我不敢想象倘若母亲看了报纸会有什么反应。
电话响了,竟然是海伦。
“孙国玺告诉我你在这儿。”她劈头就说,“你为什么不说乔琪跟你的关系?”
“我们之间没关系。”我的声音压得很低。
“天哪!我竟然做了帮凶,让你闯到她家里去。”她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背着我去找了她麻烦!”
“我是这种人吗?”
“那她为什么——”
“也许她受到刺激,但请你相信我,绝对与我无关。我即使不懂得尊重别人,也没有裁判别人的权利。”
“会不会是——你母亲?”海伦还在猜。
“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知道乔琪自杀时我吓坏了,直觉上以为是你,又到处找你不着……”
“没事了吧?”小露房里有了动静,我急着想去看看。
“我要过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我拒绝她。但小露跑了过来,揉着眼睛叫:“妹姊,姊姊”。
“那是谁?”海伦耳朵一等一的尖。
“小孩子。”
“你这儿怎么会有小孩?”她不放过我。
“乔琪的。”我干脆对她讲明。她听了倒抽口冷气:“天哪!你还敢说你跟乔琪没关系?”
“以后再跟你解释。”小露已经爬到我腿上来了。我匆匆挂掉电话。
“姊姊带我出去玩。”小小人儿花样多,“去公园玩,吃麦当劳。”
“这里就是公园。”我指着院子,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看花。”
小露被我哄得服服贴贴,我教她认花的名字,看小池塘中游的锦鲤。
“鱼,鱼!”她高兴地大叫,本来悠闲自在的锦鲤,经她一叫,全部吓跑了。
“鱼鱼没有了。”
“它害羞,躲在洞里。”我指着太湖石下面的凹洞,有好几条避在那儿。
“乌龟!”她又看到一只飘在水面上的巴西龟,急急地想用小手去捞,那只只有一块钱硬币大的小龟,机灵地沉入水中,转瞬间不知踪影,死也不肯出来。
一只水蜘蛛掠过了水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不管那只龟了,专心地看着水蜘蛛长长的脚。
我以为这么好的一个园子会使她乐而忘返,没想到她看过了花、锦鲤、巴西龟和水蜘蛛,突然哭丧起脸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
“妈咪生病了,你不能去。”我只好有耐性地告诉她。
“为什么?”
“妈咪生很严重的病,怕吵,你吵了她,她就不会好。”我警告她。
“可是我不吵,我一定一点也不吵!”她急急地保证,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说三岁的孩子好骗?他们像小大人似的精明,却因为不讲理,比大人更难应付。
“我要妈咪。”她哭了起来。
“不行。”我扳起面孔。
她还是哭,我穷于对付,只有走开去,她一边哭一边跟着,如果不幸有人见着她这么可怜,一定会责备我狠心。
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我都走累了,她还没哭累。我停下步,她也停下,紧紧瞅着我,还一边抽泣。
看她哭得又可怜又滑稽,我无可奈何,只好抱起了她。
“小露不哭,小露乖。”我漫声哄着。
“姊姊不带小露去看妈咪,姊姊坏。”她才不放过我,一迭声地数落着。
“小露——”我皱起脸吓唬她,没料她不禁吓,“哇”地一声又哭了。
幸好我未选择幼稚园工作,否则愤怒的家长们必定会以“虐待儿童”的名义扭送我去警局。
“不准再哭!”我使出撒手锏,“再哭,姊姊就不理小露了。”
小露停止哭,惊奇地望着我,泪珠还在眶里打转,圆圆的面孔可爱极了。
“姊姊要走了。”我站起身。
“不哭!不哭!”她跌跌撞撞地在后头跟。
“真的不哭了吗?”我一个大转身,把她吓了一跳,“咕咚”一声摔倒了。静默了两秒钟后,发出了可怕的尖叫。
我赶紧扶起她,替她拍腿上的泥,幸好她穿的是牛仔裤,并没有摔着。
吴妈从屋里跑了出来,满脸的不以为然,我只好随便拔了一瓣仙丹花,堵住小露的嘴。
她尝到花蜜的滋味时,一下子不哭了,津津有味地舔着。
这法子有效,只要能教她不哭,怕是把满园的花采光也值得。
“好不好吃?”我又采了一把。
她点头。
“甜不甜?”
“甜。”她的眼泪还在往下流呢,就又笑了。
吴妈摇摇头,又回到屋里。
她以为我不会照顾孩子,其实我有的是法宝。
除了仙丹花以外,海棠也是很好吃的。我采了好几朵,小露一听我要变魔术,乖乖跟我回到屋里。
我把花洗干净,眼醃一下,拌上蜂蜜。小露睁着晶圆的眼睛看。嘉露小时候我也做过给她吃,她爱得很……但我再也没做过……
我放好蜂蜜,叹了口气。嘉露已经走了,我不应该再这样想她。
“姊姊!我要吃。”小露的手已经伸进了盘子里,鲜红欲滴的海棠大概使她无法忍耐。我轻打她一下,把叉子递给她。又酸又甜的海棠花吃得她又咂嘴又眯眼。
其实我小的时候还不是跟她一样用手抓!那时候我们太穷,妈咪教我去偷拔房东种在园里的花和果子,不是尝新,而是充饥。
我挨过饥,知道饥饿会使人下流;成人之后,更知道珍惜自己所能拥有的。
小露转眼间就把海棠吃得精光。吴妈偷偷问我:“这东西能吃吗?”
