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总工程师。”
“都是自已人,谢什么,半个钟头后见。”
他挂了电话,但那句“自己人”却是教我毛骨悚然。
我不是他的自己人,永远都不是。
匆匆整装下楼,阿唐正在餐桌上摆碗筷。
“还差一个汤,马上就开饭。”
“我来不及,不吃了。”我坐在大瓷象上,开始穿鞋。
“那怎么行,我特地炖了你最爱吃的苦瓜排骨,去火气、又补身体。”她瞪大了一双眼睛。
“晚上回来再吃。”我已经听见张飞的车上山坡了,我跳起来拉门。
“等等,你一夜没睡,这会儿又要去哪里!”慕尘闻声从书房出来,一身白色的打扮,俊逸逼人。我希望短时间他能胖一点,会更好看。
“客户找我,我得走了,再见。”
“我的事怎么办?”
“晚上再说!”我跑了出去,张飞真是个急性子,说好半个钟头,结果不到20分钟就跑来了。
他亲自下来替我拉车门,礼貌周到得像在伺候公主。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他笑得好开心。
下山时,我看到陈岚正从巴士跳下来往谷风新村走。她来星辰居?是替张大夫传话?还是自己有事来找阿唐?这些日子她来星辰居来得很勤,不过我从来没问过阿唐她来做什么。
但是我心中突然有个声音在响——这漂亮的小家伙很可能喜欢上慕尘了。
若非如此,她怎会不辞辛苦,老远地爬山上星辰居?
*************************************************************************
好容易一天忙完,我把办公室的事情料理清楚,回家跟慕尘说他所谓的要事。
结果扑了个空。
慕尘不在,阿唐说:“少爷出去吃晚饭了。”
她气得很,中午炖了苦瓜排骨没人吃,晚上的纸包鱼、砂锅也无人问津。
“干嘛不早点告诉我都不在家吃,省得我麻烦!”她气鼓鼓地瞪我,“老太太一走,这个家都简直不像个家了。”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真是难过。
“我吃就是了,你少说两句成不成?”我洗了脸,换过衣服,乖乖地坐下吃饭。
她这下才满意,跟我对座吃饭,把好菜尽在我碗中堆,堆得我没法应付,但又不敢得罪她。
阿唐平日是一等一的用人,但在秦阿姨的调教下,用心做起菜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早上送你回来的是谁?”她又问。
“公司的同事。”
“他在把你?”
“什么?”我听不懂。
“唉呀,‘把’的意思就是追嘛!他追你,对不对?”
“没有的事。”
“我看不对劲哦!他辛辛苦苦接你送你,一定别有目的,你要当心。”
这个十几岁的大丫头居然教我如何提防色狼,我一时哭笑不得。
“我会当心,阿唐。”
“你还要特别小心,别跟他单独待在一个房间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惹人闲话。”阿唐严肃地说。
“我知道。”几天没和阿唐说话,她真是愈来愈像个老太婆了。
“我炒的雪笋,天下第一,你怎么都没吃?”
她跟张飞龙应该结拜,说的话如出一辙。
我把雪笋吞了下去。
“少爷今天跟谁出去吃晚饭?”我问。
“有电台访问他。”
“他怎么肯答应的?”
“他说也快离开台湾了,不能太不近人情。”
“他答应了第一次,日后就脱不了身。”我叹口气,站起身。
“你不吃了?”
“阿唐,你的心眼太坏,非看我变成超级大胖子才甘心?”我瞪她。
“这又怎么了?”她喊冤,却笑得鼻子眼睛都皱到一块儿了。
“我吃了整整一大碗饭,两碗汤。”
“还剩下这么多莱,你都不帮忙。”
“谢啦!要胖你自己胖去。”
“你去哪里?”
“睡觉。”我打哈欠。昨晚赶了一夜工,再不睡真会倒下去。
“吃饱了就睡觉才胖人呢!”
“依你看我还该去跑步以助消化不成?”
“至少也该去走走。”
“可惜绿碧不在了,否则出去散散步也好。”
“你怎么知道绿碧被送走了”她奇怪地问。
“我既不瞎也不聋,它不天天来缠我带它出去跑,当然是不在家。”
“是少爷送走的。”她开始收拾桌子,“老太太去世的两天晚上,它夜夜都哭,大家都说不吉利,我问了少爷,少爷就说没空照料,送走也好。”
“送到哪里去了?”
“陈小姐那儿。”
“陈小姐?”哪里跑出个陈小姐?
“那个在医院做特别护士的。”
“哦!陈岚!她住在哪里?怎么有空地方养狗?”
“她住在碧湖新村,那里空气清新,地方又大,绿碧高兴得很。兽医本来就说它肥肉太多防碍心脏,这下天天有人遛它,它结实多了。”
“碧湖新村?那不是国会议员的住宅吗?”
