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吃吃地笑。
她后来打电话来,总是虚情假意地问,“二百五在不在?”
有回得到了报应,被南茜张接到,南茜张岂是好惹的,回了她一句:“你就是二百五!”乓啷一声挂掉。
我后来总算见到了南茜张的情敌。
跟黄百成一样,也是个搞艺术的。两人之臭味相投,连发式都剪得一模一样,身上穿的也是同一个染缸里绞出来的。
他们这样嚣张,真不是好事。
但跟我有何相干?
我冷眼旁观。
那个女的姓巫,还颇有点名气,有一天我翻新到的杂志,看到他们二人同时出现,黄百成先生在左页,巫美花在右页,中间是二人的艺术作品彩照,虽然各归各的,没有混杂在一道,但却有种暧昧的讯息。
南茜张一点也不知道。
她从不看中文杂志,因为她不识中国字。
这是她的悲哀。
黄百成胆子特大,不久又和巫女上了电视,俪影双双,好不相配!
南茜张也不看电视,她说当今电视没有水准,不入她的法眼。
其实我看巫女倒和黄百成较为相配,她是那种精明不外露型,猛一看还有点傻,这便是她的过人之处。
她犯不着跟谁争,她自成一格。
杂志上说,她十七岁留学法国,十年来颇有成就,家世又好,随便弄点艺术工程来做做,便一世也不愁吃穿。
但纸包不住火,黄百成的风流艳事终于传进了南茜张的耳朵里。
她跑来兴师问罪。
“叫黄百成出来!”她向我叫阵。
“他不在。”
“死到哪里去了?”
他才出去半个钟头,不可能这么快遭到意外吧!
“短命鬼!”也不知道骂他还是骂我,刚拆掉纱布的手腕,刀割的疤印清晰可见。
“越红,你我都是女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忙。”她开始求我了。
亏她看得起我,称之为“女人”。我妈说过,我穿条泳裤去游泳都不会有人诧异,我哪敢自称女人?
多谢她的好意,我还是继续装聋作哑。
第三章
“告诉我,那个巫婆跟他来往多久了?”南茜张此时咬牙切齿,状甚骇人。
巫婆?我在心中偷笑两声。贵姓巫的人有福了,女士年纪轻轻可被称为婆,占尽了天下人的便宜。
“谁?你说谁?”我发愣。
“巫美花。”
“我不知道。”我决定闭上尊嘴。不说话我不会闷死,也不会憋死。
“你知道,”她紧紧盯住我,“你天天跟黄百成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我以后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的名誉才是。被黄百成拖垮实在不是上策。
正好安海伦打电话来,她刚去新加坡参加时装节,这是旅游促进协会的交流活动。她们表演得很成功。昨天晚上我无聊打开电视正好看到新闻的片段,只可惜是黑白。
就算是黑白电视也看得到这群优秀的台湾女子,个个艳光四射。我真耽心哪天电视记者一时神经,去纽约拍华人的形形色色,拍到了天堂夜总会,里面同样是台湾女子在表演却肉香四溢。
“喂!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海伦知道我虽然手握话筒,脑神经却在云游。
“听到听到。”我应声,而且从未如此地热情和她谈天说地。
“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海伦动了疑心。
“我捡到钱。”
“在哪里捡到钱?中午我来接你,我们去老爷饭店法国餐厅吃蜗牛!”她是打蛇随棍上。
“我捡到十万元,不过又还给人家了。”我并非小器,是怕蜗牛,怎么看都象是一团鼻涕。
“为什么拾金不昧?”她诧异。
我神经过敏,万一用了自己不该用的钱,即使是走路跌倒也会怕是报应不爽,恐惧遭到神明更甚的处罚。我们又东扯西拉谈了许多。南茜张起初万分不耐,脸上乌云层层加深,我索性抛开她不管,等我再度意识到她的存在时,她正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再见!”我一点也不拖延地挂掉电话。这个长舌婆娘,说了半个钟头,也亏得她不歇口。
中午我放下了工作,预备好好休息,又有人闯了进来,是华重规。
“我们老板不在。”
“我知道,我刚碰见他,我是来找你的。”
“有何贵事?”我还以为上回在那个地下迪斯科已经让他领教到我的厉害了,未料他仍不死心。
“我方才知道你是孙嘉露的姊姊。”他喜孜孜。
“你就为了这点屁大的事来找我?”
他不料我会出口秽言,呆住了,但马上又堆出笑脸:“当然不是,这句话只是一个开场白而已。”
“你的开场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自然。我最大的希望是请你去工作。”
“我已经有了工作。”
“这太埋没你了。”他打量了一眼办公室,“黄百成太刻薄了,依你的才能,应该有更重要的工作。”
“言重了,我担当不起。”我冷冷地说。
“你也知道,我预备拍的那部戏,全是大卡司,有林青霞、吕绣菱、钟楚红……”
“唉,我还以为那是《旗正飘飘》。”我讽刺道。这人撒谎不打草稿,莫非他以为别人全是白痴吗?
