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学有专长,我倒很有兴趣听。』
『你看吧!』徐先生眉飞色舞的看着太太。『生态保育,不但是有趣的科目也是应该——』
『人家是客气话!』太太浇了他一盆冷水:『徐太太,你先生在哪儿工作啊?』
『唉呀!该喂奶了!』慧枫避而不答,很技巧的把婴儿交到她手上,伸手去取已经放好奶粉的奶瓶。
『我帮你冲热水。』徐先生看她才刚生产过不大方便,立刻自告奋勇去找饮水器。
『他是真喜欢这孩子。』徐太太笑道:『他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除了生态还是生态,除了森林也还是森林,从没见他这么热心过。』
『又在说我坏话了?』徐先生拿着奶瓶笑嘻嘻地回来了。『一逮到机会就在背後糗我!』
『谁糗你!我是在赞美你,难得这么勤快!』
『没办法,我有你缘嘛!』徐先生把奶瓶交给太太:『如果你也生个这么漂亮的宝宝该有多好!我一定天天为你服务。』
『你——』太太狠狠白了作丈夫的一眼。
『徐先生真爱说笑!』慧枫安慰地看着年轻的太太:『其实应该说宝宝如果有你们这样开朗、有爱心的父母该有多好!』
徐太太叹了口气:『难哪!』
列车就在这时停了下来,慧枫瞥眼一看,已经到基隆了,她量好奶瓶的温度後,把孩子交给徐太太:『你帮我喂一下好吗?』
『可以吗?』徐太太惊喜不已的接过来,一双大眼牢牢地盯着孩子肥嫩的小睑,生怕他会从她面前溜走似的。
『我刚才上车时太匆忙了,来不及买票,现在我想去找列车长补票,可不可以麻烦您——』
『当然可以!我早就想抱抱他了,可是你去补票为什么要提着皮箱呢?』徐太太奇怪地看着她从行李架上取下了皮箱。
『我想补完票顺便到洗手间去换一下衣服。』
『好好好!那你赶快去补票吧!要不然一罚三倍可吃不消,孩子我帮忙顾着,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尿湿了,这个提篮里有他的尿布,还有小衣服。』慧枫指着装得满满的篮子说。
『我知道,我会的!』
慧枫提起皮箱往前走了两步,她狠起心不让自己回头,她知道自己如果一回头,这出戏就完了。也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舍不得。从生下来,她就没好好看过一眼的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又这么伤心呢?
火车关起门,向前慢慢开动了,她站在月台上,看见一列列车厢在眼前掠过,当她看到年轻夫妇所乘坐的那节车厢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坐在窗口位置的徐先生正好在这时候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她时,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在瞬间,急驶的列车就把什么都带走了。带走她的孩子、她的过去、她的青春、她的梦……
她也再回不了头。
慧枫明明知道这样最好,却不禁痛哭失声。
第十章
『住宿还是休息?』旅馆的柜枱小姐打着呵欠,不耐烦地从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钻了出来。
『休息。』
『四小时二百元,时间超过以一天计算。』
『可以!』慧枫从皮包里取出两张钞票,领过一张客房卡。
柜枱小姐按铃叫服务生来,帮她把行李提到房间,慧枫锁好门就立刻躺上床,她才刚刚产後五天,别的产妇还在床上吃麻油鸡,她却办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哭了一会儿,她终於又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梳洗过,不管怎么样,她如果要痛快的哭的话,至少得把这件事情办完。
* * *
山道还是那么清幽,远山翠绿得像刚为水洗过似的,缀在其中点点粉红的是早开的樱花
『小姐——』计程车司机转过头来,不放心的问:『还有多远?』
『你到前面左转,再直走十分钟就到了。』她凝视着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她为了来这里,特地换上一套白底蓝花的丝裙,少女的清纯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少妇的成熟与雍容。
当徐老太太经过管家的通报在客厅见到慧枫时,十分慈祥的迎过来,拉着她坐下:『你怎么一个人来?汉升呢?』
『我离开他了!』她静静的微笑着。
『怎么会呢?你们——吵架了?』徐老太太大吃一惊,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我只是突然清醒了。徐伯母,我恢复记忆了。』
『你说什么?』徐老太太吃惊的往後缩了一下。
『您骗得我好苦。』慧枫仍保持着笑容,可是眼泪涌了出来:『您明知道我和凯文相爱,为什么连您都忍心这样折磨我?』
『你们的事——我不清楚!』徐老太太狼狈地站了起来。
慧枫的眼泪终於随着笑容落了下来。
『凯文呢?』她问,她不再求任何解释。
『他——死了!』
『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她的身体在颤、在抖,可是她努力维护尊严,那坚毅的态度,即使饱受挫折,也像是个不屈不挠的女神。
『他去世了,你们那天来过後,他心情不好,开车出去就没——再回来!』徐老太太这时再忍受不住的老泪纵横。
慧枫一阵晕眩,她不相信,从那天看到报纸後,她就怀着无限的恐惧,而恐惧中却仍有一丝希望,此刻,经过了凯文母亲的亲口证实,她的希望破灭了。
凯文,真的死了?
