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这一生中,她没想到她们还会再相见,可是现在,她却无比真实的站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孙馥芬!』
『是的,惊奇吗?』孙馥芬像在跳天鹅湖似的,惦着脚尖转了个圈子,飘过来一阵高雅的香气。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奇特,虽然一身华贵的打扮,但表情却是——愤世嫉俗的。
『方大可——他还好吗?』千言万语中,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
『方大可?哼!』孙馥芬冷冷哼了一声:『别提那个家伙,我们早就吹了。』
『可是——』慧枫大吃一惊。
『你说得对,他是个骗子!』孙馥芬仍是那冷漠的表情:『算了,不提他了,谈谈你吧!套句你的话,短短三个月,你好像也改变了不少?』
慧枫无言的点点头,只有三个月,可是她的世界却整个被颠倒了,一时之间,她有着痛哭一场的冲动。
『你不止变了——』孙馥芬研究着她已开始变化的身材,这点她自己很清楚,她的身体由青涩而圆润,由稚嫩而丰满。
『我结婚了!』她艰涩的说。
孙馥芬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又圆又大,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在报上看到榜单,你考上文化。』
『我放弃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在这街头的巧遇中,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想逃、想躲,这样的相遇根本是不必要的,即使她们以前曾是最好的朋友,但时间改变了一切,她们再也不可能回到白衣黑裙的学生时代。
『是不是你叔叔——』孙馥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没考上师大,所以——』
『不是,这一切跟他无关!』她心烦意躁的替叔叔辩解。
『我不相信!』
『对不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再见!』她慌张的想摆脱孙馥芬,横越过街道。
『等等!』孙馥芬虽然穿起三寸高跟鞋,可是动作一点也不慢,马上就追上了她:「我有话跟你讲。』
『改天好吗?』
『别躲我!』孙馥芬的眼睛又黑又严肃,似乎一下子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那表情、态度和记忆中那个懦弱的孙馥芬完全不同,『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情况要比你惨得多,我都不怕见你,你又有什么好躲我的!走!前面有家咖啡店,我们坐一会儿!』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她好奇的望望四周。
『你为什么这样匆忙的结婚?是不是你叔叔逼你?』孙馥芬的口气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充满了气势。
『不是!』她拚命摇头:『我说过这事和别人无关,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学校呢?我不相信你辛苦准备了三年,才一考上就舍得放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突然注意到馥芬手上有颗好大的钻戒,光采夺目,足以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
『是吗?』馥芬笑了,从皮包中取出一个烟盒。
『你——抽烟?』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馥芬微微一笑,点了火,抽烟的姿态不但风情万种而且十分撩人。
『现在的我,不但抽烟,还喝酒呢!』馥芬又哼了一声,娇媚的脸孔经过脂粉的涂抹,更加艳丽了,但成熟中令人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她——到底遭遇到什么了?慧枫悚然一惊
『你不快乐?』
『快乐?』馥芬的下巴一抬!『别笑死人了!』她似乎要开始抱怨什么,但马上就改了口气:『我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我这些事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我们的距离好像愈来愈远了!』慧枫注视看她:『你的事我不会懂,我的事,你又何尝能懂呢?』
『那你就错了!慧枫——』馥芬的眼光好精明:『的确不错,从前在学校,都是你在照顾我,但那时候我一直在温室中生长,难免不懂事,现在可大不相同——』
『你哭了!』
『没有!』馥芬用手抹泪,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而言,你的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我自信有能力替你解决。』
『是吗?』
『对!』馥芬锐利无比的看着她:『恕我直言,不管你遭遇到什么灾难,但你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一个「钱」字,对吗?』
慧枫默然。