“不!不!我的戏是她们第二度合作,保证比《旗正飘飘》精彩。《旗正飘飘》的导演大差,剧本太差,票房太差,怎么能跟我比?”他一脸不屑。
搞电影的人一个比一个自大。
还好他们通常说的比做的多,否则我们注定在刮台风时,全会被烂电影的招牌砸死。
“我想请你当造型设计。”他终于说明来意。
“设计什么?”
“造型、服装、发式……总之,与演员美丽有关的统统在内。”
他拍的是哪一个朝代的戏?历史考据的书多得很,他翻一翻就好了。
只有古龙的戏才每个人垫两个大肩膀,个个做飞天仙子状。前天下午我看电视上的平剧《救风尘》,廖宛芬居然也穿了一件,真会让人昏倒。
教我去做那种噱洋盘的设计,大可不必。
“你到我公司来做,保证是一级待遇……”华重规舌粲莲花。
我打电话给海伦,告诉她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可以去吃蜗牛、吃毛虫,只要她想吃,全都可以。
她开她的小车来找我的,华重规脸皮厚,竟想挤上去。
我告诉他,这是跑车,两个人坐才技风。
“我可以坐后座。”他指着那个通常我们用来放皮包的地方。
安海伦不知道厉害,她见华重规如此随和,当他是好朋友,赶紧客气地说“请”字。
带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去吃喝,真是满肚子的鸟气。
“小姐们中午吃什么,我请客。”他犹自不识趣。
我大声告诉海伦,老爷的蜗牛还不是顶好的。我们该去金巴黎才是。
“金巴黎?”华重规做犹豫状,“那是会员制的俱乐部,我没有会员证。”
他没有会员证,天下人不会为难的都死光。
我往门口一站,守门人立刻让我进去。
“你是会员?”华重现惊讶地问。
“不是。”我跟海伦冲他笑,笑到他自己觉得吃瘪。然后他又认为不妥,替自己找台阶下:“哦!令尊是会员。”
他自以为聪明。我的令尊?哪个?
金巴黎内绅士淑女。衣香鬓影。
“我在法国留学时——”华重规打开了话匣子。
海伦还没有意会到他是什么货色,竟然作聆听状。我心里暗笑,不出十分钟她就会打呵欠。
十五分钟后,第一道菜上来了,有人在我肩上一拍,竟是孙国玺。
“跟朋友一道吃饭?”
海伦跟他打招呼,我没给他介绍华重规,但他们竟然认识。
“孙伯伯,我们见过,上礼拜六我跟嘉露——”华重规脸皮赛城墙厚。
“我记得,你请嘉露拍电影。”孙国玺风度好极了。我相信嘉露一定也没给他介绍过华重规,是这个大导演毛遂自荐。
“这部戏可以说是完全为嘉露写的——”华重规抓到机会,滔滔不绝吹起牛来了。
“小孩拍什么电影!”孙国玺兜头给他一盆冷水,然后离开。
我应该为他鼓掌、喝采。
“奇怪,你刚才不是说这部戏是为了林青霞、钟楚红、吕锈菱的二度搭档所写的,怎么又变成嘉露的了?”海伦诧异地问。
“她们演配角。”华重规大言不惭。
海伦笑得特大声:“华导演,我发现你真是有趣。”
华重规也笑。牛皮被人戮破,却无半点惭意。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
海伦也发现了。
“嘿!我看见你继父跟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她用指戮我。
没有人是聋子,她犯不着这祥呱噪。
深米色的台布上,点着雪白的蜡烛,优雅的气氛最适合谈情说爱。
“咦!那不是倪莲莲吗?”她又嚷。
倪莲莲是当今一把罩的歌星,十岁便出道,唱了九年,也还比嘉露大一点。
跟女儿一般大的女朋友在一道,真是羞耻。
“太好了!”华重规说,“只要你老头肯,我们可以为倪莲莲加戏。”
他满脑子做梦,满肚子是屎。嘉露年纪轻不懂事,被他哄骗金钱去糟蹋,已经够了,他居然还想攀倪莲莲的关系。
这叫做无耻之尤。
孙国玺何必又作贼心虚地跟我打招呼?他以为我才三岁,一见他来到便会扑翅飞去,让他下不了台?
“越红,帮我游说你老头,只要他肯拿出钱来——”华重规亲昵地靠过来,完全当我是自己人。
我一把推开他,拂袖而去。
海伦追了出来,急急跟在我后面。
“你干嘛走?何不吃他一顿?”我问。
“得了!我们点了五千多块钱的菜。那小子也不象吃法国大餐的人,我留下来付帐吗?”
“别忘了他在法国留学。”
“哈!”她笑,“法国留学顺道餐馆打工,看别人吃大餐吧!”
“闲话少说,我们去哪里?”