我请她吃了一片。看她满意的程度,我想那些花今后将保不了。
“大小姐,你今晚回不回去?”吴妈问,“如果要在这儿住,我收拾客房。”
我告诉她不用收拾了,我跟小露一起睡。
“要不要我来照顾她?”吴妈的表情说明了我预备在晚上照顾一个三岁的孩子是个伟大的妄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紧张,下午我们睡午觉不是好好的,一点麻烦都没有?
到了六点钟,小露闹着要看卡通片,我让她看了将近一个钟头。吃饭时,我把插头又拨了。
“大小姐不看新闻?”吴妈很奇怪。我只好跟她说明,小露的母亲出了意外,最好别让她知道。
“可是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吴妈说。
“能瞒多久就多久。”
“那以后——”她关心善后的问题。
“我希望带她回去住,不过也很可能留她在这里。”我不想跟一个外人讨论家务事,但有些话不交代她不行,虽然他是个佣人,也应该事先有点准备。
“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吴妈很喜欢小露,她一个人待在此地太寂寞了,更何况小露这样可爱。
“我知道。”我点头,“谢谢你!”
“如果留她在这里,不必另请保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吴妈趋前一步。向我保证,“我只孤老太婆一个人,没有家累,可以全心全意地看她。”
门铃在这时候大作,我和吴妈对望了一眼。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记者?天啊!倘若他们知道乔琪的女儿在这儿,怕不搅和得天下大乱。
“我去。”我告诉吴妈把小露带到里屋去,别让她受到惊吓。
“哪一位?”我靠近门边问。这种老式房子,没有装对讲机是大缺点,根本无法看见外面站的是谁。
“越红,是我,快开门!”海伦气喘吁吁地叫。
“你来干什么?”我确定只有她一人,才开门。
“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你还嫌我插得不够深?”她带着一个大包包。
“这是什么?提早过耶诞节?”
“你的换洗衣服呀!”她扬着眉,在表功,“我猜你会在这里过夜,你总不会只冲凉不换衣服?”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我看着那个大袋发愣。她以为我被充军到月球去?这么大的袋,恐怕连下辈子的都准备了。
“乔琪的女儿呢?”她东张西望。
“在里头。”
“可怜的孩子。”她咕哝一句。
“等等。”我拦住她,“那孩子到现在什么都不晓得,我告诉她,她母亲在医院,她只是在此地作客。你别胡言乱语,穿帮了我唯你是问。”
“安啦!安啦!”她怪我不了解她,“我会那么笨吗?”
那可很难说。她平常精明得很,可是迷糊起来,也甚为吓人。
“我可以去朝拜她了吧?”海伦没好气地说。
“大小姐!”吴妈见她连人带大袋子闯进来,吓了一跳。
“这位是海伦小姐,吴妈,你见过的。”我喊她过来。她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笑道:“真是老眼昏花了。海伦小姐,请坐,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张罗了,海伦不是外人。”
“我渴死了,有没有绿豆汤?”海伦走到哪儿都不忘记吃。
“你没吃晚饭?”
“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她白我一眼,“没良心。大老远巴巴地跑来,连杯茶都没得喝,去你的,什么烂朋友。”
她的确没交到好朋友,否则这些年来,我从未做什么事让她高兴过,总是找她的麻烦。从十七岁那年……再来是嘉露,现在连小露也……
“谁教我们是朋友呢!”她见我不吭声,以为是生她的气,又来逗我说话。
“海伦,谢谢你!”我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你干嘛这么严肃,想吓死谁?”她抚着心口,瞪我。
“姊姊!”小露跑了过来,偎着我,怯怯地看着海伦。
“这是海伦阿姨。”我告诉她。
“喂!你有没有弄错?喊你姊姊,倒叫我阿姨!”海伦又鬼叫。
“好吧!小露,叫海伦姊姊。”我又凑近海伦耳边,“这样一来乔琪所有朋友都长你一辈喽。”
“别把我叫老了就好!”她不在乎地说,继而从大袋子中抽出一样东西,“小露,过来,海伦姊姊有礼物给你。”
她这样是在笼络人心,但礼物确实高明。那个穿豪华新娘礼服的大洋娃娃,是我花了好几天工夫做的。小露高兴极了,抱得紧紧地。
“看你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她做足了人情再责备我,“你送我送不都一样。”
“小露。”她又叮嘱孩子,“你要乖乖听大姊姊的话,不然给我知道了,我就要收回洋娃娃。”
“小露乖,小露听话。”小露忙不迭地满口应承,深怕谁会抽冷子把娃娃抢走。
“你去玩,我要跟大姊姊说话!”海伦又说。小露抱着娃娃跑开了。
“好威风!”我刺她一句。
“好说好说。”
吴妈把饭菜热过,又重新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吴妈的莱烧得真好,以后我天天来报到!”她赞不绝口。
“欢迎!欢迎!”吴妈笑得合不拢嘴。她怕寂寞,一下子钻出这许多人来,她是打心底里高兴。
“人家是吃在嘴里望着锅里,你还更高明,居然连下下顿都预约了。”
“嫌我烦?”
“不敢”
“韦杰恩上午去找过我。”海伦吃了一块红烧肉,吃相十分可怕。
“你是协谈中心?还是生命线?”我糗她。
“我是什么都不重要,小姐,我在帮你解决问题欸. ”她说。吴妈一见我们开始争执,立刻避开。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你还要怎样?”她冷冷看我,“已经有两名男子为你痴心疯狂。”
“即使是确有其事,总不能说罪过都在我吧!”
“我把韦杰恩打发走了。”
“谢谢!”我谢她,因为她的确有本事。
“不用客气,韦某人罪有应得。”她又吃了一块红烧肉。如果我深知她懒,从不做运动。否则我会怀疑她吃得这么多,每天得做五百个仰卧起坐。
“他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