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考因为加重计分后的问题,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资源保育。一年级学期快结束,我也有过转系的念头,但是下学期成绩当时还没算出来,就算转系考试通过了,万一原校成绩不符标准,恐怕也是白忙一场。
暑假时,我偶然听见有同学遇到这种情况,正在进退两难。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学并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更何况我的大学生活并不愉快。
我想去学一点真正想学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高雄,一个专做进口外国布料的贸易公司。
这跟我从前所学完全不同,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念土壤也只不过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业务,我又辞职,到大卖场担任第一线,居然也做得不错,从这之后,我每摸熟一行就立刻转业,陆续的待过纺织工艺家的工作室,工业染料公司……
每一个工作都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多,当我学会了,我就走开,毫不留恋。
我已不再留恋什么。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猫、狗产生感情。
我已没有了感情。
离开小镇的三个月后,我在报上刊头读到一则启事,是祖英彦家里刊登的,只有短短几个字,连姓氏都没登,但已足够让我完全了解他目前的状况——祖英彦已因旷课超过钟点而退学,兵役通知书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当成逃兵办。
他——失踪了。
为什么?跟我——有关吗?
我的眼前掠过一阵阴影,我跟祖英彦之间并没有什么,应该——不至于成为他失学、逃兵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虽不承认祖英彦的悲剧与我有关,可是始终忐忑不安。
那个刺眼的启事连登了半个月,有一天终于消失了。
我吓出一口气,总算回家了,万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错……至少,我跟他相处了一个月,并没有给他好的影响。
我不后悔不告而别,但是后悔处理得这么糟。
这件事不仅对祖英彦造成了影响,也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多年后我们回溯继往,非常惊讶当时竟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觉,完全不知道命运的险恶。
※※※
我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过着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时候,换工作不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打扰了我的人。
谁能够跟修泽明相比?他生时,拥有我所有的爱,走了,把我最珍贵的一部分带走。
这样不停的换工作,也终究有倦怠的时候,但倦了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很多工作可以换,安心做个标准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后,我与祖英彦重逢。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转角,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彦要来?祖家又不是没饭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进方氏的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骂。
是我换的第N个工作,反正做熟了,就老有人说爱丽丝,如果考虑换工作,千万以我们为优先,薪水一定比现在高。
做出名堂是始料所未及,但也成了安慰,反正我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想念修泽明,却不用浪费多余的感情。
早报上登了一张照片,是祖英彦,那么分明、英挺的轮廓,那么浓黑的眉毛,会笑的眼睛。
照片上不只他一人,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子——方东美,方氏企业的大小姐,这对才子佳人拍照片的原因是为了祖、方两家联姻。闻名的永昌企业继承人祖英彦与方东美小姐昨天在淡水高尔夫俱乐部举行订婚仪式……
我这才知道祖英彦是永昌企业的公子。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瞄了报纸一眼,还给小谢。
“你不关心?”小谢问:“这么大的事!”
“关心什么?,
“公司要变天了?你不知道?比小谢更急的是管文书的吉米,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什么大秘密:“方董身体这么差,凭方东美一个人也撑不起来,我看,以后我们公司要换名字叫永昌了。”
他急什么,公司叫方氏,叫永昌,我们都是拿人家死薪水的员工。
“我就知道永昌那个老太婆的歪主意,非让他宝贝孙子巴上方东美不可!”有人发言,“祖家一定是有状况了……”
“不会吧!永昌是几十年老字号,底子厚得很,干嘛要攀方氏,人家是俊男美女自由恋爱,别乱抹黑。”也有人替祖英彦抱不平。
我不想再听办公室的早餐会报,走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心中混乱一片,这个早上我知道了太多事,一时也无法承受。
祖英彦!四年前那个开朗活泼,脑袋中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乌云的大男孩,竟又出现了。
但还不到中午,我心中的波涛便已停息,或许,四年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必蒙蔽自己,不过那些都已随时间消逝,就算我和祖英彦还要见面,也不会再留下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祖方的政治婚姻成了办公室最重要的话题,我尽管不动心,身子坐在办公室里,耳朵也在办公室,当然可以听得见各式各样的流言。
流言穿梭不息时,我见到了祖英彦。
正如谣言所预测,祖英彦成为方氏企业董事会的董事,一般董事我们并不认得,但他身兼常务,身分自是不同,来视察时,有人为我们介绍。
我见到他远远走来,身心一震,是他么!是他么!
