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么?』他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事实。
『徐先生!』她又笑:『你不是姓徐吗?』刚才这个男人一出现时,董汉升就适时的提醒她千万不要得罪他,万一她没跟他打招呼,他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我姓徐,那你姓什么?』凯文简直要气疯了,看看他们那亲热劲,她那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我姓江啊!』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董汉升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个人的脾气真是坏透了,要不是来这之前董汉升跟她描述过他,她还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徐先生,请注意你的风度!』董汉升沉下睑来,很严肃地指责着。就是嘛!她心里想,她又不是故意忘记的,只不过她失去了记忆……
『慧枫,你——你好狠——』凯文气得全身一阵发抖,才不过短短的几天功夫,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生气了?』慧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气得发抖的背影,有些不安,『是不是我说错话?』
『你没有!』董汉升摇摇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笑容:『你做得很好!他有神经病,从小就不正常,』董汉升叹了口气:『可怜哪!』
徐凯文正怒气冲冲地走出花房,徐老太太的车已经到了。
『见到董夫人了?』
『您说什么?』他愣在那儿,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僵住了,他不能思想,不能说话,只能傻傻地看着他母亲。
『我是说慧枫!』徐老太太笑了:『你还不知道?她已经嫁给董汉升了,你看,他们不是满相配的!慧枫远告诉我她很幸福呢!』
『我不相信!』他绝望的咬住嘴唇,觉得天地一阵黑,自己就要死了,她嫁给了董汉升,还很幸福?那他们的山盟海誓,白楼之约呢?原来——她一直都是在骗他?
『没有了!』他悲愤的想: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女人,她骗了他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梦……
『凯文,你疯了?』徐老太太连忙拉住他,可是他用力一挣脱就跑了,很远很远,还听得到那可怕的笑声。
凯文神智不清的跑着、跑着,他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但他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说谎的女人,离开这个欺骗了他的梦……
他迎着风跑出了庄园,跑上了他停在那儿的车,用最後一点力气把它开走。一边开,他的眼泪一边流了下来。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这个世界,更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只是拼命的往前冲,他要离开这里,冲破一切挡住他的东西……
等到他发现前面是一个断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瞪大了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轰」地一声,车子在断崖上凌空弹起,翻了几翻……世界的一切都在坠落中,无望的坠落中。火光熊熊的燃烧了起来……
* * *
摄影公司的人把照片和录影带送来了,慧枫对自己的美惊叹不已,她没有想过,经过摄影的效果。竟然可以把她表现得十全十美。
『这张我要放大冲印!』她终於选中了一张,拿起来亮给董汉升看:『挂在卧室里一定很出色,你看嘛!……咦!摄影公司的人呢?』
『走了。』他余怒未熄。
『为什么?』她奇怪的问:『我还没选好,他怎么就走了?』
『这个人居然想在橱窗里挂你的照片,被我骂走……』他揽住她的肩,对那雪白粉嫩的小脸真是愈看愈爱。
『我不反对呀!』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很好看嘛!有什么不可以呢?啊!』她忽然捧住胃部,脸色一变。
『怎么了?』董汉升吓了一跳。
『好像是吃坏肚子了,我好想吐,好恶心!』说着,她站起身来,不顾那成堆由膝上洒落的照片,踉踉跄跄地跑进洗手间里。
『吃坏了?』董汉升想,这些日子他们形影不离,怎么会只有她不舒服呢?啊!他忽然一下子想通了,不觉泛起大喜过望的笑容。他成功了!他终於成功了。由日期推算,这个孩子绝对是他的!