“她父亲是国会议员。”
“她的家世这么好,怎么会去做特别护士这般辛苦的工作呢?”
“我也问过她,她说这是她的兴趣,她喜欢帮助别人,尤其是有病的人。”
“这倒很少见。”
“她本来还预备明年到美国去进修——”阿唐说着说着,却一下子住了口,匆忙将桌子擦干净,把空盘子端到厨房。
“你说本来是什么意思?”我听出语病来了,跟到厨房。
“没什么?”她更心虚。
“你跟陈岚很熟?”
“是呀!”
“她能跟你谈这么多,一定不把你当外人看。”
“我们很投缘。她——认我当妹妹。”阿唐脸更红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咦!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是不是猜到了?”她大为不安。
“猜到什么?”
“她——喜欢少爷。”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慕尘是音乐家,人又和气,有不少女孩子崇拜他。”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少爷他——”
“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不反对?”
“我反对。”
“为什么?”
“陈岚太年轻,慕尘不适合她。”
“不适合?”阿唐吃惊,在水喉下冲洗的碗差点跌碎。
“我担心陈岚太天真,太多幻想,日后会烦恼无穷。”
“她会烦恼什么?”阿唐把碗搁下了。
“慕尘天真浪漫。他需要的是一个有智慧能包容的妻子,如果陈岚跟了他,两个还都是孩子。”
“是你吗?”
“什么?”
“你说的那一个有智慧能包容的人,很像你。”阿唐诧异地看着我。
我立即回房,不再自寻烦恼。
连阿唐也听得出来我话中的醋意,我实在没有意思了。
阿唐却赶上楼来敲我房门。
“我睡了。”我应道。
“我晓得,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听10点钟的音乐世界。”
10点正,我打开收音机,找到了“音乐世界”。
主持人说了一番开场白,然后就是流利的琴音,那是李斯特的《大弥撒曲》的伴奏曲。
这支曲子曾被称为音乐花环上最娇艳的一束鲜花。
“我把这支曲子献给我最爱的母亲。”音乐完了,响起了慕尘低沉的声音。
我不想哭,一点也不想,但是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哭,不仅是为了伤心,更是惭愧。我看错了慕尘,他也许天真,但他绝对有情,他爱秦阿姨,我始终以不公平的眼光看他,他却从不记恨。
我躺在床上,熄了灯,听收音机中美妙的音乐,和他富于磁性的嗓音。月光从窗外照进屋中,那样的凄清,那样的美。
不知不觉的,我竟然睡着了。
睡在优美的幻梦中。
醒来时,琴声仍在铮铮地响。
觉得不像在人间,能在这样的乐声中醒来,白天要吃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
可是慢着,房外仍然漆黑,并未天明,我睁开眼,发现乐声也非来自收音机。
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有人在弹琴,在这样的深夜,琴声如怨如诉,如凄如慕。
是慕尘。
我光着脚跑下楼梯,琴房的灯亮着,果然是慕尘,他在深夜弹琴。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上,不敢闯进去,也不知站了多久。
“江枫!”慕尘突然推门出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听琴。”我一阵羞涩。
“这很像《红楼梦》里的故事。”
“你看过《红楼梦》7”我很诧异。
“妙玉跟宝玉听到黛玉弹琴,宝玉想去看看黛玉,妙玉笑他——世上只有听琴的,哪有看琴的?”
“你10岁便出国,怎会看《红楼梦》?”
“老实说,我没看过,我认识的中国字还没那么多,是小时候慕竹讲给我听的。”
慕竹。
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心中百感交集。
“对不起,我又惹你伤心了”他说。
“没有。”
“你想慕竹?他当真那么完美无缺?”他陪着我在楼梯坐下,微微的灯光映着他的侧面,充满了灵气。
“不管他是不是,他都已不存在了。”我把头深埋膝上,不再看他的脸。那么好看的脸,难怪有众多少女为他发狂。
“也许他太完美,这个世界不适合他的生存。”
“我不知道。”
他的手臂轻轻环绕过来,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安心。
“慕尘!”
“嗯?”
“就这样抱着我,不要动,好吗?”
“好。”
他当真抱着我,一动也不动。
那样的感觉,宛然在梦中。他真有双会弹琴的手,即使不放在钢琴上,也充满了音乐性。
当我抬起脸来时,他的面孔凑了过来,我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我阻止不了,真的,我再也没有力量能管束我自己。
我心中有着强烈的渴求。
似是期盼已久。
正在冲出樊笼。
我们的唇终于密合在一起,那一瞬间,我竟然欢欣若狂,久久不能自已。
他的唇瓣那么柔、那么甜,就像电般的触着我,我发出轻轻的呻吟,心房急促跳动着,我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他好温柔,不肯让我死。
他轻轻地移动着,从我的唇吻到头,吻到额,又慢慢地吻回来,停留在唇上,这回他停得久些,探索得更深些,宛若一只小小的蜂鸟,啄至花心。明媚中,另有一番婉转。
我该拒绝他,然而我完全无能为力。我像喝醉了般,任他的吻痕渐渐移转。
他修长的手指抚着我的发,滑至耳际,轻捏着我的耳垂,细致地抚弄着,使人身心为之陶醉。
我们相拥着,再也分不开。
他的重量使我不断往下滑,但我不在乎,在这一刹那,金石都为之而开,我又能阻挡些什么呢?