他看着我,不知何时起,他已戴起眼镜,平光的,摆架子用的,他听别人介绍我,眼里完全没有表情,因为太没表情,所以让人不相信他对我的不告而别无芥蒂。
瞬间,我又释然了,经过了许多年,他一定忘了,这年头,还有谁会忘不了谁。
连母亲都不太记得我哩!她老人家一年一封耶诞卡,已经是奢侈品了。
祖英彦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来一次,办公室在最高层,搭乘的是高级主管的直达电梯,二二楼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和我们这些小人物碰面。
但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
这天快下班,总管理处急着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总经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来,替我按了专用电梯,门一开,就看见祖英彦。
四面镶着名贵岗瓦铺着红羊毛地毯,宽敞得像个小型房间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彦跟从前的潇洒顽皮完全不同,他极有教养、极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时感受到,似乎在他的灵魂深处,有着奇异的东西在蠕动,在呐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匆匆,却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在这电梯中,一切变得鲜明起来,我发现到,很多事情与“我以为”并不符合,我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修泽明,但时间虽不能弥补创伤,却可以带来新的东西,生命的更新……使我比往昔更坚强。
祖英彦还是以他安静的眼神望着我,而灵魂深处的通道已被封闭。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都没有交谈。
到了底层,方大小姐在LOBBY等他,她是出众的美女,任何人远远地见到她,都像见到一颗明珠,幽幽地泛着特别的光亮,从头到脚无一不美,也无一不显现着大家闺秀的高贵教养。
她的相貌完全继承了出身自选美皇后的母亲,而更胜一筹的是天生的淑女气质。
祖英彦和她一齐走出大门,上了停在雨遮下的凯迪拉克。
没有人能随便在那里停车,大老板除外。
我应该替祖英彦高兴,他是世家子,可不能找错对象。我慢慢走回家,心中阴暗了四年的角落突然有了光亮。
※※※
公司的行事历里,耶诞节是个大日子,照例要在方氏的别墅举行盛大舞会,一方面慰劳公司同仁,也可藉机邀请客户联谊,所以极尽豪华能事。一进入装潢成西班牙式的方家别墅,就看到祖英彦站在攀满玫瑰花的吧台旁。
旁边是一袭大红夜礼服的方东美,今天的气温不超过十度,室内开足了暖气,她的无肩低胸礼服,还是让人看了眼热心跳。祖英彦在这时转过脸来。他跟从前完全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大学生,有些忧郁,有些莫测高深,有点——阴沉。
电光石火间,让我看清他的不满。
我装作不在意。
也就在此时,我发现我在意。
怎么可能呢?我的心——是修泽明的,一直都是的。
祖英彦大步朝我走来,丝毫不畏人言,也不担心方大小姐会不高兴。英俊的面孔,紧抿着的嘴唇,脸上是唯有我们俩才能了解的表情。
我害怕了,心却不由跳荡着。
刹那间,我也忽然明白,倘若——我们早在十八岁前相遇,或许会有结果的。
眼前依稀又浮起他往日的形象,他现已是成年男子,是呼风唤雨的青年企业家,但我怀念起他纯真顽皮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边,响起的音乐是“恶水上的大桥”,在海滨时,他常常用吉他弹,而现在再听,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歌曲让人觉得恍然若梦。
我想走开,可是祖英彦站在面前,自自然然的挡住我。
他的嗓音好低沉,说不出的好听,也让人觉得这些年,似乎——历尽了沧桑。他的外型改变了,原本潇酒的卷发剪了,五官表情十分精明,亚曼尼的西装……
他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单纯而霸道的邀请:“去花园走走!”
他大胆得令我吃惊,轻轻一揽就把我“推”向通往花园的门,我不好在大庭广众下与他拉扯,就这么被他推了出去。
我不想谈到以前,不想回忆过去,也不想再看到他,如果能够,我应该在单纯的生活中过日子,但愿我从未见到过这年轻人。
他——扰乱我的心灵。
“你怕冷,怕陌生人,怕黑……”祖英彦犹如梦吃般说着,同时握住我的手。
我退后一步,我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少男、少女,那黄金般的岁月已远去。
他不该再记得,记得我怕冷,记得我十九岁的苍白,十九岁的伤心,记得这些做什么?
