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数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正当男人的壮年,事业的巅峰,换做是我,也会到外面找点乐子。
餐后,是照例的聚会,孙氏企业来了不少人,说了大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话。
“为什么说福如东海?”嘉露问我。她跟南茜张一样,自幼读美国学校,斗大的中国字认识不了一担,我是她的国语字典。
“因为东海产一种龟,此龟品种特异,可活万年。”我胡诌,反正这本字典不须教育部审订,嘉露也无从复查。
“那寿比南山是什么意思?”她真是个问题少女。
“南表示向阳,山当然是很高的。你瞧瞧太阳常年照在高山上,还有不长寿的吗?”
她很表满意,过几天她也许会跟那些与她一般不识之无的罗拔苏、鲍伯李炫耀她的中国文化,日久成讹,可收编入大英百科全书之内。
母亲端坐在寿堂上。妻以夫贵,她是今天的寿婆,理当接受大家的参拜。
我不禁想起幼时,她因家贫而蓬首垢面的模样。若我生父知她会有今日,当时一定不敢责打她。
海伦也来了。我们是同学,也是通家之好,孙国玺一直以无法对我表达父爱为憾,所以待我的好友分外小心。
她也说了福如东海之类的废话之后,我便拉她坐下。
“海伦,纺拓会缺不缺人?”
“谁托你找工作?”
“我。”
“你不是在百成待得好好的?”
“待不下去了。南茜一直以为我勾引黄百成,黄百成又不肯好好工作,乌烟瘴气一团糟。”
“你管这些闲事干嘛?”她失笑,“好好做自己的事不很好?”
我如果能安心工作,那是菩萨的恩赐。
只可惜我前世做恶太多,有许多冤家债主,使我无法安宁。
“纺织业很不景气,人事已经被冷冻了,不过我可以帮你留意别的单位。”她回答。
“算了!”我想想,何必劳累她,我自己看报纸好了。
嘉露吃过晚餐,只露了一下面就溜走了,想必是有更好玩的去处。
我羡慕她。
少女时代,我只做错过一次就吓坏了。十年来,每天把井绳当毒蛇,她却无忧无虑,活泼照常,这才是健康的人生观。
我想她不至于笨得再重蹈覆辙。
那对她的美貌聪明来说,是一种太过的羞辱。
母亲试图与我讲和,她喜欢和平。
和平之后再战争。
我并非不为,但我不愿再听她的训诲;当我见到她以救世主的姿态走到厅中找我时,我登时闪身在马拉巴栗盆景后。
“海伦,看见越红没有?”
“我刚看到她去花园。”海伦像是天生白贼七,人人相信她那傻大姐的笑脸。
母亲去花园了,我和海伦溜去厨房。
大餐台上摆满了食物,海伦端了一大盆水果来,我们坐在厨房后的石阶上吃个痛快。
这是我们的老地方,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躲在这里。
“你非水果不欢,前世一定是猴子变的。”
“怎么会?”我冷笑,“说不定是鳄鱼。”
“何以见得?”
“我看到鳄鱼就高兴,更喜欢鳄鱼手袋、皮带、鞋子,听说最近还有鳄鱼皮比基尼。”
“残杀同类。”她哼了一声,“你应该可怜那些鱼。”
“鳄鱼吃人有什么好可怜?”
“那只是一种生存方式,可是人们穿鳄鱼鞋,用鳄鱼皮包为了生存吗?”
我讲不过她,葡萄酸得我牙齿发颤。
“我也讨厌钓鱼,那些死家伙冒充雅士,去杀生已经够糟了的,偏偏还有些记者无知的要命,教人家如何烹饪那些不好吃的鱼,本来还有被丢向水里的希望,现在全完了。你可知道鱼被杀时有多痛吗?它们只是不会喊疼而已!”
我也不喜欢杀生,但这个保护动物协会的义务会员未免慷慨激昂了些。
像我们这种态度都不会讨男士欢喜。
他们向往温柔美丽的女性,而我们不是,永远不是。
这是我们的悲哀。
第四章
“越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嫁不出去?”她突然从鱼类生态转向老女人生态上。
“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在潇洒,只有无法养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结婚。”
“咦,这句话好熟悉。”
“我前天听到一位古圣先贤说的。”
“别羞辱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叹了口气,“海伦,我们又不是十七岁,早该从梦境中醒来。你可晓得,现在连嘉露这么大的女孩子都不做梦,她们只讲求现实与手段。”
“她变了。”海伦喃喃自语,“嘉露小时好可爱。”
“不是她变,是我们老了。人总是会老的。”
“卖老!”她噗哧一笑,“我脑袋里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传染不到我。”
我们俩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苹果,吃得肚子发胀嘴发酸,才心甘情愿地站起来。
“走吧!”