『您说谎!』她突然迸足了力气,站起来狂喊了一声,还没喊完,就因为情绪过於激动,而晕了过去。
* * *
窗外是在下雨吗?
慧枫静静地张开眼睛,产後的虚弱,凯文死讯的刺激,使她心力交瘁的倒在徐家,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知道自己会崩溃,可是没想到崩溃之後,她还能再醒过来。
连徐伯母请来替她看病的医生都说这是奇迹,她的韧力远超过一般人。也许是这样吧!否则她怎么历经挫折还不死呢?
她无可奈何的笑了,清泪滑过了嘴边,又苦又咸。到了这一刻,她倒反而觉得对自己无话可说。本来,她送走孩子时意志已坚,她不要那个魔鬼的种,她要追寻她失落的过去,即使是——死。可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按照一般人的标准,她这生所受的磨难已足够死好几次了,既然每次她都能坚强活下来,这表示她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她的生命还是有价值的。
想到那天她晕过去被救醒後,哭着要去找凯文遇难的断崖时,徐伯母说的话就一阵不寒而慄。她说:『凯文已经走远了,你再也找不到他。』
是吗?是这样的吗?就算她有心去追随他,也一样找不到他?他们不是发誓要同生共死,至死不渝?为何他一人违背誓言,独自远去?
『骨灰呢?如果他死了,至少也该让我看一眼他的骨灰!』她当时狂乱地注视着徐伯母。
『也没有骨灰!』徐伯母哀伤的摇摇头,『我们租了一部直升机,照他的遗愿把骨灰洒在高山和海洋上了,他说过——那是他最後的归宿。』
想到这里,慧枫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这一定是徐伯母的先见之明,她早晓得自己不会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清醒,离开董汉升回来找凯文。对不对?
活着,不让他们相爱,就是死了,也不让他们死在一起。
但她跟他的爱太深了,深得一闭起眼她就看得见他的影像,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活着,他们的爱就永远活着。
她终於明白自己为何崩溃又能清醒。她要活下去,为两个人而活。她不要让凯文最後一点痕迹也被命运无情的抹去。只要她活着,他们就一起活着。
* * *
『你看起来好多了!』老医生替她检查完时说:『恭喜你,只要再静养几天你就会复原了。』
『又要给我打针?』当慧枫看见老医生自诊包中取出针管时,她有些急了,这使得她苍白的面颊浮起两道红晕:『我不要打针!』
『都做了妈妈的人还怕打针?』老医生笑了,日光越窗而来照在他慈祥多皱的面孔上,有种令人安定、信服的力量。
妈妈?慧枫心里一阵抽痛,她——也能算得上是个母亲吗?
老医生出去後,她渐渐感到眼皮沉重起来。
他每次给她打的都是什么针?她不禁开始怀疑,为什么这次这么想睡觉?