『还有,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过相同的经验。』馥芬似乎很轻松的。
『可是——』
『我拿掉了,与其让它生下来无父无母,我又何必造这个孽呢?』
慧枫倒抽一口冷气。馥芬变了,不仅外表变了,连心都变了。
『别拿那种眼光看我,我早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现在言归正传,你如果为了怀孕没法子去上大学,我倒有个办法。』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我建议你先保留学籍。』
『真的不必了。』她晓得她底下要说的是什么,赶紧摇头。
『那你真是大错特错!』馥芬看起来真的生气了,『你知道吗?你明明想念大学,想得要死,可是你却在欺骗自己,以为可以这么认命的过一生,你是这种人吗?』
『我——认命!』
『不要多说了!听我的话,慧枫,把钱收着去注册,不管怎么样,你得先保留学籍!』馥芬把一叠钞票递给她。
『别逼我!』
『我是在逼你吗?』馥芬口气和缓了下来,诚诚恳恳的正视看她:『我现在这个样子,能逼谁呢?慧枫,如果你要我求你收下这笔钱,我会求你的。』
『大学——没那么重要!』
『若是不重要,当初又何必千辛万苦的努力呢?』她自嘲的一笑:『我当时糊涂幼稚,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念大学的希望,你这么幸运有这个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慧枫凝视着她眼中闪动着的泪光,终於明白了,她握住那双手,柔声的问:『馥芬,这几个月来你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 * *
那是一场噩梦。
当慧枫回到家的时候,还在为馥芬告诉她的事情发抖。自从在潭边出了意外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现在才知道她不是的。只是,她现在比以前容易了解,馥芬为什么不回家了!方大可彻底毁了她。贞操、尊严、梦想、前程……馥芬真是被他害得一败涂地。
当初他诱拐馥芬离家时,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美丽远景,可是,馥芬发现他的真面目时,已经太晚、太晚了。
若不是馥芬一字一泪的叙述,她绝不能想像天底下有这样卑鄙的恶棍。说他是爱情骗子还高抬了他,简直是人口贩子。
沈曼丹从前说他方大可的故事时,她怎么也没法子把可怜的馥芬会跟董汉升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哈哈哈——』馥芬狂笑起来时,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但是我有钱,就是有钱。』
董汉升对她还不错,因为馥芬发现自己被方大可骗了之後,非常懂得认命。『不懂得认错的人,就是懂得认命!』馥芬冷笑了一声。
『你——可以回家!』
馥芬整个人都震动了,良久良久才开口道:『你晓得吗?多少个夜晚我哭着醒过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但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个我了——我,真是想回家!』她叹了口气,泪终於流了下来,哽不成声:『可是,回不去了。』
* * *
『你在想什么?』也许是她对馥芬的事太震惊了,以致秦伦何时进门的,她都不晓得。
『没有!』
『我明明看见你呆呆地坐在那儿!』秦伦本来还算和善的表情板了下来,冷冷地问:『你在想谁?』
『真的没有!』
『哦?是吗?』他的眼睛狡猾地眯了起来:『今天上午你到那儿去了?』
『我去——买菜。』
『买菜买了三个钟头?还买到咖啡店里?』
『你跟踪我?』她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嗤之以鼻的:『我只是恰好路过,那个女人是谁?』
『同学。』
『同学?不可能吧?看起来至少比你大好几岁,我今天是顾虑给你面子,没当场揭穿你,我看你现在最好老实一点。』
『真的!她的确是我高中的同学,她叫孙馥芬。』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子会打扮成那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他装模作样的坐了下来:『慧枫,你既不会说谎,为什么不乾脆讲真话呢?』
『你别不讲埋!』她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现在他一进门就找她的碴,不是挑饭菜不好,就是嫌衣服洗得不够乾净,再不然挑桌椅摆得不够顺眼,今天,居然还放下工作不管,跟踪起她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你有什么可以证明吗?』
『当然有,毕业同学录上——』她突然住了口,这才想起来,孙馥芬最後根本没来学校,被退学了,同学录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同学录怎么样?』秦伦的面孔更阴沉了。那英俊而深刻的线条,扳下来令人十分可畏。
『你可以去问——陈导师。』
『我问你,毕业同学录到底怎么样?』他仿佛抓到一个大漏洞,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那充满恶意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