“不参加他们的舞会?”海伦指着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处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舞影婆娑,音乐飘飘,真是美极了。
“我们加起来都快六十大寿了,还跟年轻人鬼混什么?”
“越红,你这种老处女情结愈来愈有问题。”
“十七岁时便已不是处女。”一时之间,竟有万端感触在心头泛起。
“原来你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如果有健忘药,我愿意吃一粒。”
“你就别记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记那么清楚,有谁会给你奖赏?”她没好气地瞪着我。
“是惩罚,不是奖赏。”我静静地说。
“你的道德观这么强烈,怎么不随八月朝圣团去麦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说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说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是自愿,怎么没错?”我别过脸,因为想流泪。十七岁的往事仍让我无限羞耻,当时的我那般年轻,怎么会犯淫荡的罪?
“十七岁的小鬼会有多少见识?又懂得什么?好吧!告诉你,越红,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无知的罪。”
无知的罪?
海伦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车里给我洗脑。
我沉默不语。
事实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盖棺论定。
她在门口放下我走了。小车留下一阵黑烟,她再不修,迟早给环保局当大乌贼抓去。
我进屋时,灯大开。
“谁?”我失声惊呼。
一个大男人围了条浴巾从浴室中探出头来,一见到我也吓得立刻缩回头去。
糟了!我遇到强盗,而这大胆匪徒竟还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赶紧夺门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条短裤,立刻追来,把我堵在楼梯间。他人高马大,找简直没有逃的余地。
我年轻时遭人欺骗,现在却要在自家门口遇害,如果挤上了社会版角落补空,必会被写些艳尸、香消玉殒等字眼,然后是一大段提醒单身女子多加小心的专家访谈。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你别哭。”那人居然好言劝慰。
“走开。”我以为自己胆子够大还能应付,不料才开口竟是呜咽。
“我叫陈诚,你为什么在我家里出现?”他仍堵着我,我就像一只被捏在手中的鸟,上天无门,遁地无路。
这个歹徒,竟敢自称这是他的府上。
“你再挡着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他让开一条生路,“但是你还得解释你怎么会有我房子的钥匙?如果解释不清楚,你会有麻烦。”
我们上中学时,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现在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意。
这人不但是歹徒,还是狂人。弄不好,他会杀掉我,他已经完全意识不清了。
隔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时步出电梯,看到了我们,我立刻向他跑过去。他却不如我这样开心,惊奇地问:“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
都是海伦出的馊主意。她只告诉我,房主是个女设计师,到瑞士进修去了,却没说清楚她也不过是个二房东,真正的主人是眼前这名彪形大汉。
“原来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涂,应该告诉我一声,真对不起,差点把你当贼抓了。”
我受了一顿惊吓,但问题还没解决。
陈诚是地铁专家,应政府邀请回台北替国家尽力。
本应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烦别人?现在可好,一进门才发现我住此地。
但我无处可去,总不能再回办公室睡沙发,晚上蟑螂成群结队地出没,老爱舔我的脚,再可恶者,黄百成穿汗衫工作,我无法忍受。
“我回来了,房子应该还我。”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顽强抵抗,绝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着良心说。
“小姐,我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要不讲理。”他有一种慑人的气质,但对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讲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滚出去睡大马路。我也是血肉之躯,怎受得了餐风露宿呢?
“你有没有朋友什么的,可以去寄宿?”我反过来要求。
“我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住?”他皱着眉头说。
现在的路还是叫马路,但具有骑士精神的人愈来愈少。
大概像恐龙一样已经绝迹。
这是天下女性的悲哀。
而此人是我此时的悲哀。
“因为我无处可去。”我装痴扮呆,耍起无赖来还满象,若南茜张见到,必然再也不敢麻烦我。
“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仍皱眉。也许是因为我势利眼,因为他有这幢房子可遮风蔽雨,我竟觉得他甚是英俊。
“我姓越,吴越的越,越红。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伸出手,笑容可掬。
他只好勉强与我一握。。
当然,这个朋友不是白交的。
他让出了卧室,睡客厅沙发。
那沙发是他自己设计,睡来当然分外舒适。
一夜无话。
我居然很快地就睡着了,一点也没有为这不速之客失眠。
这年头愈是没有道理的人,愈是理直气壮。
我奇怪自己如此厚脸皮。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找不到房子。
不是没试过。台北的房子奇贵不说,找还奇难,就算找到了也不附带家具。
我没有功夫去为了一张椅子或一个碗跑断腿。
这儿一切都是现成的,有什么不好?