他的长子夭折,二儿子没出息,这回,一定要好好教养他的第三个儿子。
他甚至有把握一定是个儿子。
『慧枫——』他温柔无比的去敲洗手间的门,『你不舒服,我们去看医生。』
第九章
黄茸茸的毛线球滚到地板上去了,慧枫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她现在已经有九个多月的身孕,医生说下个月初就该生了,所以她全身臃肿不堪,行动笨拙。
她毛线球不但没捡着,反而一拨拨到了那个飘着水草的池子里去。
『阿贞!帮我捡一下!』她转过头,叫正在後面忙的佣人,自从她怀孕以来,董汉升更把她当宝贝,除了打打毛线以外,不但什么事都不准她做,还特地找了一个佣人、一个护土来伺候她,董汉升告诉她,外面坏人实在太多了,随时会害她。
『夫人!』阿贞跑了出来,她是个很伶俐的小女孩。『好!我先去拿张旧报纸!要不然湿淋淋地没办法拿。』阿贞马上就找了张报纸,捡起毛线。还细心的摊开来,绕成一串长条晾在院子里。
『夫人您该休息了!』阿贞提醒地。
『不!我想在院子里走走,张护士呢?』
『她到市场去给您买水果,医生说您现在最好多吃点水果。将来小宝宝的皮肤才会好!』
想到了宝宝,她脸上又添起满足的笑容,为了迎接他的诞生,董汉升特地派人去采购婴儿用品,除了成套成套的小玩具、小衣服,还包括一只精巧的电动摇篮,最有趣的是只小马桶,里面有温热水及烘乾设备,他真是为这个儿子想得太周到了,想到这儿,她捂住嘴吃吃地笑。像这些东西别说她没听过,连想都没想过呢!
她在花园里逛了好一阵子,才想到她该回屋里看那套「婴儿与母亲」的录影带。董汉升一直嘱咐她,女人的生产过程是最痛苦但也是最神圣的,多看这影片对她有很大的帮助,至少能让她了解生育的过程而不至惊慌。
她慢慢走回客厅时,看见了刚才那团湿毛线,八成已经乾了吧?她索性弯下腰去捡,这次她做得很好,连那张报纸一起带回了屋里。
她正要把报纸团起来丢进字纸篓时,忽然报上有幅似曾相识的大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咦!这不是那个脾气火爆,姓徐的年轻人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报上呢?
她坐了下来,细细地看那张报纸,醒目的大标题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照标题来看,他还是个颇有前途的艺术家呢!他出车祸了?她好奇的看下去,「本报讯」青年艺术家徐凯文於昨日上午驾车,不慎在仰德大道附近堕落卅公尺高的山谷,经员警搜救後已被送往医院……徐凯文乃我国政坛耆宿徐大德先生之独子,曾游学欧美,毕业於普林斯敦大学,专攻艺术,重要著作有「东方美术史」、「敦煌壁画研究」等,作品有一九七O年万国博览会新加坡馆内部嵌瓷设计,一九七二年纽约世界建筑大展东方馆设计……旅居美国建筑大师贝聿铭氏曾盛赞徐氏乃我国当代最具代表性之一的青年艺术家……据警方调查,徐氏此次车祸前曾与家人发生口角,极可能与私人情感有关……
慧枫的视线又回到了那张照片上,隐约的,有种奇怪的感觉向她袭来,但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牵连。一种——无法解释又那么令人无法释怀的牵连。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可是吃过中饭後,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个问题,而且想得更多了。她问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她是谁?
关於这点,她不止一次的问过董汉升,他的答覆却很模糊、很笼统,或是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要不然就是那千篇一律的答覆:『生病以前?你就是我太太啊!』
这种话初听起来十分俏皮,但现在愈来愈不能满足她了,她真的好渴望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以前的她快乐吗?有智慧吗?她其他的家人呢?除了董汉升,她还爱过谁?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开始在她脑中回旋,而且渐渐扩大成型……
也许她做过小偷?也许她杀过人?也许——她有着更不堪的遭遇,所以她失去记忆後,董汉升乾脆把一切掩埋起来,让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对!一定是这样!所以她才找不着往日的任何痕迹,没有照片,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忆……
可是,这样公平吗?毕竟她不是一无所有的活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一样,拥有的只是个全然空白的过去。『我一定要知道!』慧枫握住了拳头,喃喃自语着。『否则我不会安心的!』
啊!有了一股血液上冲,她咬紧了嘴唇,她怎么这样傻呢?董汉升即使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过是个外人,世界上最清楚的,应该是她自己!