『孙馥芬因故退学,所以同学录没她的名字,不过你真的可以去问我们以前的导师。』她还忍气吞声的解释,患难夫妻,何必为一点小事争吵呢?更何况——
『慧枫,我真想夸你一句——你别的不会,说谎倒是愈来愈高明了,什么是高中同学,却又说毕业同学录里没有,你当我呆子耍?』
『信不信由你!』一股气往上冲,她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实在不该冤枉她。
『我不信!』他走过来,瞧看她的脸:『真看不出来,心眼满乡的嘛!』
那恶意的眼光看得她全身不自在起来,突然,她闻到一股酒味。『你又喝酒了?」
『是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你这样下去,公司迟早,迟早会把你——开除的!』她终於忍不住了。
『开除又怎么样?』他跳了起来,想都没想的,扬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下刮在她睑上,打完了,指着她鼻子说:『都是你,一天到晚哭,哭得我烦死了,告诉你,不用等别人来开除我,老子今天起就不高兴干了!』
『你真的被开除了?』她呐呐地,那一巴掌打得虽痛,但是生活逼人,还不及这句话更令人震惊。
『告诉你不是开除,是我自动滚蛋了!他妈的!什么烂公司——』
『可是你马上就开学了,学费呢?』一切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
『这有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再说。』
『万一到时候筹措不出来,你就会被视同自动退学,兵役召集会马上——』
『叫你别烦就别烦,罗嗦够了没有?』他被揭穿了那份心虚,情绪一下子就坏了下来,大吼起来。
『还不止学费,这个月的房租马上就到了——』她提醒他:『还有水电、瓦斯——』
『你有完没完?我姓秦的到底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这辈子该你的?凭白无故给你拖得这么惨,你还跟我钱钱钱,妈的!肚子里的孽种是不是我的还不知道呢!只会——』
他一下子住了口,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整个僵在那儿,冷得可怕。
天!慧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上苍待她何等不公?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责罚她?但她竭力站直身子,她绝不能在他面前晕倒,这是她最起码的自尊了,让他责怪她吧!怨恨她吧!
慧枫茫然地注视地板,心痛的想,结婚那天,叔叔叫她再仔细考虑是对的,她年纪太轻,没法子应付这么多困难。
但太迟了,不管她应不应付得了,她都得咬紧牙关,想法子度过难关。
『别哭好不好?』秦伦忽然又大吼一声!『又不是天塌下来?去拿酒来!』
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你是聋了?还是死了?』秦伦生气的走过来,用力推了她一把,直把她推倒在地。
『少装死,起来!』秦伦一点也不再怜香惜玉,轻蔑地用脚尖踢着她。
慧枫是用灵魂最深处的力量,才在无限的屈辱中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是拿那双黑极了也深极了的眼睛看着秦伦。
她的心底轻轻在问:他最初是有真情的,一开始也是勇敢的,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落得彼此憎恨,为什么呢?难道正如不识字的婶婶所形容:这是前世寃孽,一切都要看造化了。
也难怪她结婚那天心里毫无喜悦可言,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她一直在欺骗自己,骗得太久了。
* * *
这个晚上,秦伦喝得大醉,最後不但大吐,还叽哩咕噜的讲了很多,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听得意枫心都凉了,但她仍然把他服侍到床上。
一切就绪後,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小院里看星星。
夜深了,一切都平静了,没有车声、人声,只有星影虫鸣,安祥而和平,但她的心中却被无比的煎熬着。
有生以来,她还没这么想死过,绝望的深渊中,没有一丝指引、一丝光明,她再也爬不出来了……
可是,她肚里有孩子,她不能死。她悚然一惊。
『这种罪,还要受多久?』她问自己,问天空的星星,没有人能回答她,冰冷的泪,一滴滴的滑到唇角,再无声的吞进肚里。
锁了门回到卧室去时,秦伦的鼾声震耳,她静静的脱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淡淡的月光移进了窗子,正好照射在那帧放大的黑白相片上。那个高贵雍容的女人,正看着他们,也许是月光的关系,阴森中竟有种狰狞,好像是严厉的监视着这个可怜的小妇人。
她害怕的闭起眼睛,没有一下子,竟在眼泪中就睡熟了。
* * *
注册的人很多,但慧枫耐心的排着队,这是注册的最後一天,再不来就完了,她天天在家等秦伦出去等得发疯,但秦伦一直喝闷酒就是不出去,幸好昨天朋友来约着去应徵新工作,要不然馥芬的好意就白费了。
想到了馥芬,她心里一阵酸。离穿黑裙子的日子并不算太远,但世事竟如此难以预料,这些日子里,她虽然过得很不如意,但生活残酷的磨练,也教给她太多太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