隐隐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引起了我不安,真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大男生。
我想走开,可是他就是那样看着我,看得我不能举动分毫,他打破了沉寂。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没有死,又活了下来。
“我去找过你。”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表情整个变了,再也撑不住似的变了,凄然地说:“我——找了很久,很久,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封信。”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我的心整个被提了起来,然后坠落,坠落,无止尽的坠落。四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所有的感觉都不是真的,仅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但现在我的谎言破灭了,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我几乎落泪。
我做了什么,老天!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我原本可以好好处理的,但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
我不晓得他这么在乎!我真的不晓得。
“你不告而别,是为了——修泽明?”他石破天惊的冒出一个令我浑身一颤的名字,修泽明四年来,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乍然听见,只觉全身冰凉。
修泽明!修泽明!他又如何能知晓?
“为了找你,我追寻所有关于你的痕迹。连你的垃圾筒我都翻了,我查到你从前的学校,朋友……”他的声音好低,好低。
我的头皮发麻,他——不该这样做的。
“我甚至见到了——修婉兰。”
什么?你说什么?
“修婉兰,”他叹了口气,“你最好的朋友,不会也忘记了吧!”
我的面孔刹那间变成了惨白,如果眼前有个炸弹把地面炸成了大洞,我也不会那么惨白,婉兰!婉兰也已经知道了?知道了?
我该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往后退……一只大手握住了我,是祖英彦,他低声道:“不能再退了,下面是水池。”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呆立着,冷风吹过我的头,吹过我的脸……
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是方小姐。
“啊!你们在这儿。”她微笑着走过来,非常地高贵,的确是名媛风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当我发现自己在开车时,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修泽明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大的力气,竟还是没有瞒过婉兰,她会怎么想,拿什么眼光来看我?
我只觉全身无力,头痛如焚。
我今后还有什么脸去见婉兰。
难怪她在修泽明去世时会来找我,而且也找到了我,还记得一打开门见到她,她脸上那安静的表情,一切她都已了然于胸了。
她竟可怜我到这程度。
第三章
耶诞舞会对我是个不愉快的记忆,也对方大小姐产生了影响。
三天后,我有个不速之客。
当时我正在忙,方氏在国内的制造业营建类排名第二,集团企业年度营收净额一千八百甘亿元。
身为方氏人,我们绝不可能闲着。
秘书说,此人来头甚大,再忙也得见。
我放下了手边工作,进来的是公司总裁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方夫人微笑着,她是早期的中国小姐,现在仍然有着雍容的风韵,方东美很像她。
“请坐!”我说:“有什么指教。”我尽量坦然,方夫人不惜降尊纤贵,我太小家子器也不好。
方夫人果然是大人物,很直接的就说了,“我是东美的母亲,可能你还不知道,明年三月,英彦的祖母过八十大寿时,东美和英彦就要结婚了。”
结婚,他们结不结婚,我有知道的必要吗?不论他们是不是才子佳人、指腹为婚,还是方家的钱比祖家多些,都大可不必来告诉我吧!
“你很美。”方夫人打量了我一眼,真心地说:“英彦眼光很好。”
这么赤裸裸地,我被她打量得全身发麻。
在她心目中,我只是个平凡的小职员,怎可与她家公主相提并论。
方夫人深懂谈话的艺术,她技巧的询问着我家里的事。
方夫人太高贵,否则她会大大方方教我滚。
她走后,我打好辞职信,递了上去,总经理批了“不准”,还被叫上去训了一顿,我又要秘书打一份。
到了下星期一,风向突然改了,他不但没有扬言加薪、升迁,还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迅速批了辞呈。
我领到批文,赶紧收拾,祖英彦这时"砰”地一声闯了进来,声势之大,把秘书吓了一大跳,我暗暗叫苦,要她先出去。
又来了!我叹气。惹得方夫人亲自上门访问,我已经够闹笑话,他却还要追着来给我加上一笔,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四年来头一回好好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