“都两点了,还能去哪里?”她泄气地说,“我们在雅客转一圈,买生鱼片回办公室吃。”
她的主意不错,我们到雅客,不但买了生鱼片、天妇罗,还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日本小菜,回到办公室,跷起腿来吃个痛快。
海伦最喜欢吃章鱼,她说生章鱼沾上芥末,吃起来口感颇似人肉。
我听了大为恶心。
可是吃得一点也不比她少。
我们是同类。
吃完了,海伦抱着肚子打了个噎:“啊!好饱。”
“如果有人看到这等丑态,永远别想嫁出去。”
“谁要结婚?”她脱鞋躺上了沙发,“啊!吃饱了真幸福,谁要嫁人,白吃苦活受罪!”
“是呀!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收拾残局。我天生痛恨脏乱,但凡有一丝不整齐,我都恨不得大力整顿。我跟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典型:她向来不爱动手,再脏再乱也只是看一眼就算;我五岁便会做家事。在某些关系上,我们的位置是颠倒的。
但或许是这种视若无睹的天性,使得她做了夫人后也甚有风仪。想想看,有哪位夫人会自己拿着拖把拖地?
“我帮你洗。”海伦在沙发上打着呵欠说。
“不敢劳动你。”我丢了个椅垫子给她靠。反正不过两双筷子几个碗。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闭起了眼睛,等我洗过碗,她老先生已沉入了梦乡。
她不知是以何种名义溜出来的?敢在此做李伯大梦。
她一睡睡到了三点多,突然像受到电击般跳下她的临时行宫,大叫着:“几点了?”
“你猜!”
“不得了,都要四点了,你好黑的心肝,怎么不喊我,完了!我要被记旷职。”她揉着眼睛发出半哭泣的声音,站起身就往外走。
“回来!”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地上的一双鞋,“赤脚出去,警察不抓你,你也会得破伤风。”
我不喊她回来,她会真的光着双大脚回纺拓会。她是有名的迷糊鬼,中学时有次校外写生,她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回学校时,不但书包不见了,鞋也没有了,大画架里,只装着一个空便当盒。
这样的大迷糊鬼,居然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专家。
不过也难怪,她甚有才气,又肯努力,我看过她的秀,的确一流。
黄百成老板到了五点才回来上班,他满脸春风得意,步履轻快。
“几点了?还来做什么?”我看他一眼。南茜张没说错,巫美花的确是个巫婆,这么难伺候的黄老先生,已不再怨天尤人,愤世嫉俗。
他是快乐王子。
“我宁愿做空间的歌者,不做时间的石人。”他以歌唱来代替回答。
他进工作室晃了十分钟,又晃了出去。
“南茜张找你。”
“啊!”他做梦游状,一点也没听见我在说啥。
“她侮辱你,说得很难听。”我煽了一把火。
“哦!”
他变了,从前听到有人贬损他,他会去拚命。
“他骂你是猪,是狗,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噢!”
此计不通,我得另觅良策。
“她也骂我,骂得很难听。老板,我食你区区俸禄,不能受人折辱。”
“你也可以骂她。”
听听!他叫我骂回去。我的风度与名声都会因他而大受损伤。
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我拉不住他,也管不到他,毕竟我不是他妈。
他是孤儿,我不是。
下班前,我接到孙国玺先生的电话。
我运气好,他是我的第二个爸爸。
“中午的事我必须向你解释。”他说。
“中午的什么事?”
“在金巴黎——”他很含蓄地暗示。
“哦!”
他一定是恋爱了,只有爱情使人迷失、慌乱,继而不知所措。
“中午我很忙,哪里都没有去。”我挂掉电话,他以为我是谁?长舌妇?还是小人?
不!我自己的事都麻烦了,怎么管得着别人呢?
锁好门下楼,我的脚踏车不见了。虽然古董,但在我订购的劳斯莱斯没送到之前,仍是我唯一的名贵香车。
“阿伯!”我大声叫。
“来了!来了!”他正在抹玻璃,一头一脸的汗水,隐隐发亮。他是我认识的少数几个好人之一,上帝却这般厚待他。
“我的脚踏车不见了。”我哭诉。
“安啦!安啦!有谁会要那辆破车?”他安慰我,“卖去做废铁都嫌费事。”
连这个老好人都看不起我,真是伤心已极。
“再找找看,找不到骑我的欧多拜回去。”
我有斗大的胆子也不敢骑那辆老爷摩托车,跟我的脚踏车比,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可怕的是随时会环。每回我见到阿伯推着它在街上飞奔,好不容易发动了才骑上去,都不寒而栗。
我多谢他的好意,只有搭11路公车回家。才过了两条街,忽然看见我的爱车在公园里,一个妙龄女郎骑在上面,黄百成老板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突然,女郎重心不稳,倒了下来,黄百成扶之不及,车子滑了出去,自己也摔个狗吃屎。
这叫做报应。
“喂!你们做什么?”我前去指责。爱车可受不了这等折腾,平日我待它十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