然而他的手解开睡衣的第一个钮扣时,我警觉了。
“慕尘,不可以。”
他看着我,那迷朦的眼光,使我心神一阵颤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真怕会无力阻止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他的双眸如水,那样的纯真。
“因为是错。”
“我爱你,也是错?”他的脸颊悄悄偎了上来,像个孩子般,偎在我胸口。
爱。
爱,这个字离我多么的遥远。
而今天我竟能再度寻获。
他吻着我的泪:“别哭,江枫。”他低低地说,“别哭,让我爱你。”
“别爱我。”我想逃。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他像梦呓般地说,“很久很久了,但你从不肯好好看我一眼。”
我想起那天飘满晨雾的花园,花香中,一切又是那般清晰。
“你一直不喜欢我,为什么?”他继续说。
“怎会不喜欢?慕尘,有些感情埋在心里,就是自己也可能一辈子都不晓得。”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过我?”
“不喜欢。”
“不喜欢?”他傻住了。
“不只是喜欢。”我笑了。
“那——是什么?”他不敢确定。
“不告诉你。”
“是爱吗?告诉我,那是爱吗?”
“就是不告诉你。”我把脸藏进膝盖。
却被他拉了起来:“江枫,告诉我,你爱我。”他恳求着。
“不要。”
“只要说三个字就好。”
“不要。”
这口他不再强迫我说了,他用力地扳起我的脸。手托在我的下巴颏,狠狠地吻我。
“慕尘。”我有些害怕了,但我推不开他。
“说,说你爱我。”他一边用舌头拨开我的唇。一边模糊不清地说。
我不肯说,他也不放手。
“说不说?”他把我强按在地毯上,孩子气地呵我的痒。
“不说。”我大笑。
“还笑!还笑!”他更不罢休了。
正当我们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声音分开了我们。
“少爷,江小姐,你们在做什么呀!”睡眼惺忪的阿唐站在她房间门口,惊奇地望着我们。
我跑回房间,关上门。
心里还扑通扑通地跳,又羞又恼。我是怎么回事?竟然这样荒唐,还落在阿唐眼里,让这个还像一张白纸的小女孩大吃一惊,真是罪过。
十分钟后,慕尘来敲我的门。
我不出声。
“江枫,我知道你还没睡,开门。”他在笑。
去他的!我咬住唇,心里暗恨,刚刚让我出了个大洋相,现在又来害我?没门。
“不开门?那我回去睡了!晚安”他说着,还真的响起了下楼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太重,一点也不够自然。
我才不会那样笨!
可是他井没有再回来,至少我没听见他再回来的声音。
难道他真的走开睡觉去了?
我的信心动摇,但我还不敢贸然开门,慕尘诡计多端,我怕他骗人。
等着等着,我自己先不耐烦。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深更半夜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应该早早熄灯睡觉,方是正理。
我真的预备上床了,但还是有一点不甘心,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转动门把,开了一丝门缝。
但也不过就是一丝门缝罢了,立刻就有一股力量把门整个撑开了,我怎么挡都挡不住。
“沙慕尘,你搞什么鬼?”我整个跌坐在地上。
“嘘!”他赶紧过来扶我,又着急地叫我别嚷嚷。
“出去。”我很生气。
“对不起嘛!”他抱住我,不肯放手。
“你半夜跑进来,阿唐会怎么想?”
“她会想——嗯——”他做思考状,高兴地叫出来,“我很爱你。”
“去你的!”我捶他。
“你不喜欢?”
“太不成体统!”我挣脱他,站了起来。
“别赶我走。”
“快去睡觉,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我看看表,都已经午夜了。
“我还有话跟你说。”他这才正经起来。
“你又有什么坏主意?”我双手抱胸。
“我保证没有。”他举起了一只手,作发誓状。
“好吧!”看样子今天是别想再睡了,“你先下去,我换件衣服就来。”
“我等你。”他下楼去了。
等我换好衣服,他也煮好了咖啡。
我可不敢喝,昨天张飞的维也纳咖啡还在我脑中作怪,我怀疑刚才那么兴奋,跟那些咖啡也有关联。
“为什么不喝?”
“有时候咖啡比酒还可怕。”
“我不懂。”
“世界上你不懂的事还很多,值得慢慢学。”我板起了面孔。