甚至还有个现成的门房驻守在客厅,万一有歹人入侵,随时可以英雄救美。
最令我满意的是这个英雄并不把在下当美人。
他把我当疫疠。
我们像表错七日情的男女主角。
我开心极了。
一早起来,就闻到了面包香。
有人在烤蒜头面包,还有咖啡,磨豆的那种,可不是即冲即饮。
我以最快速度梳洗,溜进了餐厅。陈诚房东正背对着早餐桌,在瓦斯炉上煎香蕉。
我坐稳,左手拿碟中的面包,右手持咖啡杯。有这么好的早餐,我是全天下最快乐的房客。
陈诚煎完了香蕉回过头,一见我又吃他的面包又喝他的咖啡,整个人愣住了。
“早安!”我拍拍椅子,“请坐。”
遇到我这样有礼貌的人,孔老夫子也会叹:吾道不孤。
“早。”陈诚果然没发我脾气,他是名君子,可欺之以方。
“这是什么?”我瞪着那盘令人馋涎欲滴的香蕉。
“毒药。”他用叉子叉了一口,吃象文雅。
“看起来很好吃。”
“我也这么觉得。”他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我只有品尝自己的手指头。
“你预备什么时候开始找房子?”他又问。
“再说吧!”我塞了一嘴面包,含糊应声。
“你不觉得住在这儿不太方便吗?”
“不觉得。”我只觉得宾至如归。这顿早餐棒极了,拿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蕃茄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信得过你。”
他笑了笑。
“希望你能尽快去找。”陈诚站了起来。他生得伟岸挺拔,又有肚量,虽然只短暂相处,但也能让人觉得他人不错。
想到自己对这样一个人欺诈耍赖,不免有些自惭,但此时此刻,自惭是万万不可的。
我应该坚持。
否则便得露宿街头。
“我去上班,回头见。”
“越红小姐。”他叫住我。
“嗯?”
“如果方便的话,你可否晚些回来?”
“你不方便?”
“我有客人。”
“我们把话讲清楚,你要我几点回来,才不碍事?”我是个小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明理小人。
“十点半好吗?”
“可以。”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
我不配他这么客气,赶紧逃走。
嘉露在百成公司等我。
我进办公室时,她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模样之老练,象30岁的女人。
其实她遇到过的事情,普通的30岁女人也未必遇得到,若不幸遇到,也只会哭。
但她终究只有15岁。
15岁的少文应该如青苹果般可爱、芬芳。
我把香烟从她嘴上拿下,扔进烟灰缸。
“干嘛呀!”她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还穿着昨夜的衣服,她一夜没睡?
年轻真好,她夜夜笙歌,却丝毫没有疲态。
“别忘了,你是青春偶像,不是可怜的山地雏妓。”我板起面孔。
天下女孩子都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但嘉露不一样,她是我妹妹。
虽然没有任何血源关系,但我对她的感情就是不一样。
“好!别说教,我有事找你帮忙。”
“免谈!”
“你不问什么事?”
“不会有好事!”
“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也聪明,懂得拍马屁。
“哼哼!”我冷笑。
“帮我打一对金袖扣,跟你送爹地一样的。”她撒娇扮痴。
“干嘛?”
“我喜欢。”
“你连有袖子的衣服都不穿,怎会要袖扣?”
“我送人。”她忸怩地说。
“有什么人好到值得送金袖扣?”
“难道爹地好到你送金袖扣?”她狡猾得很。
“他值得。”我深深吸气。
“你该不会——”
“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声色俱厉,把她吓了一大跳,一脸受伤的表情,过了好半天才恢复自然。
“那么凶。”她低下头。
“孙国玺是个很好的继父。”他怎么不好?对我恩同再造。我要是肯识相点,听从他的指导,现在必定是台北女强人。
但我做女强人又有什么意思?
女强人的背后是孤独、寂寞……
我不做女强人一样拥有这些,何必外求。
“好吧!他是好人,看在他面于上,替我打金袖扣。”她摇着我的手,像又回到五岁。
“我从不抄袭自己。”
“那——打一副类似的。”她很聪明地说。
“雷同就是抄袭。”
“你故意的。”
“少找我麻烦,行不行!嘉露,你一夜没回去,孙国玺一定会耽心,回去吧!”
她生气地走了,我知道她一定马上回去。
回去跟孙国玺要金袖扣。
她年纪小小,还变不出什么高明戏法。
让她去要吧!与其放在孙国玺的保险箱里,不如让她送心爱的人。
有爱,是件好事。
就算是错。
下班后,我仍伏案工作。
这种一流的工作精神,却不遭老板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