笃、笃、笃……静寂中,走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但门是关的,什么也看不见……门无声地开了,有个黑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的睡态。然後那个黑影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静寂中又响起那笃、笃、笃的声音。
黑影站在她床边,无限哀戚的俯视她时,也许是一种心灵的力量,慧枫突然醒了。
『凯文?』她迷惑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是她想得太苦引得他来入梦?还是——?眼前似幻似真的情景使她无法辨别。
『凯文?』她又唤了一声,那个高大挺拔的人影弯下腰来。啊!真的是他!那在梦中出现过千万遍的脸孔,还有那忧伤的笑容。
她困难的移动着麻痹的手指,试着想抓住他,可是她失败了,在她快碰到他时,他一下子就闪开了。
『是你吗?凯文!如果真的是你,请你不要折磨我。』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多少的相思,多少的痛苦都跟着流出了眼眶。『让我接触到你,让我知道我不是在作梦!』她不断地恳求着。
他迟疑了一下,终於把手伸向地。她紧紧握住那只手,把它贴紧在面颊下,彷佛死也不肯放松。
他仍然没说话,那哀戚的面容像是参加一个丧礼,而他正好就是丧礼中紧接着要被埋葬的人。
『不要走!』她终於成功的挣扎着坐了起来,使劲地拖住他的手臂,这下,她是那么实在地抱住他,由於太用力,她几乎从床上滚下来,但她也不在乎。『凯文,求求你,不要走!』
当他温柔的抱住她时,她不断地暖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後,一阵又一阵的倦意重重地袭上来。『不要!不要!』她拼命抗拒着这份睡意,可是最後她挣扎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一阵更大的浪卷了上来,把她彻底的卷进了黑暗里,这回,她真的睡着了。
而他还抱着她,就像从前一样……
当他放开她时,梦中也传来叹气的声音,然後又响起了一阵笃、笃……
* * *
慧枫自梦里乍然惊醒时,已经是好几个钟头後的事了。
『凯文!』她颤抖着声音叫,难道那只是一场梦?不!她不相信!他搂得她是那么紧,那么实在,甚至余温犹在。
她一叫,外面就有人推门进来,是徐家专门拨出来伺候她的女仆——阿莉。
『您醒了?』阿莉看着表:『我把晚餐端进来好吗?您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少爷呢?』这一刻她容光焕发,美得出奇。
『少爷!』阿莉惊奇的看着她。
『他到哪去了?快请他来,我有话跟他说。』她不耐烦的。凯文明明来过,对不对?他不但那么温柔地抱过她、叹过气,她还在他温热的怀抱中静静睡着。
『小姐,』阿莉吞吞吐吐地,终於鼓起勇气说:『少爷已经死了好久了。』
她身躯一晃,跌坐在床沿上,原来——那只不过是个梦,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但是她确定他真的来过,不管他是以人的身份,还是幽灵,绝没有人会那样抱她,又那样叹气的。她所有的光采全在这一瞬消失了,面色灰黯,又是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薄命红颜了。
『小姐,你还好吧?』阿莉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要我去请夫人来?』
她摇摇头。这一生走到这一步,该流过的泪都流光了,该爱的人也都走了,可是凯文在梦中的出现,除了使她悲伤外,还有种更具意义的启示。
『你下去!』她向阿莉摆摆手:『我很好!我只是要仔细想一想。』
* * *
当慧枫走下楼时,正在喝茶的徐老太太,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持杯子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她真是太美了,那一身纯白毛料的长裙使她优雅非凡,裙裳下摆上绣着的草花更衬托出那双纤足的白皙,她漆黑的长发朝上挽,梳成一个高贵的髻,当她走动时,嵌在衣裳摺缝中的金线若隐若现,异常的灿烂夺目。
『我可以跟您谈谈吗?』慧枫来到了客厅,那高雅的态度像一名公主,美丽又充满了智慧。
『坐!』徐伯母凝视她的眼光十分奇特。『你全部复原了吗?』
慧枫眼睛中晶莹的泪光在闪烁:『我真不知道该感激您,还是怨恨您,您拆散了我们,却又在我崩溃的时候救了我。』
『不要感激也不必恨。』徐伯母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淡然,她——早就准备好了?『这都是命。』
『人不该只相信命运,也不该受命运的摆布。』
『哦?』
慧枫的眼中泪花一灿,但是恢复了平静。
『人生有成功的人生,也有失败的人生,过去,我一直属於後者,可是这次我想通了,不论命运如何挫辱我,我也不会投降的。』
『你在指责我?』
『我说过,我对您的感觉很矛盾,而且不准备原谅您,您明白吗?』
『如果你做了母亲就不会这样说了。』徐伯母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对你有负欠,可是我有理由这样做。』
『是吗?但他的痕迹即使全被你们抹光了,也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只要我还能呼吸,他就也存在。』
空气顿时沉默了下来,两个女人互相对峙着,曾经,她们为了争夺一个人,争得头玻血流,可是现在她们争夺的已自世界上消失了,而她们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却仍然彼此敌视。
『你今後有什么打算?』徐伯母好半天才打破这份沉寂,轻轻的问。
『病好了,我要离开这里。』
『有地方去吗?』
慧枫的脸色一变,她的白楼被董汉升的一把火给烧掉了,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椎心刺骨,可是她咬住矛,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大得很,不是吗?』
『这世界是很大,但对你而言并不尽然!』徐伯母哀悯的凝视她。
『这是——什么意思?』
『幸好你这阵子是待在这里,要不然——』徐伯母摇摇头:『董汉升在到处找你,已经把外头搅翻了天,你看!』她递过来一张报纸。
『他真做得出来!』慧枫看着上面几乎包下了整版的寻人启事,董汉升虽然没有署名,也没有刊登她的照片,可是内容极尽威胁利诱之能事。
『他不会放过你!』
『我自己会想办法。』
『能不能容我提供一个建议?』徐伯母的威严与慈祥全在这一瞬间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