『对!』她叫了出来,她一定要努力回想,把这一大片空白补起来。而且她有了心理准备,不管她的过去有多么糟糕,她都愿意去承受。
她坐在那儿呆想了一个下午,偶而,有些模糊的片断会突然自脑际涌起,似乎呼之即出,但又立刻神秘地消失了。
就这样反反覆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折腾她到黄昏。
『怎么灯也不开?』董汉升一进门就对屋里的一片黑皱眉。
她这才蓦然惊醒:『我——忘了!』
『你坐着,我来开!』他开了灯後走过来,眉毛舒平了,用手探探她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地说:『我儿子还好吧?怎么啦?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说谎,但她觉得这很重要,她已经开始不愿意在他面前像根玻璃管似的透明,她开始有秘密了。
『又梦到哪个坏人了?』他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那是种幻觉,真正的坏人不见得长相有那么可怕,手段有那么直接,说不定还长得十分儒雅,可是肚子里满腹害人的诡计,比如所谓的——』
又开始演讲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演讲狂」的毛病是在她失去记忆之前,还是现在才有的?每次她一提出什么问题,他就把她当作小学生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可是内容却又多半与她的问题无关。
『六点了,我们该开饭了。』当他说到一个段落时,她温和的打断了他。
『我今天不能在家里吃晚饭!』他抱歉地看着她:『我特地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得赶七点半的英航班机到香港去。』
『香港?』
『我有笔很重要的生意,非去不可,谈完了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赶得上你的预产期的。』
『可是我马上就要生了,你若不在我会害怕!』她怯怯地看他。
『傻丫头!』他笑了:『怕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你不是看过「婴儿与母亲」的录影带,里面说的还不够详细?』
『光看录影带有什么用?我又没真的生过!』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了心口,就像下午那呼之欲出的回忆,只是这次更强烈、更确实。
可是他的一阵大笑打断了她的努力回想:『看你吓成这样,真傻!乖!别怕!我保证一定及时赶回来,阿贞——』他向後头喊:『马上给我收拾行李。』
他走了,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包围着她,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可以把握住这个紧要关头,集中心神,恢复她旧时的回忆。
不论她以前是什么,她都愿意去接受。
慧枫又拾起了那张报纸,也许那张照片有助於她恢复记忆。她出神的盯着徐凯文的照片,他的面孔在眼前渐渐扩大了,而且开始挣扎着想变成一个清晰的影像。『徐凯文——』突然之间,这个名字使一切豁然贯通。这名字,天!这名字是她最爱最爱的男人的名字啊!她这一生,真真正正去爱过的男人!
她全身颤抖,宛若雷殛,一切的回忆就如同水中的倒影,因为波纹的平息而清晰无比。她终於想起她是谁了,往事在脑际中一幕幕的出现,一幕幕的震撼着她,她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而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她疑惑地注视着荡漾着粉红色气息的卧室,有种窒息的感觉。猛地,她由化粧镜中瞥见自己的腹部。
这是谁的孩子?谁的?
她张大了嘴巴,可是一点也叫不出声音来,由於惊骇过度,她的整个睑孔扭曲成可怕的形象。
孽种!
所有的事都无法阻挡的回来了,啊!秦伦,他的丈夫,因见义勇为替她背起人生的十字架而命丧黄泉的人。还有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公公,那个画尽生命最後一滴血的画家,啊!她的白楼,为什么烧成了一堆灰烬?
凯文——她大叫着,为什么我怀了这个孽种?你在哪里?
慧枫热泪交进,用力槌打着腹部,她不要这个孩子,这个魔鬼婴儿,它不是她的孩子,它是来惩罚她的魔鬼,它有着最恶劣的血统,天哪!她绝望地、惊惶地敲打着它。去死吧!她诅咒着。突然一阵破裂的声音使她住了手,熟热的一股暖流淌了出来。
它死了吗?魔鬼被她打死了吗?
她又痛苦又兴奋的看着液体顺着她的腿部滑下,在地板上聚成一滩,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股要把她撕裂成两半的疼痛,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扑到樯上,紧紧抓住那儿一个凸出来的挂钩,可是挂钩一下子就被她猛力的揑碎了,她的身子往下滑落,整个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也要死了吗?』她跌在地板上时,「死」这个字清清楚楚地掠过她的脑际。
蓦地,这一生所有的伤痛与挫折又回来了,所有爱她、照顾她的人全都离开了。连她那时一心想生下来的孩子也死了,她一个人,孤伶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但是又一阵剧痛却提醒了她,她没法再忍受了,老天慈悲一点,让她死吧� �
听到声音赶到她卧室的是正在看电视的张护士,她本来就听到一些笑声、哭声,但她并不在意,孕妇偶尔会情绪不稳,让她发泄一下也好。可是当她听到惨叫声时,她发现不对劲了,『魔鬼!魔鬼!』张护士趴在门上听见慧枫大叫着的竟然是这两个宇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夫人!』她不顾这些用力拍打着门。『让我进来!』
慧枫无助地看着暖热的液体继续流出来,门——实在是离她躺着的地方太远了,她构不到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